王明好
关键词:《楚辞》初唐女诗人影响
摘要:《楚辞》对初唐女诗人的影响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运用骚体的诗歌体裁进行创作;二是以楚辞作品为典故,直接吸收运用到诗歌创作之中;三是对女诗人人格的影响。
《楚辞》以其杰出的思想和艺术成就沾溉后世,影响了它之后的一代又一代的诗人们。故刘勰这样评价:“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快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是以枚贾追风以人丽,马扬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
从初唐女诗人的诗作中,也同样可以看出楚辞之余韵。笔者认为,《楚辞》对初唐女诗人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诗歌体裁的创作,直接用骚体进行创作;二是以楚辞作品为典故,直接吸收运用到诗歌创作之中;三是对女诗人人格的影响。
据所见文献,初唐女诗人大致有文德皇后、徐贤妃、金真德、武则天、上官昭容、韦氏、武后官人、杨容华、乔氏、郎大家宋氏、薛瑶、七岁女子共12人,存诗约103首诗。
一、运用“楚辞体”进行创作
在12位女诗人的103首诗作中,用“楚辞体”或日“骚体”进行创作的有徐贤妃的《拟小山篇》,武则天的《武后大飨拜洛乐章》中的《致和》一首、《归和》两首,薛瑶的《谣》一首,共有3位女诗人创作了5首骚体诗。具体是:
1徐贤妃《拟小山篇》
“仰幽岩而流盼,抚桂枝以凝想。将千龄兮此遇,荃何为兮独往?”(以下所引作品出处同此)
这是徐贤妃徐惠八岁时所作的骚体诗,是仿汉代淮南小山《招隐士》而作。《招隐士》诗以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通过深山里某些孤独而恐怖的描绘,表现出一种缠绵幽怨的情思,传达王孙不可久留的主题思想。而徐惠的拟作,要表达的是对品行高洁的君子的向往与追慕的思想感情。而这样的君子又是千年一遇,相遇何其难!选择骚体诗的形式,正适合表达曲折而惆怅的感情;而诗中“幽岩、桂枝、荃”等《楚辞》中的常用意象,正是高洁君子的代称。
2武则天《致和》
“神功不测兮运阴阳,包藏万宇兮孕八荒。天符既出兮帝业昌,愿临明祀兮降祯祥。”
3《归和》其一
“言旋云洞兮蹑烟途,永宁中宇兮安下都。包涵动植兮顺荣枯,长贻宝贶兮赞璇图。”
4《归和》其二
“调云阙兮神座兴,骖云驾兮俨将升。滕降霄兮垂景祜,翘丹恳兮荷休征。”
武则天(624-705),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并州文水(今属山西)人。素多智谋,兼涉文史,网罗文士,不遗余力。一生创作甚丰,她的诗歌以“颂”诗所占比重最大。
以上3首骚体诗是《大飨拜洛乐章》中的部分,武则天写此诗时的背景是,在武则天临朝称制4年后,公元688年,武则天的侄子武承嗣指使人在白石上凿刻:“圣母临人,永昌帝业”,派唐同泰奉表进献,称获之于洛水,是天降祥瑞。五月,下诏亲拜洛水,接受“宝图”,告谢昊天,群臣朝贺,并命诸州都督、刺史及宗室、外戚于十二月拜洛前十日集神都。7日后,太后加尊号为圣母神皇,称“陛下”。越王贞及其子琅琊王冲分别起兵,但前后仅半月余,皆被武则天诛灭。平定之后,武则天用酷吏周兴审讯诸王,“自是宗室诸王相继诛死者,殆将尽矣。”(卷6《则天皇后纪》)十二月,太后神皇按预定计划“拜洛受图”,“皇帝、皇太子皆从,内外文武百官、蛮夷各依方叙立,珍禽、奇兽、杂宝列于坛前,文物卤簿之盛,唐兴以来未之有也。”(卷204则天后垂拱四年十二月)可见,“拜洛受图”,实际上是武则天击败李唐宗室后的一次盛大庆典。
《大飨拜洛乐章》就是当时祭祀洛水时的祭文。内容是祈求帝业永昌,宣扬顺天承命的思想,目的是“粉饰政治,宣扬武周革命的顺天应时,以及女主权威的至高无上。因此她不惜人力物力,采用各种形式来夸耀自己无可比拟的伟大功德”。诗中充满了一个胜利者的自信、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的姿态。
由此观之,我们也就不难解读3首骚体诗的诗歌体裁意义。首先,骚体诗远比庄严肃穆呆板富丽的颂诗气势宏伟,武则天要表达的就是压倒一切的气势;其次,骚体诗音韵铿锵有力,适合壮大气势的需要。再次,骚体诗内容上对神的崇拜、对神秘气氛的营造,正是武则天宣扬顺天承命思想的需要,从而为她登基称帝做好更为充分的舆论准备。
5薛瑶《谣》
