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婷
关键词:挣扎欲望命运生存
摘要:张爱玲,《连环套》中的霓喜,历来颇有争议,而历来对她的评价也多是反面的。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对霓喜有许多维护。她认为霓喜这个人物是有自己的心理基础的,也有现实的生活基础。本文拟探究霓喜在欲望、命运、生存三方面表现出来的挣扎的努力。
张爱玲的小说多写及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和香港的故事。她用自己精灵般的文字描摹着一个个生活的传奇、感情的传奇。张爱玲作品中的女人们,能在动乱和战争中求得一息尚存,已属不易,她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谋求着自己过活的可能。出现的类似交际花、姘居等不健康的生存状态,是那个时代和社会的现实产物,并非张爱玲对霓喜般的女人的捏造。
《连环套》中霓喜的一生给人有点拼凑的意味,唯有她的几段婚姻或同居关系可视为一个个完整的片断。她的一生经历了几种婚恋形式:与雅赫雅是纯粹的买卖婚姻,与窦尧芳是典型的封建式的填房,与汤姆孙又是自由的同居。从她的婚恋对象上也经历了从中国到异国的变迁。伍希凡曾经在《女人血泪中的黄金,黄金梦魇中的女人》中说:“张爱玲不是在小说中简单演绎自我的体验,而是将个体生命体验升华为对整个女性世界的历史穿透和现实把握。”所以霓喜是真实的。就是因为她太真实了,所以才会引起许多读者的误解,面对真实,承认是需要勇气的。欲望、命运、生存的艰辛,形成三个套子,紧紧缚住霓喜的一生。
一、欲望的粉碎
许多论者的眼中,霓喜是个“性欲活跃,主动追求异性,利己无所不至”的女人,由此也确定了她作为女人不贞不洁自私的基调。然而回归女人的本性,她也不过是一个健康的有着正常欲望的女人。
霓喜强烈的欲望首先表现为对身份的欲望。从养女的身份推及以前,霓喜最可能是被一个至穷的家庭遗弃的女子。卖到绸缎庄是“楼上的”,到了窦家连“妾”的身份都得不到认可,和汤姆孙的同居更是没有任何名分。雅赫雅对她的随意的打骂,窦尧芳不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汤姆孙不承担任何的对孩子的抚养的责任,一切残酷的现实将她想象中的为女人为主妇甚至为母亲的身份,以及她愿意的对这些身份所尽的责任和义务都撕裂得支离破碎;直到最终被逐出别人的家,连一点点尊严的残渣都不曾给她留下。正如张爱玲自己所说的:“对于这个世界她要爱而爱不进去。”她曾经与雅赫雅、窦尧芳、汤姆孙都一心一意地过过几年正常的日子。为了挣得她的身份,霓喜付出了青春的代价,劳苦的操持,甚至不惜吵架打骂,但终究不能如愿。
其次在情感的欲望方面。张爱玲曾说:“但她并非完全没有得到爱,不过只是摭食人家的残羹冷炙。”(《自己的文章》)这就是霓喜的情欲心理基础。雅赫雅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但他并不曾把她当做妻子看,只是买来的一个佣人而已,在佣人的职责上多加了一项,陪他睡觉。就是在这样淡得若有若无的情分中,雅赫雅还与于寡妇保持着密切关系,这等于霓喜得到的丝丝缕缕般的情又遭到了大风的吹袭。于是她觉得了恐怖,那种无情的恐怖。在窦家,窦尧芳是有正室妻子儿女的,霓喜只不过是个填补,但她是不甘心的。心灵上的空虚,情感的无从寄托,窦尧芳年老不能给她性欲上的满足,促使她与别的男人相好。而这也不应该成为贬斥霓喜的借口。在作品中读者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出,在绸缎庄里和与汤姆孙相处时,她是没有和别的男人有性的接触的。她需要男性的爱,需要男人填补她内心和生理的空白。她一次次将男性纳入她的情爱中,但又一次次付出得不到回报。“她需要男性的爱,同时也要安全,可是不能兼顾,每致人财两空。”(《自己的文章》)
霓喜多么希望得到一份正常的爱情,可是她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要到。男人从来都不曾愿意为她而放弃一点什么。她一次次被欺骗。后来她也不得不假爱,在情欲中去追求自己的快乐与满足,她开始利用自己的姿色让生活过得更轻松更惬意。“这也毋庸讳言——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张爱玲《谈女人》)
二、命运的捉弄
