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词:王维 辋川集二十首 观物方式 哲学状态
摘 要:王维的后期诗作写景自然天成,虽无意去表现哲理,却处处透露出禅趣。在诗里,他的主观世界已弱化到一个似有似无的境界,仿佛与自然界融为一体。本文以《辋川集二十首》为例,从观物方式与哲学状态两个方面,分析王维诗歌的“‘如其本然地把握世界、开悟后诗情的自然流露”两个重要特征。
王维是诗史上唯一获得“诗佛”殊荣称号的诗人。他的山水诗境界空灵,读他的山水诗犹如经过一道隔离世俗的屏障的过滤,进入到一个心灵的“桃源世界”。他的后期诗作,写景自然天成,虽无意去表现哲理,却处处透露出禅趣。在诗里,他的主观世界已弱化到一个似有似无的境界,仿佛与自然界融为一体,如果说“庄周晓梦迷蝴蝶”,那么王维连这种意识也淡却了。正如禅师所言,“心中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佛家喜用心有莲花来比拟得道之人,此时的王维正如莲花一朵,无世俗之心,无惆怅之意,自开自落。他的诗《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写山中芙蓉花,开出鲜艳的红花,何其热烈绚烂,但花却并非为人而开放,既无生之喜悦也无死之悲哀,在山中“纷纷开且落”,这不正是王维自身的写照中吗?王维《辋川集二十首》,便是这样的佳作,下面我们从观物方式和哲学状态两个方面,来对其作些分析。
一、“如其本然”地把握世界
——王维诗的观物方式
唐代在思想上采取兼容的态度,儒、佛、道并存。王维很早即归心于佛法,其本人也是对佛教各宗派持有一种兼收并蓄的态度。早年受当时流行的北宗禅的影响很大,他母亲崔氏“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年”(王维《请施庄为寺表》)①,王维深受其影响。四十岁左右时,他又遇到南宗慧能的弟子神会,成为唐代著名诗人中“第一个出来吹捧南宗学说的人”②。禅是中国人自己的哲学,是一种中国化的佛教,禅宗强调“无生、无灭”的观念,也即要达到一切皆空的“无我”境界,“让生命处于一种寂灭的虚空状态,这能使个人内心的纯粹意识转化为直觉状态,如光明自发一般产生万物一体的洞见慧识和浑然感受,进入物我冥合的‘无我之境”③。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让事物如其本然”来把握真理。我这里姑且称之为一种“纯粹客观化”的观物方式。
诗的客观化是我国古典诗歌的常用手法之一。在中国传统的诗歌中,有不少作品全篇都是由客观物象自然演出,并不需要多少主观意识的介入,也即如达到一种“无我之境”。作者并不直接去表露或抒发情感、思想,而是通过对纯客观的物象的描写,让人去体会作品中的弦外之思、画外之音。正如美籍诗人、诗学家叶维廉所言:“中国诗的艺术在于诗人如何捕捉视觉事象在我们眼前的涌现及演出,使其自超脱限制性的时空的存在中跃出。诗人不站在事象与读者之间缕述和分析,其能不隔之一在此。中国诗人不把‘自我的观点硬加在存在现象之上,不如西方诗人之信赖自我的组织里去组合自然。诗中不少用人称代名词,并非一种‘怪异的思维习惯,实在是暗合中国传统美学中虚以应物,忘我而万物归怀,溶入万物万化而得道的观物态度。”④他的话已暗合王维以禅入诗的特点,但我认为“让万物如其本然”的方式是一种类似于“诗的客观化”手段,又是一种更高意义的理性观照真理的方式。它意味着“在情感上人与自然完全交融,克服了分裂与异化感,达到了万物一体的体验;与此同时,又体验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是一个不可分离的个体”⑤。《辋川集二十首》正是在这样一种思维方式指导下体察观照景物而形成的佳作。在这些诗里,诗人的虚空无常观念,与外界的一切物境取得冥合交汇的形式,达到和谐一致的状态。这与诗人“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王维《酬张少府》)的生存状态是颇为相符的。诗人即万物之一个个体,而万物也仅仅是诗人的真实性情的外观显现而已。试以王维的小诗为例: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