“化云心兮思淑贞,洞寂灭兮不见人。瑶草芳兮思芬益,将奈何兮青春。”薛瑶,新罗人(今朝鲜南部)。其父薛承冲,高宗时人唐,拜左武卫将军。瑶年十五,父卒,遂出家为尼。年二十一还俗,嫁郭元振为妾。辰寿二年二月,卒于通泉。
这首诗也作《返俗谣》,从诗名及诗的内容看,表现了诗人对生命、对生活、对青春的热爱。《楚辞》中缠绵悱恻的情思对青年女子青春的觉醒无疑是催化剂,而骚体的形式曲折委婉、骚体诗的内容充斥着香花香草的芬芳富于女性色彩,骚体诗的世界又是那样富于浪漫色彩引人遐思,难怪薛瑶要高唱一首骚体诗《返俗谣》而勇敢返俗,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了。
二、把“楚辞”典故用于诗歌作品
以楚辞作品为典故用于诗歌创作中有五处,集中在上官昭容的诗歌创作中。
上官昭容(664—710),名婉儿。陕州陕县人。西台侍郎上官仪之孙女,其父庭芝与祖父仪获罪被杀,随母配入掖庭。年方十四,为武后掌诏命,并参决百官表奏。为人聪慧,善文章。中宗即位,被封为昭容。她劝中宗“广置昭文学士”,“盛引当朝词学之臣,数赐游宴、赋诗唱和”。她还经常代帝及后、长宁安乐二公主,众篇并作,词旨益新,时人咸讽诵之。今存诗三十二首。
1《彩书怨》中“叶下洞庭初”,语出屈原《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2《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其六中“莫怪留步,因攀桂松”,语出《楚辞·招隐士》:“桂树丛生兮山之幽……攀援桂枝兮聊淹留。”
3.《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其十一中,“人将薜作衣”语出屈原《九歌·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4《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其十八中,“幽岩仙桂满,今日恣情攀”语出《楚辞·招隐士》:“桂树丛生兮山之幽……攀援桂枝兮聊淹留。”
5《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其二十中,“山中真可玩,暂请报王孙”,语出《楚辞·招隐士》:“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此处反其意而用之。
为何上述所列使用《楚辞》的典故,集中出现在上官婉儿的诗作中呢?因为上官婉儿生活的时期正是格律诗趋于定型的时期。关于上官婉儿在格律诗定型方面的贡献,郑振铎说:“女作家上官婉儿,是这时主持风雅的一位很重要的人物。律诗时代的成立,她是很有力于其间的。”不但如此,她还身体力行创作格律诗。据《古今名媛汇诗》统计,上官婉儿是唐五代女性诗人中作律诗最多的诗人。笔者曾经逐篇标
以平仄,得出婉儿所作律诗共10首。而使用《楚辞》语典的5首诗中,有4首是格律诗。
律诗要求在有限的字数和篇幅中,表达丰富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情感,因而典故的使用成为律诗创作的一大关键。恰当地使用典故可以增强语言表现力和艺术感染力。
下面我们以《彩书怨》为例,来感受一下《楚辞》语典对上官婉儿诗作所起到的丰富内涵、烘托氛围、打造诗境、发人联想等方面的作用。
《彩书怨》是一首思妇诗,写恩妇深秋季节对远在蘚北的丈夫的怀念。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钟惺称赞此诗曰:“能够如此一气清老,便不必奇思佳句矣!此唐人所以力追声格之妙也。既无比高浑,却复铲削精彩,难乎其为诗矣。”(《名媛诗归》卷九)
“清老”、“高浑”应指诗歌境界清新、浑然,诗句老成、高妙。这种审美风格的形成与此诗成功地运用了《楚辞》的语典密不可分。“叶下洞庭初”,直是眼前之景,洞庭边的叶子刚刚落下,秋天来临了。俗话说“一叶知秋”,季节的变换,在游子思妇的眼中格外敏感,物候已变,游子未归,思妇的相思愁情更加浓烈了。此一重相思也。但此句因化用了屈原《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之语典,便有了第二重相思之意:想念的殷切、远望的愁思。并且极易引人生发联想:联想到湘君与湘夫人死生契阔、会合无缘的悲痛,绵绵而无尽期——此其第三重相思深意。诗歌内涵极大丰富,从而为全诗奠定了痛苦的基调,幽怨的气氛。全诗皆为此铺排展开,女主人公怀着这样幽微复杂的思绪,难怪她彻夜辗转未眠,贪封书信,又反复表达,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何其语淡情浓!
