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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复·突转·阻缓

重复·突转·阻缓

姜 辉

关键词:重复突转阻缓《阿Q正传》

摘要:学界对于阿Q的悲剧,往往关注其精神胜利法、国民劣根性等等方面,而关于鲁迅对阿Q悲剧的处理方式甚少论及,本文认为重复、突转、阻缓是鲁迅对阿Q悲剧的处理方式,值得深入探讨。

学界对于《阿Q正传》,往往关注其中包含的精神胜利法、国民劣根性、性格多重性、个体境遇、人物形象、传统文化、辛亥革命问题、艺术手法问题、创作背景,或进行比较研究,或指出其缺憾所在,最近则关注其影视改编、翻译、城市书写,或从文化诗学角度重读之,而关于鲁迅对阿0悲剧的处理方式甚少论及,因此有必要对此进行深入探讨。

什克洛夫斯基在其《散文理论》中曾说,情节的要素是重复、突转、阻缓(一译“延缓”)等,不过他主要是就形式、语言方面而言。下面结合形式与内容,从这三个角度分析鲁迅对阿Q悲剧的处理。

一、重复这主要表现在阿Q的“精神胜利法”上,它一再重复相同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阿Q善于化实为虚,对自己的失败命运与奴隶地位采取幻觉上的辩护与粉饰态度,变现实的失败为精神上的胜利。

在这“重复”下,又有其不同的表现方式。一曰盲目的自尊自大。或者“我们先前——比你阔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或者“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或者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跟里,甚至对文童、赵太爷、钱太爷表现出扭曲的反叛性,“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或者以乡下人的习俗鄙薄城里人的可笑。二日自欺自虐。“我总算被儿子打了”;自打嘴巴,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另一个自己,等于自己打了别人,于是心平气和,心满意足了;“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总之阿Q是永远得意的。三曰“忘却”。他挨了假洋鬼子的哭丧棒,啪啪响了之后,便忘记了,反而“轻松”“有些高兴了”。第四是“转移”。他被王胡打后,无所适从,恰好碰到假洋鬼子,便暗暗咒骂之,此为暗的、口头的转移;此外还有明的、行动上的转嫁、泄愤,如他对小尼姑、小D、小孩等更弱者进行欺侮。欺善怕恶。第五是自轻自贱:“我是虫豸——还不放么?”“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

总之,阿Q的精神胜利法主要是在口头、心理上贬低别人,抬高自己,求得心理平衡;另外,在时间上,他看到过去(“先前”)、未来(“儿子”“孙子”),但对现在掩饰、盲目,因为他是现实的失败者。精神胜利法是一种奴隶意识,没有独立的地位、人格、思想和清醒、勇敢、坚强的品格。

二、突转什克洛夫斯基说:“突转——是正在发生的事转向相反的方面”,“突然改变对正在发生的事物的态度”。换言之,突转是对比、更新、转向、反讽等,阿Q正经历了从有到无,从希望至绝望的突转过程。

其一,名。他没有姓名字号,所以作者把阿Ouei的喊法略作阿Q。至于名誉,倒也讽刺,他第一次出名是被赵太爷打后,第二次是从城里做小偷回来后,第三次是大喊造反后,然而随着境况的变化,他又成了可有可无的人。

其二,家。他只身一人,籍贯难考,虽多住未庄,然也常宿别处,且工作不定,也或住在临时主人家里,工作一完就走。在形式上的家丧失后,他寻找情感上的家,如他向吴妈求爱便是证明,爱情、亲情、友情的匮乏,显示了他家园感的受挫。于是,阿Q陷入一种无家可归的惶惑、多余人的无奈与孤单中。

其三,性。性意味着家园,也意味着本能,可是阿Q乃性苦闷者,建不成家园,也达不成欲望。自从阿Q摸了小尼姑的头皮和面颊后,便对女人浮想联翩,创造三个“一定”两个“可恶”性学说,但女人们就是不“引诱”他,在痴迷中他炮制了“吴妈事件”。之后,他觉得“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都躲他,他的女人交际圈遂缩窄。所以他的“性”不能说,不能做,只剩下想了,欲望在想象中满足,如“革命”一节他对诸女人的比较和贬低便是。

其四,食与钱。“食色,性也”。阿Q在“色”的方面失败,在“食”的方面也半饥半饱,经常挨饿。他在路上“求食”,因为没有工作,得罪了贵人,没有钱,只得偷萝卜,“生计问题”的确令人困恼。至于钱,也是由有至无至欠——无钱之一:赛神那晚,他赢了又赢,但最终“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无钱之二:“吴妈事件”之后,他虽答应了各种条件,可惜没钱,只得一当再当。无钱之三:“生计问题”中他想在路上、屋里寻钱,空虚而了然。没钱时,别人当他不存在,他丝毫没有地位。等他有钱了,地位也就提高了——阿Q再现未庄时,以“满把是银的和铜的”,使堂倌、掌柜、酒客、路人等显出“疑而且敬的形态来”;第二天,阿Q以“现钱和新夹袄”的中兴史得到“新敬畏”;他演说中兴史后,地位跟赵太爷“差不多”了;他对赵府的邀请傲慢而且懒洋洋,使赵太爷“失望,气愤而且担心”;地保上门后,未庄人对阿Q就“敬而远之”了;未庄人知道阿Q的底细后,便“不足畏”之了。最后,他复归于无钱与无地位。

