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琳
关键词:方方 女性叙事 男权社会 自我遮蔽
摘 要:关注女性在现代社会的处境和命运是方方创作的基点之一,她近期创作的几篇小说深入到社会文化结构和人物性格心理结构层面进行探掘,呈现了在恶劣的生存环境及强烈的自我遮蔽双重合力作用下女性的“好难说”的现实人生,体现了对女性生存状态的悲悯和人文关怀。
方方一直被认为是女性作家中有思想力度的一位。她擅长用多副笔墨描绘人生图景,如风景系列的冷峻犀利,知识分子系列的凝重深思,爱情系列的感伤悲怆,无不清晰地体现了其知识分子写作立场。而关注女性在现代社会的处境和命运始终是方方创作的基点之一,综观其近期创作的几部中篇小说如《奔跑的火光》《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水随天去》《树树皆秋色》和《出门寻死》,我们会发现这一主题彰显得尤为突出。
一、爱的伤痛
“以心为界,我想握住你的手
但在你的面前我的姿态就是一种惨败”
——翟永明《独白》
方方的爱情系列小说往往是以爱情、婚姻关系为基点,来探掘女性的生存困境。这五篇小说也不例外,它们的主人公皆为女性,围绕她们在爱情婚姻方面的追求、抗争、溃败的宿命般的人生经验,传递了作者的复杂思考。
爱的虚无。《奔跑的火光》是方方的名篇之一,它演绎的是一场现代版的“杀夫记”。乡村少女英芝美丽多情,敢爱敢恨。她爱贵清,希望能和他好好过日子,但贵清只沉迷于吃喝玩乐,并在父母唆使下一次次毒打英芝。他把英芝用血汗甚至肉体换来的盖房的钱一次次输光,英芝出逃三月仍逃避不了贵清对自己乃至娘家的死亡威胁。所有的打击与不公一起袭来,她划着了火柴,使贵清变成一团奔跑的火光,以这种惨烈的方式与死去的爱情作别。
《树树皆秋色》书写的是高知女性情感生活的创伤。女博导华蓉年过四十仍孤身一人,她几乎放弃了对世俗幸福的期盼而相许于秋山碧水。学生老五误拨来的电话击碎了生活的单调、宁静,她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投入,目眩神迷。可这一切终被证明是一场美丽的错误,她的“爱情”缺乏相互性,她只是老五的一个具有利用价值的猎物。在这虚假的美丽破灭后,华蓉更换了电话号码,黯然神伤地走出了这段情感迷途。
爱的漂泊。《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的氛围颇为诡异,其中爱情涉及阴阳两界。瑶琴在十年内苦恋着因车祸丧生的未婚夫杨景国,她走不出昔日时光,几乎陷于一种心理强迫。在与陈福民的交往中她始终未能忘怀杨景国,而最终对陈福民的误伤却给了她一个理由可以了断以往的情感缠绕而专心伺候成为植物人的陈福民了。不懂得把握现实幸福而寄深情于虚妄(杨景国死去多年且被证实为心理阴暗,品行不端),而现实中的陈福民自私刻薄,庸俗冷血,显然也不值得瑶琴托付真情。面对游离于真爱之外的这位不幸女人,我们惟有报以嗟叹。
《水随天去》描述了爱情在俗世欲望挤压下的困守与败退。33岁的少妇天美被丈夫三霸遗弃,曾经的真爱随风飘逝,她一方面极力想维系原有的婚姻(这里固然有经济利益,但也夹杂着情感因素),同时又被丈夫的无情绝义所伤,成为英俊少年水下的情人。水下给了天美纯真热烈的爱情,被一个极端的念头所鼓舞,他杀害了三霸,从容赴死。水下以生命诠释爱情固然真诚,但可以设想,即便他活着,这段姨甥的畸恋也注定会此恨绵绵无绝期。天美将水下作为自己爱情空白的补偿和替代,到头来收获的是一枚涩果。
爱的归附。《出门寻死》以一个武汉平民家庭的日常琐事为原料,揉捏出何汉晴这个夹在“向生”与“求死”矛盾缝隙中的家庭妇女形象。何汉晴贤惠善良,任劳任怨,但生活回馈给她的却是物质的困窘与温情的缺失。某天因便秘为导火索引发了她寻死的决心,但流浪了一天后她被丈夫的真情告白所打动,重归“与此前别无二样”的家。旨在结束烦恼、挽回自尊、向冷漠的亲人示威的寻死过程倒成就了一幕反映底层女性生存状态的悲喜剧。
