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百年孤独》 母题 主题 叙事
摘 要:本文从小说《百年孤独》的母题成分入手,分析了它们对小说主题的表现功能以及对小说在时间和空间叙事中的架构功能。通过对母题成分的经营,作者向我们传达了现实和梦幻的相通性,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不可分割性,以及阅读和语言的诡异魔力。
《百年孤独》可以说是一部宏大的历史叙事,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小说中讲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镇马贡多及其创建者布恩地亚家族的历史。叙述的事件基本上都是布恩地亚家族命运转折点的事件,譬如出生、死亡以及乱伦等。小说不仅反映了拉丁美洲的社会现实,也反映了人性的本质特征。而这一系列问题的论述中间却有着一些线索贯穿整个叙事,这就是小说中的母题成分(motifs)。母题成分的在场和缺席正暗示着小说的开端、发展和结局。
一、主题成分在小说中的表现
母题成分是指在作品中重复出现的一种成分,就像一件质地模糊的刺绣,一条鲜艳的黄色线条出现布面的一个部分,延续一段时间之后,突然又消失;后来又逐渐进入我们的视野, “重复出现显然是它的特点”(Abrams 2004:169)。文学作品中的母题成分常具有某种主题功能,引起读者对特定问题成分的注意。而且,主题成分倾向于和它出现的具体情景产生某种关联,并把这种关联携带到它随后(再次)出现的语境中。这有助于逐步展开并形成文本主题的再现结构、对比或者文学手段。在《百年孤独》中有三种母题成分应该引起读者的注意,分别是记忆和忘记、混乱以及吉普赛人。
1.记忆和忘记
《百年孤独》中的人物都意识到健忘是一种危险,但他们同时把记忆当成了一种负担。记忆和忘记都能使得时间变得凝滞和模糊,小说中的约半数的人物均感受到了记忆的沉重压力,然而另外一些人物却处于健忘的状态。丈夫死后,蕾贝卡对过去的沉重记忆导致她把自己封闭起来,生活在回忆当中。然而在奥雷良诺上校身上,我们发现了与蕾贝卡完全相反的性格特征:他几乎丧失了所有的记忆。奥雷良诺生活在永无止境的循环往复之中,他不断地把他执迷收藏的小金鱼融化掉,然后再重新制作。整个布恩地亚家族染上严重的疾病:怀旧与健忘。前者把病人束缚在过去,后者把病人禁锢在现在。备受煎熬的布恩地亚家族注定无法走向未来,直至生命灰飞烟灭。
2.混乱
小说中马孔多小镇所经历的混乱也深刻地指涉着圣经,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就是一部马孔多的圣经。初创时的小镇,就如亚当和夏娃所居住的伊甸园一般宁静安详。亚当和夏娃因吃了智慧树之果,而被逐出了伊甸园,这一点同样在小说中得到了印证。小镇的创始人,霍塞·阿迪卡奥·布恩地亚,由于着迷于吉普赛人带来的发明,迷上了这些带有魔力的发明。他利用吉普赛人提供给他的设备从事科学研究。对知识的渴求驱使他陷入了孤独,他愤世嫉俗,只对知识发生兴趣。在他的带领下,小镇的人们通过劳动创造了一个田园般美丽的小镇。这一切都是由于他对知识的执著探索,最后他被绑在一棵树上(象征圣经中的智慧树)。此外,随着知识的丰富,他逐渐拥有要与外面的世界建立联系的强烈欲望。而当小镇真的有一条大道和外面相联系,混乱就彻底出现:大屠杀、妓女等,直到小镇最后的消失。如圣经中的洪水一样,小镇的大雨一直下了很多年,使得许多东西(包括记忆)变得模糊不堪。
3.吉普赛人
吉普赛人为小说情节的发展起到了一种传承的作用,维系着毫不相关的事件和人物,为小说的情节发展提供了过渡。特别是在马贡多小镇建立的初期,就会来到马贡多小镇兜售他们带来的各种新奇的发明,对于小镇上的人们来说,这些玩意儿简直就是奇迹,吉普赛人的到来把整个小镇变得热闹非凡。在马贡多小镇和外界文明接触之前,吉普赛人是马贡多和外界交往的唯一媒介。他们不仅带来了技术,例如梅尔加德斯带来的新发明,而且还带来了魔法——魔毯和其他奇妙的玩具。吉普赛人在小说中起到了文学修辞多样性的功能,特别是当他们建立了马贡多与外界的联系时,这种修辞效果模糊了幻想与现实、魔法与科学,甚至过去与未来的界限,具有明显的指涉作用。
二、由母题成分表现的主题