空山人有见,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大自然是那样的静谧、清寂,既生机无限,又无牵无挂,也无滞碍。在深邃幽静的竹林里,诗人操琴独坐,忽有所悟嗑然长啸,然而诗人并不希冀有人听见、有人理解,这一切不过是发自内心的无意识情感流露而已。故而不会有孟浩然“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的孤独和失落。而结交知己曾经是多少中国文人求之不得的向往,如“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钟子期摔琴酬伯牙、“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等即是对这种文人情结的反映。然而此时的王维已超越了这种文人情结,达到一种虚无的境界,与万物共此良宵,他所发出的啸声,无非如小鸟兴到即来的欢叫,秋虫为节序所感的吟唱。就像一缕缕清澈的日光透过幽深的密林,洒下如霜一样的光泽,熠熠生辉。《鹿柴》开篇即谓“空山不见人”,在常人的眼里该是何其寂寞呀,恰在此时,从远处传来有人说话的声响,但诗人并未有丝毫欣喜若狂的姿态,去寻觅行人的踪迹,而是笔锋一转,让一缕斜阳来展示自然造物生生不息的原生状态,不受人为的干扰,没有了孤独,没有欣喜,一片空灵。
二、开悟后诗情的自然流露
——王维诗的哲学状态
王维身处盛唐之时,早年“仕”气昂扬,抱着一种积极进取、欲事有成的生活态度,“有着一副热辣辣的心肠,有着一腔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并不是一个超然物外以隐逸为高的人”⑥。即使在刚刚失意之初仍不愿放弃自己的抱负和志向,如他此时的诗作《蛙》:“熟梅天气已收秋,何处蛙声隔水楼。鼓吹翻嫌惊好梦,公私谁谓乱闲愁。薰风侯已违花信,碧草凉应动麦秋。赤鲤闻雷惊变化,汝能烧尾跃云否?”他不以青蛙那样固守窄小的天地自居,欲像鲤鱼那样青云直上、轰轰烈烈大干一场。但综观其一生,官做得并不顺利,15岁起游学长安,数年后擢进士第,释褐大乐丞,因伶人擅舞黄狮子事获罪,贬济州司户参军,后虽有名相张九龄援引,官授右拾遗。但正当他振奋精神,积极进取之时,又遭到李林甫等奸人的打击。五十六岁时,在安史之乱中被安禄山俘获,被迫接受伪职,受尽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后因此而贬官,因其弟王缙愿为他削官去爵赎罪而得免。之后虽被擢升至尚书右丞,但此时的他已是“学佛身将老,为儒梦已虚”(空同子),无意于仕途,潜心向佛,习禅诵经。
学佛习禅,自然离不开开悟这种宗教体验,如果达不到这种体验,那么他就没有把握到禅的宗旨。因为禅的核心内容是开悟,禅的最终目标是开悟体验。但是仅仅有了这样一种体禅开悟的宗教经验,并不一定能写出既阐释佛理又艺术境界很高的作品来。这从一些僧人的作品可以得到印证,清人编《全唐诗》收僧人诗作者113人,诗2783首。这些僧人诗,有很多是教义教理诗、劝善诗、偈颂诗。而具有禅趣且复具形象美的诗作并不多。即便是王维本人的诗作,也有一些是纯粹宣扬佛教教义的。如“眼界念无染,心空安可速?”(《青龙寺昙上人兄院集》)、“无有一法真,无有一法垢”(《胡居士卧病遗米因赠》)、“声色非彼妄,浮幻即为真”(《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者二首》等,正如李空同所言:“王维诗高者似禅,卑者似僧。”那么如何才能实现二者的统一,达到一种空灵玄冥的艺术境界呢?这就涉及到如何将宗教体验与审美体验相互融合为一的问题。王维一生对佛教情有独钟,佛学理论修养至为深厚,这是历史上很少诗人能够企及的,而且他本人更是坚持严格的宗教实践,特别是在政治失意时过着“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摘露葵”(《积雨辋川庄作》)的退隐山林、体禅悟道的生活,将自己的烦恼痛苦泯灭在佛家禅悟和深邃幽寂的山林生活当中。佛教义理所强调的“无我、无生”所要达到的无非是要让人从纷浮世事中解脱出来,不粘不滞、无执无求,从而让人返回到澄明无蔽的本真状态,获得了清净无染的自性。这种明心见性的宗教体验与中国文人徜徉于大自然中优游山水以求达到“与天和谐,谓之天乐”(《庄子·天道》)的“天人合一”的和谐境界的审美体验在王维这里融合了。宗白华先生在《艺术意境的诞生》一文中说:“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的反映:化实景而为虚境,创形象以为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这就是艺术境界。”⑦王维在体禅悟道的过程中体味到了一种开悟的经历,从而使他的观物方式也相应发生了改变,他不再以常人的观物方式去体悟生命中的一切,而是进入一种禅的心灵状态,因此他能从平常的景物里发现高于生活的美,并使他的诗普遍带有一种哲学意蕴。汉学家吉川辛次郎说王维《竹里馆》发现了“看不见的风景”。而这“看不见的风景”正是诗人以开悟后的自由心灵,发现了寻常皆见却生命更新的东西。