这几篇小说都是描写现实世界的情爱生活的,精致耐读,其中包含的意蕴带有典型的方方式印迹。方方曾表白:“一旦开始写小说时,我的心便开始往下沉。就仿佛有一个无底的洞,总也沉不到底。这个时候,我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无论如何都乐观不起来。这样的心境也导致我的小说常常是一个悲观的结局。”①纵观方方创作历程,她很多女性题材小说均可充分印证这一论断。当星子能够真诚地坦示自己的爱意,完成与粞的刻骨铭心的灵肉结合时,粞已经走到了生命终点(《桃花灿烂》);徐楚痴爱吴早晨十余年,但最终只能孤独地守望无尽的空心岁月(《船的沉没》);叶桑为报复丈夫婚外情而与妹妹的未婚夫发生了一夜情,这种畸形关系恰恰是当年她爸爸、妈妈与姨妈之间错乱关系的重演,巨大的宿命阴影逼慑着她,她心力交瘁,纵身跃入长江(《暗示》);白领丽人黄苏子真挚脆弱的情感被许红兵粗暴地践踏后,她以自戕的方式完成了人格的分裂,最后以妓女“虞兮”的身份被嫖客勒索、杀害(《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女性主人公的真爱得不到呼应,对爱的痴迷最终成为灵魂的绝响。方方曾言:“真正的爱情很难得到”②,我们在她描绘的爱情图景中看到的永远是折磨,是伤痛,是悲剧。
爱情,这是一个神圣的字眼,它是人类最本能、最高尚的情感之一。精神分析大师佛罗姆认为爱使人与人回归、结合、融为一体。“它与理想、信仰具有同等重要的位置,因而被赋予了更多的象征意义和精神内涵。”③戴锦华认为,“与男性大师注重寻求社会、民族的理想——政治社会的乌托邦恰成映照,女性寻求的是爱——情感的乌托邦。”④爱作为一个时代的主调是从“五四”女作家笔下率先流出的,对爱的敏感与这批女作家在历史文化中的处境密切相关。新时期的方方同样具备一种性别自觉,她以爱情这种涉及两性历史、地位、关系的角度来勘探父权之下女性的生存景观。
这些小说中的女性主人公永远处于爱的暗夜,她们全情投入,“为这个人伤心动情,为他坐卧不安,为他而空空落落,为他而充实饱满”⑤,却很难全身而退,只有在漂泊中坚守,在虚无中溃败。英芝向贵清扔出了划着的火柴,瑶琴用擀面棍向陈福民致命一击,天美对水下杀害三霸的预谋放任、纵容,华蓉为老五情牵意绕,大病一场,何汉晴不堪婆家的冷漠与轻视愤而寻死……由这些哀怨激愤的女性构成的爱的破碎镜像其实就是商品经济时代女性破碎的生存环境的真实象喻。
《出门寻死》与方方以前的作品呈现一种偏离姿态,认同现实逻辑,避免严厉追省,显得轻快温暖一些,但静心体会后你会发现何汉晴归家时的感动和温情注定是暂时的,小说结尾一句“累人的日子和烦心的事将依然与她如影相随,永无尽头”,暗示了她的生存悲剧的延续。五位主人公都是生活在当下的普通女性,她们有的来自乡村(如英芝、天美),有的是城市下岗女工(如瑶琴、何汉晴),美人迟暮的华蓉则具有高级知识分子身份,但不管她们出身、地位、年龄、知识结构、性情、能力有何差异,等待她们的是同一个命定的悲剧结局。现实如此,历史又何如?方方最新的中篇小说《武昌城》给了我们一个答案。它着墨于北伐战争时期的武昌战役,拨开战争的硝烟,穿越历史的定格和喟叹,我们可以从侧面看到一个凄楚的爱情幻影。大家闺秀洪佩珠不爱军官马维甫而芳心暗许于大学生陈明武,可他言过于实,怯懦,不能勇敢承担责任,实难与顶天立地的热血男儿马维甫相提并论。洪小姐最后为避兵痞污辱而投井自尽的无奈选择当然要归罪于乱世,但在某种程度上也与陈明武的不负责任密切相关。所爱非人而香消玉殒,这是方方给予洪小姐的最合适结局。在方方笔下,没有一种爱情是理想完美的,没有一种人生风景是可以让人迷醉的,她呈示的是一幅“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的生命图画,其中饱含着对女性命运的彻悟和无能为力,这种直指心灵深处的锐利的疼痛和绝望的哀伤就像《桃花灿烂》中那一片成团成簇、如云如霞的桃花,斑斑驳驳,星星点点,洇散在我们视线里。
二、艰难的自由伦理
