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令伟 曾雪连
关键词:秋涧词豪放疏快清浑超逸
摘要:王恽秋涧词具有多样化的风格。其中,豪放疏快与清浑超逸占主导地位。前者追求雄放阔大的题材内容,长于议论和用典;后者则具有言浅事明、语淡情深的特点。
马兴荣先生《元明清词鉴赏辞典序》云:“元词的发展,大略可分为前后两期。前期是指蒙古时期及改国号为元以后的至元、大德时期。这时期社会比较安定,来自宋、金词人较多,词的风格也比较多样。”‘玛先生此论专就元代前期词坛整体状况而言,颇具手眼。不过,即以个别词人而论,词风也具有多样化特点。这可以王恽为例来探讨说明。王恽(1227—1304),字仲谋,号秋涧,卫州汲县(今河南省卫辉市)人。其词现存244首,风格极为多样,有豪放疏快、“清浑超逸”、“蕴藉风流”、“凝丽典重”等等。其中,前二者实居主导地位,本文即就此展开论述,以期深化对元代前期词风的认识。
一、豪放疏快
花间以来,词尚婉媚,阴柔之风盛;及至苏轼,始有意别树一帜,遂开豪放词风;南宋辛弃疾接踵而起,将豪放雄健之风光而大之。王恽宗法苏、辛,其词亦多豪放,尤以怀古、送别、宦游诸作为明显;又,这些词作善作议论,用典造句,颇见匠心,于豪放之余,兼具疏快。
从以下两方面来看秋涧词的豪放疏快。
(一)题材内容上,秋涧词表现了元初一些文人士大夫的生活与情感,基调昂扬饱满或深沉怆楚,气概则雄放阔大、鼓荡人心。
豪放词风的树立离不开词境的开拓。蒙元混一天下,造就了王恽昂扬向上的时代精神,表现在词中,首先便是热情歌颂明主权臣,对大一统致以由衷的赞美:
谈笑金华,故事六合海波平。
——《望海潮·为故相云叟公寿》
六合一家统,依日月,到重光。
——《木兰花慢》
六合澄清到一家。颙颙文物望中华。
——《浣溪沙》
道朝家、雨露同春,问甚江南江北。
——《夺锦标·六郡雄藩》
另外,大一统时代还孕育了王恽积极用世的精神,他常以功业许人和自许,即使别情依依,也掩盖不了那昂扬饱满的情感,不可遏制的气势,如《水调歌头·送王子初之太原》就径直期许友人像“西风鸿鹄,一举横绝碧云端”。“综观全词,气势雄浑,悲壮慷慨,大处起笔,有高屋建瓴之势,小处作结,读者可从作者自身的遭际作无穷的人生回味。”
达则兼济天下,那么,穷又该如何?秋涧词展示了一个豁达执著的形象,虽然情感基调趋于深沉怆楚,但气概仍不失雄放阔大,请看《水调歌头·次前韵》:
纫兰缀芳佩,远驾振灵修。王城似海无际,泛若一轻舟。谁着朱衣白简,老坐痴床十日,霜鹘漫横秋。落日壮心在,不负鬼神幽。 笑咿嗄,惊肮脏,竞何求。丈夫出处义在,不用计行留。万事味来嚼蜡,只有济时一念,未肯死前休。驱马出东郭,聊以散吾忧。
掷地有声的话语,铿锵有力的韵律,直揭词人老当益壮的精神,那份执著与坚毅,确实有着鼓荡人心的艺术效果。
(二)表现手法上,酣畅淋漓的议论,增强了气势;旁征博引的用典,增加了容量。二者结合,对豪放疏快词风的形成影响至大。
1议论手法的运用
词以议论,可以突出作者主体胜,明确直白地表达思想感情,形成一种酣畅淋漓的气势,助长豪放词风。
秋涧词多有议论,但能以气驭之,突显创作主体精神。范开《稼轩词序》云:“器大者声必闳,志高者意必远。知夫声与意之本原,则知歌词之所自出。是盖不容有意于作为,而其发越著见于声音言意之表者,则亦随其所蓄之浅深,有不能不尔者存焉耳。”王恽一生仕隐不居,出处矛盾与辛弃疾略为相似,化而为气,历史浩叹、人生感慨等议论皆能为之驱遣,且看《木兰花慢》:
