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芳
关键词:理性色彩文体风度感觉意象设置话语形式
摘要:新时期以来女性散文创作呈现出繁盛的景象。女性散文作家积极借鉴吸收各种文学表现手法,实现了散文艺术在理性色彩、文体风度、感觉意象设置、话语形式等方面的突破与创新,她们的散文创作因而独具风格。
新时期以来,随着西方各种文学思潮不断传播介绍到中国,各种体裁的文学创作在审美方式上都产生了巨大的新变。诗歌界“三个崛起”理论引导了“朦胧诗”、“朦胧诗后新生代”创作群体的出现。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影响下,“意识流小说”、“先锋小说”在文坛涌现并不断冲击着小说传统的创作模式和审美方式。同时,受“再现主义”、“表现主义”文学思潮影响,戏剧的各种表现方式也有了巨大的改变。然而散文在这样的文艺氛围中却在很大程度上依然保持着传统的创作模式和审美方式,在走向现代化的进程中步履显得有些迟缓和滞重。20世纪80年代中期,散文创作的尴尬境况和有关散文理论的发展催生了散文艺术变革的潮流。女性散文作家积极参与其中,在继承和发展传统散文创作方法的基础上,大胆借鉴各种现代派的表现手法,实现了感觉意象设置和话语方式等方面的文体变革,拓展了女性散文的艺术审美空间。
一、沉郁凝重的思辨色彩
受新时期“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以及“寻根文学”等创作思潮的影响,女性散文作家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于驳杂的社会现实生活和古老的历史文化中。面对着商品经济社会里人们在精神上产生的个人欲望膨胀、道德意识消退、个体心态浮躁等现象,女性作家们以强烈的现代生存意识来进行理性的观照。她们以冷静客观的现实描摹、深刻的理性反思来表达自己对社会生活的独特思索。
新时期女性散文中呈现出来的理性深度和哲性思考却是清晰地烙印着作家主体强烈的自我意识。王英琦在《反俗感悟》中强烈批判了现代物质文明对人性的扭曲和异化。在人文精神的讨论中,王英琦以一种坚决的态度支持张承志举起的“批判拜金主义和精神沦丧的道德理想主义的大旗”。与大多数保持旁观者态度、显示出平和风度的其他女性作家相比较,王英琦在散文作品中坦率直白融入了独特而深刻的理性意识和强烈鲜明的情感色彩。
当审视的目光从外部世界转向自我内心世界之后,女性作家以自身深刻的人生体验和曲折的心路历程,表达着对女性自我理想执著而坚定的守望,对日常生活中女性痛苦生存境况的揭示以及对自我发展过程中女性自身局限的深刻反思。斯妤在1990年的散文中出现了一种新的创作趋向。她改变了以往对爱与美的执著追求的感性抒发的美学风格而呈现出诡秘荒诞的理性反思。她直面冷酷严峻的现实、平庸猥琐的人生,体验着生命意义的荒芜和生存境遇的荒诞,呈现出沉郁悲怆的美学风格。在《心灵速写》中斯妤写道:“柔情似乎渐渐地被孤独与冷寂榨干,冷面冷血冷泪”,表达出内心刻骨的凄凉感,在《流沙》中她以对“有”与“无”这一存在特性的感悟来抒发对爱情的虚无感,“如果说爱情还有什么长处的话,那就是它是一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它使你有机会看一个拙劣灵魂的全部表演,并且从中发掘人类的全部悲哀”。对于现实生活的失望和对于生存虚无感而产生的焦虑时时刻刻萦绕在她心头,这使得斯好不禁发出了“丧失温馨情怀仿佛一万年之久了”的感叹(《在海边》)。“一方面她有意识地追求思想深度,正视自己,并以审己的冷峻来审视、打量人与人的关系,打量荒芜的现实与异化的人心。从而使她的散文里具有了一些确定的东西,一种坚定的理性,从总体上形成其冷峻峭拔的散文风格。”