其五,理想与权。阿Q本无理想,但听说举人老爷怕革命,于是“神往”革命并以之为“理想”了,这是各种失败和压抑之后的精神突破和情绪宣泄。他的“理想”分口头革命、幻想革命和行动革命。在此,“革命”首先代表着权势和力量,他的口头革命“造反了”使未庄人“惊惧”,使赵太爷之流称之为“老Q”“Q哥”“朋友”就是明证。其次意味着愚昧、抢夺和野蛮,例如他幻想革命中的杀人、抢掠、打人、女人,行动革命中的静修庵事件。再次,革命只是花样文章——所谓的投降和盘辫而已。后来,阿Q的革命理想便蜕变为不能革命和反革命了。前者是“洋先生不准他革命,他再没有别的路……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笔勾销”。后者是他认为造反是杀头的罪名,要告假洋鬼子的状,抓他满门抄斩。可见阿Q对革命是从积极而消极而反对,从希望到绝望到转向。

其六,死。从他对画图,狼与救命(幻叫)的感受中,可见他由对死的无知转向对死的恐惧。

若按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阿Q是生理、安全、尊重与理解、自我实现、审美需要一一失落,都得不到满足,本我(欲望)与超我(道德、法律)的冲突结果依然是自我(理智、现实)的无能为力。他的一切与一切的努力挣扎都不过是绝望的永劫轮回。也就是说,从存在主义角度看,阿Q作为“个体生命”的存在,几乎面临所有生存困境,而且困而不能出,外在的、物质的失败使之无可奈何地向内转,以减轻心理负担,树立自我形象,确认生存理由。在此意义上,他的精神胜利法无可厚非。然而这种选择是以屈辱而失败的生存状态的不变为前提的,只会使之再度成为失败者,成为现存环境的奴隶。所以绝望(现实的失败)——反抗绝望(精神胜利)——更深的绝望(屈服于现实)正是对“精神胜利法”的成因、实施和结果的揭示。(汪晖的《反抗绝望》也有相关论述)这已经不仅是阿Q一个人的精神问题,不仅是中国农民的、封建的精神问题,而是人类的精神问题。鲁迅通过对此精神现象(生存状态)的揭露和正视,使《阿Q正传》具有超越时空的价值和意义。

三、阻缓到“大团圆”,精神胜利法已经写得够多了,本来一捉到阿Q就可写杀头,为何不如此?而要继续写其受审、游街以至于死后。这是为了阻缓(“延缓”),把“本来应该立刻真相大白和观众已经了若指掌的事,慢慢地展现给书中的人物”,使情节、人物、意义都有所发展、丰富。

“在作品的结局、收尾里似乎同时有两个因素在斗争——快慰的和悲剧性的。”什克洛夫斯基的这句话正合《阿Q正传》。本来不重要的阿Q变得重要了,要三队人和五个侦探冒险抓他,本来想告密的他却说想造反,本来没打劫的他却被冤枉。以上还算较外在的,鲁迅的笔更往灵魂深处挖掘。本让他站着,阿Q却跪下了,因为权威,因为奴隶性。他对盗贼没叫他打劫而愤愤,是为贪婪性。初次与笔接触,竟惊得几乎“魂飞魄散”,是为野蛮性、软弱性。立志画圆失败后对“孙子”的期待,是为自欺性。穿上白背心而以此为戴孝般晦气,是为迷信性。将死仍要为被抓、画圈、杀头找出个“人生天地间”的理由,是为顽固性。将亡却羞愧自己没唱,终于吐出半句“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是为荒谬性、轮回性。死前他对恶狼的回忆,对面前的眼睛咬他灵肉的感觉以及救命的幻叫,是为恐惧性、自省性。鲁迅的高明还在于他写了示众、杀头的“旁观者”,他们的豺狼嗥叫一般的声音、说阿Q坏的议论、对没听死囚唱一句戏的不满足,显露了他们麻木、冷漠、无聊与残酷的病症,对比阿Q演讲看杀革命党的情况,足证旁观者乃阿Q的延续。这样的死,这样的结局,何等悲哀而可笑、荒谬而可怕。这便是鲁迅小说的魅力——热的冷,在笑里含着强烈的悲,在嘲讽与憎恨中藏着一颗大爱之心。

重复、突转、延缓,一方面体现了鲁迅的悲剧处理方式,而另一方面则体现了鲁迅的思想方式:如“重复”和他的轮回观念相关,“突转”和“延缓”则透露了他绝望与反抗、怀疑与拯救的思想复杂性,而这一切都以改造国民性、立人为旨归。换言之,他的“形式的独特”与其“思想的深刻”密不可分。

责任编辑赵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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