叹西山归客,又愁里,过清明。记幕燕巢倾,朝堂人去,往事堪惊。行藏固非人力,顿尘缨、终愧草堂灵。潘岳无闲可赋,渊明何地堪耕。汉家一论到书生。六合望澄清。甚楼上元龙,山中宰相,何止虚名。当年卧龙心事,尽羽毛、千古见青冥。憔悴中堂故吏,醉来老泪纵横。
词写出处行藏,颇有壮志不遂之感。为此,化用诸葛亮、潘岳、陶渊明、陈元龙、陶弘景诸典,以议论出之,使得几乎每一典故都能成为一个完整自足的单位。而在所有单位之间,又以抑郁不平却豪迈豁达之气贯穿,从而共同烘托出全篇主题而不游离,可谓腾挪有致。
不仅如此,秋涧词还注意将议论与叙事、写景结合,如怀古词《水龙吟·登邯郸丛台》,上阕由眼前之景,联想昔日繁华,下阕则放笔人生际遇,暗寓身世之感。写景记事,出以议论之笔,深具豪放疏快之格。
2典故的化用
用典方式对词风影响较大,刘辰翁《辛稼轩词序》称稼轩词“用经用史”,故能“横竖烂熳”,雄深雅健。秋涧词喜用典故,技巧突出,表现在:
第一,多用典故。王恽编有《承华事略》、《文府英华》等类书,对典故十分熟稔。其词就用典范围而言,经史子集,都有涉及;就密度而言,一首词出现五到六个典故是很常见的,甚至连小令也不例外,如《鹊桥仙·和刘梦吉韵》:
高人非古。冲襟粹宇。要览德辉飞举。伊周元不是庸人,吾志在、箕山巢许。兰纫有赋。菊香酿黍。梦断糟床秋雨。渊明卧老北窗风,犹胜似、清谈夷甫。
为了表达隐逸志向,便拉来了周勃、巢父、许由、屈原、陶渊明、王夷甫等古人助阵,可谓多多益善。
第二、善用典故。对于典故,有时略微改编,使之与整首词的意境相统一,“疏快之中,自饶深婉”,如《水调歌头·送王修甫东还》上阕:
樊川吾所爱,老我莫能俦。二年鞍马淇上,来往更风流。梦里池塘春草,却被鸣禽呼觉,柳暗水边楼。浩荡故园思,汶水日悠悠。
“梦里池塘春草,却被鸣禽呼觉,柳暗水边楼”一句,化用南朝谢灵运《登池上楼》诗中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句,前二句可谓动荡,后一句却极含蓄,一抑一扬,既有气势美,又有含蓄美,和整首词的意境十分契合。
有时则排比典故,如前引《木兰花慢·叹西山归客》连用六典,非但没有繁琐之弊,反而极动荡疏快。
吴梅先生在《词学通论》中评王恽日:“其词精密弘博,自出机杼。”就秋涧词多用典故来说,可谓“精密弘博”;就善用典故来说,可谓“自出机杼”。
二、清浑超逸
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三:
秋涧乐府鹧鸪天赠驭说高秀英云:“短短罗桂淡淡妆。拂开红袖便当场。掩翻歌扇珠成串,吹落谈霏玉有香。由汉魏,到隋唐。谁教若辈管兴亡。百年总是逢场戏,拍板门锤未易当。”“驭说”,即说书,此词清浑超逸,近两宋风格。
况氏所引之词是为说书人而作。整首词也如说书人的绝妙演说一样,琅琅上口,却意味隽永,确当“清浑超逸”之评。
那么何谓“清浑超逸”?沈祥龙《论词随笔》云:“词不尚铺叙,而事理自明,不尚议论,而情理自见,
其间全赖一清字。骨理清,体格清,辞意清,更出以风流蕴藉之笔,则善矣。”清而能明事理,清而能见情理,事、情二端,全凭清字,即以士大夫之清雅精神入词,通过淡笔浅语描写清景,表现清情,构成清境。这样的意境是浑成自然的,含蓄蕴藉的,是可谓之“清浑超逸”。可以从两个方面探讨秋涧词之清浑超逸的特点。
(一)言浅事明