袁枚说:“用典如水中着盐,但知盐味,不见盐质。”指的是用典的妙境,《彩书怨》可以说达到了这种境界。
三、屈原人格魅力之余响
徐贤妃那对美德及具有美德之人的追慕、刚直的个性、忠心壹志的“士”之节操,是受屈原的影响。徐贤妃名惠,湖州人。《旧唐书》卷五十一《列传》第一后妃上日“生五月而能言,四岁诵《论语》、《毛诗》,八岁好属文”。太宗召为才人。其所属文,挥翰立成,词华绮赡。俄拜婕妤,再迁充容。常上疏论时政,太宗善其言。太宗去世,哀慕成疾,永徽元年(650)卒,赠贤妃。
《拟小山篇》《全唐诗》题下注云:《唐书》本传:妃八岁,父孝德使拟《离骚》,为《小山篇》云云。孝德大惊,知不可掩,于是所著遂盛传。
据其父让徐惠试拟《离骚》这一细节看,徐惠从小就已经接触屈原的思想了。所以,徐惠受屈原的影响自在情理之中。
1对高洁人格的追求
在《离骚》中,屈原对清正品格的自觉追求和坚持,达到了“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程度。汉代刘安给予高度评价:“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嚼然泥而不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在《拟小山篇》中,徐惠用“幽岩、桂枝、荃”等《楚辞》中常用的意象,表达自己对高洁君子美德的追慕,“荃何为兮独往”则是对具有美德之人的追慕。荃,是一种香草名,何尝不是作者的自喻。就如同“香草始终与屈原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当人们谈论《骚》的特征,或说某人的作品有‘骚的遗意时,他们几乎总是首先想到兰、蕙、荪、芷等群芳构成的世界。在这个精神王国中,君子向草木学习,以清高自勉,从而表示自己与价值观念的对立”
2刚直的个性
屈原刚直的个性表现为他那深刻的批判精神。基于对祖国的现实、民族的前途清醒而深刻的认识,面对江河日下的国运,屈原忧心忡忡;面对朝野上下的贪婪愚佞之风,他切齿痛恨。因此,屈原毫不留情地予以激烈批判:“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
而徐惠的刚直个性则表现为她的敢于直谏和诗歌中的独立精神。在《新唐书》中即记载了徐惠的一次“极谏”:
贞观末,数调兵讨定四夷,稍稍治宫室,百姓劳怨。惠上疏极谏,又言:“翠微、玉华等宫,虽因山藉水,无筑构之苦,而工力和僦,不谓无烦。有道之君,以逸选人;无道之君,以乐乐身。”其剀切精旨,大略如此。(卷七十六·列传第一·后妃上)
《新唐书》用“极谏”“剀切”来形容徐惠的敢于直谏,这固然与唐太宗的开明政治有关,但具体到徐惠,更与她关注国计民生的心胸与刚直的个性,密切相关。而在徐惠留下的诗歌中,这种刚直的个性则表现为她时刻颂扬并时时表露出的独立精神,这种独立精神,反映在一位封建社会的后妃身上是十分难能可贵的。《拟小山篇》中歌颂“独往”的“荃”,《长门怨》“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的决绝,《赋得北方有佳人》对“由来称独立”“悬知一顾重”的赞赏肯定,《进太宗》“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的反问,无不是刚直个性在思想与行为层面的反映。
3忠心壹志的“士”之节操
屈原在《橘颂》里说:“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正是有了这种忠心壹志的节操,才决定了屈原最后的人生选择:他宁可以死明志,也绝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苟全性命。战国时代的血雨腥风和楚地之文化滋养,成就了屈原“杀身成仁”的“士”之节操。
从徐惠的死上,我们仿佛看到了屈原的影子。《新唐书》记载:帝崩,哀慕成疾,不肯进药,曰:“帝遇我厚,得先狗马侍园寝,吾志也。”复为诗、连珠以见意。永徽元年卒,年二十三,赠贤妃,陪葬昭陵石室。
可惜,徐惠用以明志的诗和连珠湮没不闻了,但我们仍然能从她“哀慕成疾,不肯进药”的行为,明白她为报帝知遇之厚恩、不惜死殉的心志,与屈原忠心壹志的“士”节操一脉相承。
责任编辑原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