在当代社会,女性作为独立的个体参与到了经济、政治、文化生活中,发扬出自觉的女性意识。然而短暂的欣喜过后,世纪末的女性面对着新旧女性角色意识之间的紧张冲突产生了深刻的困惑。在做“女人”与做“人”之间的巨大精神压力下,她们在散文中表现出在强烈的自我意识与矛盾的双重角色意识之间无从选择的苦闷感。王子君在《不再哭泣》感叹到:“拥有了大量的金钱,或崇高的名望甚至相当的地位……但我们原有的女人的人性光华已黯然失色。我们的表情不再温柔,我们的内心伤痕累累,我们开始清醒并承认:我们是孤独而脆弱的。名与利无法使我们真正显赫起来。”为了摆脱沉重的孤寂与困顿感,女性作家尝试着回归到家庭里,以袒露生儿育女、人伦亲情等日常生活中的细腻感受来寻找对自我的“认同感”和“自豪感”。珍尔的《不要拒绝做母亲》、冯秋子的《婴儿诞生》、李蔚红的《生命的绝响》以及丹娅的《心念到永远》等作品都表达了女性真实的本体生命体验。
世纪末女性散文作家在对自我生命体验或沉重或轻松的述说中,表达着女性角色的自我体认,女性美和女性自我价值的自我追寻;揭示了在爱情婚姻路上的遭际和误区、在事业和家庭之间的困惑与艰难选择、在尴尬生存处境中的痛苦和抗争;流露出强烈的女性意识;实践着自我完成、自我拯救和寻找个体生存意义的探索。“在检视、认识和审视中,她们剥去外在的一层女性生存谎言和自我实现的假象。自我诘问、追究答案,处处有着作家主题的怀疑和理性目光。唯其如此,丰富的经验才能上升为深刻的体验。当对个体体验的激情言说和对人性的关怀、对生命存在价值的思考追问融合在一起时,散文中的审视便获得了感性和激情的灵动,而热切的直率的袒露真实心灵的倾诉也因有了哲思和理性的浸染而显得深刻而凝重。”
二、散文文体风度的新变
新时期以来出现于文坛的众多女性散文作家,由于自身所具备的个人气质和学识风范,形成了独特的散文文体风格。“在散文的叙述中,作家的整个生命情感,他的才、气、学、识,以平常心灌注于语言的建构,从而体现为叙述者的叙述态度、叙述角度和叙述方式。由此构成的语言系统所体现的文体意味便是作家的文体风度了。”唐敏的睿智与清澈,叶梦的激情与玄妙,苏叶的清丽与幽婉,斯妤的奇幻与神秘,韩晓蕙的缠绵与流转,这些艺术风格构筑起了女性散文缤纷多彩的艺术审美殿堂。透过这些绮丽的风景我们依然能够发现女性散文作家某些共同的文体风格特征。首先是表现在自由的叙述角度上。在女性意识复苏觉醒的过程中,女性摒弃对传统文化的依附性角色意识,以自觉的女性意识观照客观世界,体察自我心灵;以特有的生命感悟和体验,表达着女性主体对世界的认知和思索。女性作家将散文叙述作为生命的自由表达,摆脱了十七年散文转述社会观念的创作模式。这意味着女性作家从社会功利观的遮蔽里挣脱出来,走向一种植根于女性视角的自由文体叙述角度。她们可能将儿女情、家务事,作为展示女人世俗的一面,在平淡无奇的生活琐事中,品尝人伦亲情体会“生命的丰富”、“生命的美”。(斯好《绿地》)。更有许多写婚姻破裂、爱情无望的篇章,或以女性独特的心理去体味生命和死亡的作品,诉说苦痛和寂寞的体验,展示当代女性柔中有刚的情思和对情感的更深层感悟。女性的日常生活通常是琐
碎细微的,这无形中促使女性形成了知微见著、细腻敏感的心理特征。作为对创作主体所亲身经历的点滴琐事的真实记录,新时期女性散文呈现出了自由多样、充分女性化的文体叙述角度。