面对这群既平凡又勇敢,既怯懦又疯狂,既痴情又决绝的悲剧女性,方方悲悯无言。这几篇小说的故事情节性都很强,但她不满足于只提供一个个供人猎奇的简单故事。它们仿佛有着许多触角的海葵,延伸开的东西纷繁复杂。方方“喜欢让人物也好,事件也好,都有着众多的根须。喜欢让这些根须扎在深深的背景之土中,彼此间千缠百绕,错综复杂”⑥。值得注意的是,方方早先的女性题材小说中宿命的色彩比较明显,她常常叹息着:“人的命运竟是无常”(《暗示》),像《暗示》《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甚至从题目就提示我们所有的存在都是一种定数,所有的开始都意味着终结。但在近作中,方方更多地显示出深入到社会文化结构及性格心理结构层面进行探掘的努力。
“你将格外不幸,因为你是女人”
——张洁《方舟》
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历史实则是一部女性被压迫、受奴役的血泪斑斑的屈辱史,在这个男权社会中,女性是第二性的,成为男性的依附、从属。在历史积淀、社会偏见、体制缺陷等多方面合力作用下,时至今日,女性仍处于弱势性别位置,在社会生活中饱受压抑,被动无言,难以找到价值归属感、认同感。方方这几篇小说的主人公多为底层女性,笼罩在她们头顶的男权阴影无处不在,其中以《奔跑的火光》尤为典型。在封建男权思想统治下的老庙村,男人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女人却没有任何地位和尊严,英芝想用“我女人的力量和本事来养活我自己”,却被堂屋中央“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镇压着,丈夫经常拳打脚踢,公婆总训斥她“你是女人,你要像个女人样子”。《出门寻死》中何汉晴为家庭奔波劳苦,疲惫无助却又无法释手,方方在此叩问的是社会转型期城市底层女性的生存烦恼。《树树皆秋色》中高知女性华蓉虽然才貌双全,同样受到男权思想的强力压迫。
这就是这些女性所处的真实环境。宗法色彩浓厚的男权社会可以容忍男性的虚伪无能,却不能忍受女性有一点点自由和追求,不能忍受英芝的反抗,瑶琴的坚守,天美的叛逆,华蓉的寻觅和汉晴的出走。方方特意将笔下的男性设置成世俗法则的化身,他们普遍自私卑鄙、阴险残暴、薄情寡义(水下是个例外,他是少年,是超世俗的理想的载体),女性则被设置为按理想法则去生活,理想法则最终遭到世俗法则的无情打压,追求心灵自由、灵魂舒展、价值独立的她们彻底心死。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女性都容颜姣美,温淑善良,她们追求真爱、追寻美善的愿望无可厚非,可当愚昧守旧的传统势力侵袭过来时,她们节节败退,连血肉相连的父母都不能庇护她们,英芝和瑶琴都哀叹着:“说起来(夫家和娘家)哪儿都是我的家,结果哪儿都不是。”对灵魂家园的觅而不得,这是混合了自身血泪印记的悲鸣,也传达了作者对女性当下生存状态的深切忧思。
“每个女人都面对着自己的深渊”
——翟永明《黑夜的意识》
萧红曾经感叹:“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重的!”⑦如果说第一重黑暗来自社会文化结构,那么毫无疑问,第二重黑暗则来自女性内心。作者在描写人物与现实之间冲突的同时,将笔力深入到人物性格心理层面,揭示她们固有的性格缺陷和心理纽结。英芝们敢爱敢恨,有着朦胧的女性意识,体验到几千年来女性被拒斥于社会中心话语之外的痛苦与不平,内心如深海般翻涌咆哮,但被传统观念、性格、学识、能力所限,她们缺乏对现实的超越能力。她们一方面积极地与男权社会抗争,但同时又被封建陈腐思想浸染,成为它的奴隶。天美既善良又愚昧,英芝自强自立又贪图享受,甚至幼稚地以为卖淫是对丈夫的最好报复,瑶琴偏执,爱幻想,认不清现实,华蓉清醒的理智下裹藏着柔软的内心欲求,这欲求使她成为与老五情感博弈的被动方,迷失自我,丧失灵魂自由。何汉晴坚强却又善于自我满足自我麻醉……