《辋川集二十首》写的都是辋川别业一带的景点,这些诗与其说是诗人捕捉到了瞬间的灵感,还不如说是诗人内心诗情的自然流露。如其诗作《柳浪》:“分行接绮树,倒影入清漪。不学御沟上,春风伤别离”,写柳树与那些优美的树木相对接,身影倒映在清清的溪水上,清风徐来,微波漾动,而不像御沟上的柳树一样,被人当作送别时的赠物。再如《临湖亭》:“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当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写诗人驾小舟一叶,迎着造访的客人,悠悠然从湖上驶来,在亭廊的摆上酒席,亭的四面都是灼灼其华的芙蓉。又如《北垞》:“北湖水北,杂树映朱栏。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写湖水的北面杂树与朱栏相映,南川水逶迤而来,在青绿的树林上端明灭闪耀。这些诗写的都是平常景,非常写实,非常自然,然而他传达出来的意境却是那么的美,没有哲理的说教,仅仅以自然风景来显示,然而在这风景之外,分明又向我们传达着一些东西,被诗人赋予一种更高的格调,读之愈见其美。
李泽厚论王维的诗歌中的禅意说道:“一切都是动的。非常平凡,非常写实,非常自然。但它所传达出来的意味,却是永恒的静,本体的静。……自然多么美啊,它似乎与人世毫不相干,花开花落,鸟鸣春涧,然而就在这对自然的片刻直观中,你却感到了不朽者的存在。运动着时空景象似乎都只是为了呈现那不朽者……凝冻着的永恒。那不朽,那永恒似乎就在这自然风景之中,然而似乎又在这自然风景之外。”⑧确实,王维以他体禅悟道的心灵感知自然人世中的种种色相体验,用一种极其自然的方式表达出来。
总而言之,在《辋川集》里,王维以“纯粹客观化”的观物方式,表达了他体禅开悟的生存状态。这使他的诗达到审美意蕴与哲理意蕴完美统一的艺术境界。在他的这些诗里,你几乎难以分清是审美体验还是宗教体验,是艺术境界还是哲学境界。他的诗如《木兰柴》:“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又如《北垞》:“北垞湖水北,杂树映朱阑。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作者抓住秋山、飞鸟、彩翠、夕岚,湖水、青林这些自然景色的瞬息变幻,并把它们表现出来,给人以美的享受,然而传达给人的却又是刹那生灭、无常无我、虚幻不实的深深禅意。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徐拥军(1976- ),苏州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生,从事唐宋词研究。
① 陈铁民.王维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7.第7页.
② 陈允吉.唐音佛教辨思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③ 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第244页.
④ 叶维廉.叶维廉文集(第一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第90页。
⑤ 弗洛姆、铃木大拙、马蒂诺著.禅宗与精神分析.[M]贵州: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第110页.
⑥ 羊春秋.略论王维抒情小诗的艺术特色.[J]湖南文学.1962.第9期.
⑦ 宗白华.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⑧ 李泽厚.禅意盎然[J]求索.1986.第4期,第58页-第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