尽管新时期女性散文作家大多都以女性生活的日常琐事作为书写的对象。但是在叙述的态度上却与传统女性散文悲切忧郁的气质相比较有新的变化和发展。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女性是作为一个失声的集团存在。以男权为中心的封建社会存在着森严的道德约束制度,使得女性才情表达受到严格的压制。即便曾经有过为数不多的女诗人、女词家闪耀在文学史上,但她们抒发的情感大多是对爱情空幻的追寻、对日常生活无奈的接受以及对自我内心孤独的守望。忧郁柔婉的情感营造出了伤感悲切的美学风格。新时期以来女性散文作家摆脱传统女性散文创作的美学风格的束缚,将叙述语态由悲切无奈的自怨自艾转向了执著于自我世界的直白大胆的心灵抒发。她们以强烈女性主体意识,广阔的视野、深邃的目光,表达了女性对社会人生独特的思索和体验。在这样显露着女性自尊与自强的文本叙述语态上,我们可以看到新时期女性意识的复归和女性深层生命活力的解放与舒展。例如王英琦的散文整体风格具有旺盛生命激情所显示出磅礴大气、自立自强的叙述语态。老一辈女性散文作家凭借着深厚的生活与创作积累,在作品中往往流露出了平淡蕴藉的行文风格。这显示出历经生活磨练,饱有才识学养、人格风范的老作家从容自立的生命姿态,丰富了女性散文文体风度。
三、感觉意象的世界
受新时期以来文学创作“向内转”的潮流影响,女性散文作家在摆脱了传统单一的抒情模式后,自觉借鉴“意识流”、“荒诞派”、“黑色幽默”等表现手法来开拓女性散文新的艺术审美空间。这种借鉴首先带来了散文创作思维的新变。过去常常是以理性思维来建构散文的结构形式,作家注重挖掘表现人物心理活动,尤其是潜意识心理。在新时期散文创作中,作家们将自我内心的感觉活动作为了散文情感流向的载体。他们不再将散文创作转变为现实社会政治功利的传声筒,而是将自我心灵的真实感觉流露在笔端。作为人的一种重要的情感状态,感觉被认为是艺术思维的起点和基础,散文作家对于艺术感觉的敏锐捕捉能够昭显出独特而深层的艺术禀赋。女性散文作家由于其细腻敏感的心理特征,往往善于捕捉到细微的情绪感觉以及幻象、潜意识的瞬间变动,将心理感觉活动作为散文中情感抒发的载体。80年代中后期,唐敏、苏叶等人的散文创作开拓了新时期以来散文创作对人的感觉的表现的先河。随后以赵玫、黑孩、于君、胡晓梦等一大批青年女性散文作家承继了这一艺术表现趋向。女性感觉往往不同于男性感觉,“男性更倾向于对外部世界的感受,而女性更倾向与对内心世界的感觉”,“男性擅长于粗线条的整体感觉,而女性的拿手好戏是对某一局部和细节的细致入微的感觉”,“男性容易理性化,女性则很难摆脱情感性”。女性散文因为充满着丰富细腻而有饱含真实情感的种种感觉,呈现出独特的美学风格。周佩红在《偶然进入的空间》里,描摹了现代人的感觉世界,那江底隧道、那裸露的钢筋、那粗糙的水泥制板以及空气里的“幽味”构筑起了一个虚虚幻幻的感觉空间,作家借此表达出现代人痛苦挣扎着的困顿心灵。许多女性散文作家的艺术创新常常表现“在意识的跳跃滚动中对时空的自由切割,瞬间幻象的捕捉与再现,语言的象征和变形,对荒诞的揭示和表述上。”在《某年某月》、《并非梦幻》、《夜晚》、《真实梦境》等散文作品中,斯妤以梦幻的形式传达出了她内心深处对生活的恐惧和惶惑感。“于是我把心提到嗓子眼,然后猛地一下将心抠了出来,我捧着自己的心感到一阵温热。”(斯妤《并非梦幻》)叶梦是新时期文坛上引起了评论界极大关注的一位女性散文作家,她以“梦”、“月亮”等意象为载体将女性生命潜在的意识和感觉,展示在读者的面前。“我好像是一块苍白的画布,将要被涂上了各种颜色的图案,我不无痛惜的感觉,好像面临一种破坏性的灾难。”(《今夜我是你的新娘》)这种惶惑的感觉表现了作家新婚前紧张的心态。在虚幻的感觉中,包含着女性向内部世界体验到的自然本体生命悸动和震颤,也有着女性思索社会现实生活的困惑。商品经济的大潮给人们带来了多元的价值选择,然而在物质价值标准观念的支配下,人性的异化和道德的沦丧,女性完美的理想追求和残酷的社会现实产生了激烈的矛盾冲突。女性作家不再满足于内心情绪的平淡宣泄。她们运用象征主义的创作手法,借各种客观物象来寄寓那些抽象的情感思绪。在这些散文中经常出现的是“黑夜”、“梦”、“月亮”等母题意象。