方方在评价英芝的失败时说:“她自己也是有份的。”⑧英芝们性格中包含的愚昧、幼稚、盲目、极端等因素,融汇了认识的迷误、反叛的表面化,使她们的生命呈现由缺失、焦虑到寻找、受挫终归寂灭的轨迹。她们缺乏明晰的自我意识,背负着沉重的精神枷锁,在“男尊女卑”“夫为妻纲”“女子无才便是德”等纲常伦理的裹挟下蹒跚前行,欲化蛹成蝶却始终找不到茧的突破口,消解了独立意志,沦为男权思想的附属,对自我、对自由的“寻找”过程也蜕变为“失落”过程。
三、差异的困境
方方通过五位“在我们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女性真实伤痛的人生故事,冰冷坚硬地呈示了在恶劣的生存语境及强烈的自我遮蔽双重合力作用下女性“好难说”⑨的现实人生。封建宗法社会里形成的牢固的父权观念和男性中心观念决定了女性始终是一个受强制、被统治的性别,“女性是强权统治下第一个、最后一个、时间最长的臣民”⑩,方方笔下这些主人公身上明显地体现了一种差异的困境:一方面,被动地承受社会施加于她们的角色规范,通过外在界定自我,“作为他人欲望的主体被看”{11};另一方面,生命欲望的存在、自我情感的张扬、女性意志的觉醒,使她们不甘于只做一个受动者,而力图成为行动者乃至施动者,可是英芝天美的反抗与毁灭相随,瑶琴华蓉的守望与破碎相伴,汉晴愤而出走却终究要回来。而且这种空间锁闭、时间凝滞的环境中的婆媳关系、母女关系非常值得玩味:英芝汉晴是婆婆镇压、欺凌的对象,最疼英芝的妈妈给女儿的劝诫竟是“要认命。你是个女人,要记得做女人的命就是伺候好男人,莫要跟他斗,你斗不赢的”。瑶琴的妈妈对她在婚事上的犹豫不决很不满,“就算选错了人,又有什么打紧,一辈子还不是要过?”婆婆、母亲等老辈女性竟恶意或善意地成为父权意愿的忠实执行者!
方方勘破了在现实社会中“女性几乎天然具有次等性和他者性”{12}这一秘密,她甚至对“疯女人”英芝、“怪女人”瑶琴都怀有深深的同情和钟爱。翟永明在《黑夜的意识》中指出:“每个女人都面对自己的深渊——不断泯灭和不断认可的私心痛楚与经验——远非每一个人都能抗拒这均衡的磨难直到毁灭……女性的真正力量就在于既对抗自身命运的暴戾,又服从内心召唤的真实,并在充满矛盾的二者之间建立起黑夜的意识。”{13}方方的小说凭借其悲悯的人性力量和独特的道德关怀对此论断做出了最好诠释。
(责任编辑:吕晓东)
本文系江西省社会科学“十一五”(2006)规划项目“新时期底层文学研究”(06WX24)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陈 琳,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①⑥ 方方:《闲说》,《小说选刊》,2005年第2期,第5页。
② 方方:《世俗化时代的人文操守——方方访谈录》,《长江文艺》,1998年第1期,第36页。
③ 贺绍俊:《质疑爱情的合法性——读方方近期的几篇小说》,《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5期,第120页。
④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9页。
⑤ 方方:《树树皆秋色》,《小说月报》,2004年第1期,第24页。
⑦ 骆宾基:《萧红小传》,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3页。
⑧ 方方:《我们的生活中有多少英芝?》,《小说选刊》,2001年第12期,第5页。
⑨ 方方:《〈水随天去〉附记》,《小说选刊》,2003年第4期,第61页。
⑩ 刘传霞:《被建构的女性》,齐鲁书社,2007年版,第7页。
{11}{12} 柏棣:《西方女性主义文学理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6页,第206页。
{13} 翟永明:《黑夜的意识》,诗集《女人》,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