词以抒情为主,不以叙事为长。但是,伴随着词的发展,词题、小序的引入,叙事性也在不断增强。秋涧词亦有记事之作,多具有言浅事明的特点。且看《江神子》:
金朝遗风,冬月头雪,令僮辈团取,比明抛亲好家,主人见之,即开宴娱宾,谓之撇雪会。去冬无雪,今岁初白如此,灯下喜赋此词,录奉达夫,且应撇雪故事,为一觞之侑也。
小窗遥夜失冬严。觉春添。卷疏帘。掌许冰花,撩乱扑风檐。喜倒坐中儿子辈,争指似,谢家盐。一杯灯下醉掀髯。处穷阎。最情忺。万垄含春,江上麦纤纤。应笑冻吟苏老子,揩病目,认青帘。
况周颐重视该词所叙本事,认为“金源雅故,流传绝少,亟记之”@。词序写撇雪会故事,寥寥数笔,原委已明。本文上阕写雪来情景,画面生动:窗外大雪纷飞,坐中小孩雀跃,夜遥团坐,其乐融融;下阕则借题发挥,由雪而及“纤纤”麦苗,俨然一副忧国忧民形象。全词叙写雪前夜景、雪时场景与雪后展望之图景,叙写喜悦却不忘家国的“苏老子”形象,浅显易明,却又生趣盎然。
另如词《春从天上来·承御韩氏者,祖母之妷也,姿淑婉,善书……》叙写韩氏的身世遭际,“尤多故国之感。”小序叙事娓娓道来,语淡情深,正文则隐喻韩氏遭际,可谓相得益彰。沈雄《古今词话》引《乐府记闻》语曰:“词不引用故实,而淡宕可喜”,确实道出了该词的特色。类似的作品还有题圣姑庙的《喜迁莺》、四首赋燕子楼的《眼儿媚》等等。
(二)语淡情深
《世说新语·任诞》载,魏晋时,“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有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从中,可以看出美酒、《离骚》对名士的意义。骚可明志,酒可解愁,醉醒之间,皆自风流。这种风流体现在秋涧词中,就有着语淡情深之妙。如《点绛唇·雨中故人相过》词:
谁惜幽居,故人相过还晤语。话余联步。来看花成趣。春雨霏微,吹湿闲庭户。香如雾。约君少住。读了离骚去。
春日寂寞,故人来访。清谈、赏花,多么风流的举止,而真挚之情皆现于言外。然而,作者更推进一层,末句“读了离骚去”,“抒发隐逸山林而心存魏阙之情。”无论隐逸之乐、相得之意,还是忠君之情并不直接表达出来,而是通过清淡之语隐约见出。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如《浣溪沙·六月初三日,与学官高伯祥夜话于魏府之清润堂》、《点绛唇·探花》、《点绛唇·春雨后小桃》,皆能以清淡之辞,写潇洒之态,与前引沈祥龙“不尚议论,而情理自见”之见正合。
但是,王恽也有“议论”能“清”者,如《点绛唇·西湾即事》:
碧玉环深,一尊同醉清明后。绿阴晴昼。多少闲花柳。身世虚舟,日月惊跳走。谁豪右。忘怀惟有。拍泛船中酒。
上阕叙事兼而写景,春日闲暇,同饮美酒,不失名士所为;下阕却转入议论,感叹身世,太息岁月,一片怅惘却又执著之情,跃然纸上。整篇不作豪壮语、浓艳语,而深情自见,可谓语淡情深。
以上是对秋涧词清浑超逸风格的探讨。《元代文学史》谓:“王恽的词风也有蕴藉风流的一面,如[水龙吟]《赋秋日红梨花》和[喜迁莺]《祁阳官舍早春闻莺》即属此类。”二词均为咏物抒怀,前词意指士大夫幽居幽怀,后者由闻莺而及为官心事,确能“蕴藉”,确能“风流”,但也不“情浑超逸”的范围。
责任编辑古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