孔子曾言:人之初,性本善。人的本性都是善良的,霓喜最初也是善良的。如若没有养女的经历,她也许能过上正常的生活,而且凭着她自身的力气、智慧和操持家务的那份能干,完全可以过得相对稳定而充实。但是命运改变了她,捉弄了她,剥去了她的善良与淳朴。养女惨痛的经历使她不愿再过穷苦的日子,不合法的姘居关系又不为她提供任何的生活保障,除了找男人,她没有更好的途径去挣得自己与几个子女的生活。当她被卖到绸缎庄开始卑贱的女佣似的生活时,她就决心与过去的穷苦和饥饿告别。因此第一次遭驱逐,她选择寄在别人屋檐下再计营生。即使在梅腊妮师太的修道院中受尽冷眼,她也不愿放弃。而后又再找别的男人,这样生计的讨得在炎凉世态中是需要勇气的。
霓喜被逐出绸缎庄时大闹了一场,这不是逃离,而是一种摒弃,是一种主动的舍弃。命运一次次捉弄了她,一次次打翻她的理想,撕裂她的盘算,而她又一次次将其缝补好,一次次将破碎了的生活拼接完整。她用这种对物质生活的尊重与热爱来完成对命运捉弄的抗争。因此张爱玲的笔下,即便如此多的生活苦难和碰撞,哪怕鲜血淋漓,哪怕捶打一生不止,哪怕伤痛一揭再创,霓喜终究是没有放弃生命,没有退缩,反而是直面着冷冰冰的惨淡的人生。
三、生存的辛酸
生存的意义在于对生命最基本的维系。在霓喜的一生中,她确乎一直都处在一种尴尬的生存状态中,但她又保持着对生命的原始的向往与呵护。她从来不曾放弃过生命,卑微的身份从来都不成为她热闹地活着的障碍。绸缎庄里的打骂,即便最终被驱赶出来,她也没有卑贱地乞求什么。此后的两次遭遗弃,她也没有寻死觅活,只是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寻找另一种可能。由此霓喜仿佛是在纯粹地利用男人作为生存的资本。然而追寻造成霓喜这种人性或行为嬗变的深层次根源则会发现,她是在生存的极度逼追中走向了情欲的追逐,是在男权的极度压迫下的反抗。因为她在绸缎店里低下的身份,连伙计都不正眼瞧她的落寞,在男人眼中她兼有的不过是发泄的工具和佣人的身份,甚至是没有工钱的佣人;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得安身立命;所以后来她便不得不为生存而算计别人和自己,好好地维系自己的生命。
其次,霓喜更懂得生存的深层意义。生存的深层意义在于对生命的延续与提升。表面看霓喜好像做了许多让人不齿或是卑劣的事,而正如张爱玲所说的:“女人纵有千般的不是,女人的精神里面都有点‘地母的根芽。”(《谈女人》)作为母亲,她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苦了。她用“母亲”这个名字扛起了一切!在窦尧芳死后,她思虑再三,还是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带着四个孩子留在了城里,又为了自己和孩子的生存而和一个个男人交往。这是她人性的最闪亮处,也是她身上闪耀的灼人的光辉!无论是她对于生的执著,还是对于孩子恪尽职责的养育,都表明她一直在努力地活着,在挣扎着奔向一种更好的生存状态。
正如张爱玲引用的杜甫诗中说的:“残羹与冷炙,到处潜辛酸。”(《自己的文章》)在这种辛酸中过活是需要毅力的,而女人除了毅力,更要坚韧。作者是欣赏这种坚韧和这种泼辣的生命力的。也许是因为张爱玲懂得霓喜挣扎的艰苦与苦痛,懂得她的生命本就是挣扎的最初无力也最终的疲乏,所以有论者认为这是张爱玲对于女性意识的第一次积极的反映。笔者也深表赞同。作者在作品里总是要寄寓一些什么的。
霓喜一生都如浮萍般无根。婚姻是无根的,她过的是那种算不上好,又不够不健康的姘居生活。婚姻的不定导致生活的无着落,她只得自己漂移,由此她的心理也是浮躁的。也因为这许多的不定,所以读者觉得抓不住她的根,很难确定地把握她的爱与恨。她就这样在张爱玲的小说世界里放纵着。但她又是快乐的,如野火花般卑贱,坚韧却又亮丽地活着。
傅雷曾经对《连环套》大加批评,说它“仿佛是一串五花八门、西洋镜式的小故事杂凑而成的”。笔者不敢苟同。张爱玲也曾写了《自己的文章》加以辩护。在那个年代,人们其实都是零碎地活着,没有谁能确定明年甚至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尤其是如霓喜般浮在尘世的小人物。虽然也光鲜地在大街上来去,底子里却是脱不掉悲苦的命根的。真如浮尘一般,附着在谁的身上,就过几天安稳的日子。她们的挣扎也无非是无力而无用。她们只能从一个寄身物到另一个寄身物,一旦被拍将到地上,只有遭践踏的命运。当战争和动乱毫不怜惜地碾压所有的生命时,柔弱卑贱如霓喜般的女性,是决计没有力量掀开头上那层层铺压的死亡的威胁的,也决计不可能逃脱生活无情的打压。所以本就不能用沉稳的目光来看待她们。张爱玲就是真的希望将她们的真实生活描诸笔端,她在《自己的文章》里说的“就事论事”,“既然有这样的事情,我就来描写它”。这也许也是大多数人想看的罢。这也该是张爱玲平淡与自然的美学风格之呈现了。
责任编辑赵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