当白天的喧嚣归复平静,躁动的心开始平息,人类自我的精神才显得真实。黑夜以其特有的安宁静谧、悠远空阔获得了女性的好感。斯妤在《夜晚》里写道:“白昼是群体的,黑夜是个人的;白昼是紧张的,黑夜是轻松的;白昼做人,黑夜做自己……”于是她们在黑夜里思索人生、拷问灵魂、冥想未来展开梦的翅膀。梦想是女性曲折体验人生的心理状态,叶梦认为梦是“自我摆脱现实生活中的种种束缚压抑而回到最本质的自我状态”。
此外,在女性散文出现较多的一个自然意象是“月亮”。月亮是属于女性的宇宙星辰。在这个带有阴性气质的神秘世界里,女性放飞自己飘逸的神思和细腻真切的情感。唐敏在《月亮的海》中慨叹女性的命运:“纯白的云海在有月光的夜里,是滚滚无垠的淡蓝色,这是眼泪的颜色。这样辽阔的悲、月亮的海……当我亲临这悲哀的月亮的海,我懂得了妇女悲哀的美丽。”
新时期女性散文中蕴涵着丰富多彩的自然意象,如苏叶笔下的“扇子崖”意象(《扇子崖》),张抗抗笔下的“牡丹”意象(《牡丹的拒绝》),张爱华笔下的“水果”意象(《水果女人》),以及筱敏笔下的“水”意象。这些与女性心理气质十分切合的自然意象,不复是纯客观的自然景物了,它们承载了女性作家沉重的心灵寄托,成为了作家审美意识的象征载体,表达出作家力图超越现实的情感。
四、独特的话语方式
女性散文文本的美学特征还表现在独特的语言风格上。散文创作思维方式的变革,丰富多样的文学创作手法的运用必然带来散文话语方式的创新。散文是女性诉说生命的一种方式,因而她们在追求风格各异的独特话语方式。新时期以来文学语言从严密的政治主流话语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恢复了语言本体应有的文学表现力,语言美成了许多作家的自觉追求。女性散文作家善于运用优美典雅的语言来表达真切柔婉的情感,具有较强的艺术审美表现力。宗璞长期受到中西文化的熏陶,在文学创作中形成了独特的语言风格。在《紫藤萝瀑布》中她用优雅明净的语言描摹了紫藤萝的自然之态、灵性之美:
从未见过开得这样盛的藤萝,只见一片辉煌的淡紫色,像一奈瀑布从空中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只是深深浅浅伫立凝望,觉得这一条紫藤萝瀑布不只在我眼前,也在我心上缓缓流过。流着流着它带走了这些时日一直压在我心上的焦虑和悲痛。我浸在繁密的花朵和光辉中,别的一切暂时都不存在,有的只是精神的宁静和生的喜悦。
此外,女性散文往往以内心独白的方式,呈现出随意开放的结构。斯妤的散文以心灵独白式的絮语,任随凌乱的思绪飘飞、心潮涌动:“于是冥想世界大放异彩,现实生活变得遥远陌生、无足轻重。”曹明华在《一个女大学生的手记》中用清新明快的抒情式口语,来表达对于现实生活新鲜的感觉、情绪和经验及思想,作品中充满了独白式的抒情语段:
似乎是,已经很久了,她一直在等待着。
等待清脆的上课铃,等待默完最后一行生字;
等待跳一盘橡皮筋,等待妈妈再讲一个故事
等待,是焦灼的烦恼,
……
是渴慕的不安?
……呵,不!等待,是缓缓不竭注入生命的甘泉。
《——哦,她等待》
然而这种的内心独白的抒写并不是平白的情绪宣泄,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它们还深刻地揭示了女作家内省式的自我追问和理性思索。
新时期以来,女性散文自觉地在艺术空间上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索。她们走出了单一的情感宣泄方式,积极地在文体风度、意象设置、话语方式等方面探求着女性散文审美艺术空间的多重可能性建构,以此表现更为丰满曲折的女性情感和意识。女性散文的面貌也因此焕然一新,显示出极大的发展潜力。“这一代女散文家仿佛女娲从昏睡中醒来,正在忙着点燃柴火,一边熔炼着五色的石块,一边用炭灰在填补大地的裂隙。她忙碌着,顾不得梳理头发。熔岩的烈光却朝霞般映亮了她的眼睛。”
责任编辑吕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