和母题成分不同的是,主题(themes)指的是文学作品所探索的基本的、常常是带有普遍性的思想。在小说的叙事中,母题成分常常是再现的结构,对比、或者一些文学的手段,主要是用来发展而且激活文本的主题的。小说的叙事母题就是指的是传达叙述主题的载体。母题可以是一个想法、一个物体或者一个地方或者是一个陈述。但通过阅读作品我们就可以发现,作品的主题建构、小说情节的逻辑轨迹等方面在主题成分的预演中已经得到了暗示,如果我们没有看到小说的未来,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真正地读懂语言,最起码没有读懂吉普赛人的预言。事实上,从吉普赛人梅尔加德斯的预言中我们已经知道了整个故事的发展和结局。《百年孤独》模式,即预言——躲避预言——预言的实现。(见下表)
小说叙述了长达100多年的历史,从一开始小镇的创立到最后的消失,小镇不但经历了战乱和分崩离析的迫害,也饱受了天灾的蹂躏,小说的结尾处恰好和开头相呼应,又回到了早期孤独封闭的状态。唯一的幸存者,布恩地亚家族成员——奥雷良诺第二破译了早已写在手稿中的预言:马贡多小镇注定要经历它生命的轮回。交叉倒错的叙事模式和神话的相互交织过程中,读者的接受和创造的角色得到了强调,阅读的诡异魔力得到了展现。人类对自身命运的关注是没有止境的,譬如《哈姆雷特》、《城堡》、《蝇王》……都是在讲述人类的故事,《城堡》中的主人公K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徘徊在离理想的城堡仅一步之遥,却始终不能达到;小说展示了当对上帝的权威的信仰,一旦坍塌,孤独的个体命运便朝不保夕(张道振、赵丹,2006)。人类的弱小与上帝的强大使得人们不得不躲进轮回的安慰里,人类的流浪充满了凄凉和忧伤。“充满神话形象的世界,通常是以天堂和乐土的观念得以体现的,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隐喻”(弗莱,2006:193),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孔多不仅是拉美的一个缩影,也是整个人类生存的隐喻。超现实力量对个体存在真实性的根本否定和作为个体对此否定的无能为力使得忧伤、忘记和混乱等成为人类生存的母题。
从本质上讲,《百年孤独》中所表现的神话和现实具有完全的相通性:这也是魔幻现实主义的魔力所在。小说把圣经故事和拉美本土神话纳入历史的叙述,在神话中再现了现实的种种可能。在孤独和记忆的延续中,人物的名字反复地出现,类似的事件也反复地出现,和圣经中混沌的状态惊人的相似。圣经《创世纪》中巴别塔的结局事实上暗示了人类语言多样性的不可避免以及个体努力受制于超自然力量的终极预言,翻译当然是能够使人类沟通并推动人类发展的唯一途径,小说的最后奥雷良诺第二翻译梵语的行为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在小说中也充满了多种语言:英语、法语、瓜希拉语、霍塞·阿迪奥身上的多语塔图、拉丁语、梵语等,而且语言的功能也趋于多元化。借助语言的暗示,作者马尔克斯似乎在告诉我们,小说的全部故事和结局都似乎已经预先设定好了:马贡多,这个经历了初创、发展、繁荣的人类为之向往之“塔”最终也逃脱不了毁灭的命运。
三、由母题成分表现的时空叙事
在圣经的叙事中,最基本的叙事视角有两种:全知叙事视角:叙事人了解角色的一切,而且无处不在;和全知视角相对的是有限视角,有限视角又包括:⑴叙事人闯入故事,添加评论和解释;⑵叙事人从远景处讲述故事,提供全景视角,只是展现视角,让角色说话;⑶叙事人俯视事物,通过某个特定的人物观察事件;⑷中立型或客观型叙事人(Bar-Efrat, 1992)。《百年孤独》的叙事中显然不只包含了第一种视角,即第三人称视角,而是渗透了所有的角色。比如,对乌苏拉的叙述。由于作者对她的命运了如指掌,对她的每一件事的来龙去脉都一清二楚。所以从第一章叙述人就说她“勤于照料”、“意志坚强”。一直到乌苏拉一百岁时“仍有充沛的精力、严谨的性格和清醒的头脑”等语言描写。这都是从一个外部叙述者的观念立场出发来做出权威的介绍和评论。对俏姑娘雷梅苔丝的叙述,她天真无邪,丝毫不受喧嚣城镇的影响,她被马孔多人遗忘,被扔进了“孤独的荒漠”。面对这种销人魂魄的单纯和美丽,作者不由自主地感叹:“其实要博得她的欢心又不至于被伤害,只要有一种朴素的感情——爱情就够了。然而这一点正是谁也没想到的。”到小说的结尾,叙述者不无急切却又自信地宣布:“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注定不会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现了。”所有这些叙事视角的结合运用,对于表现拉美这段从前工业化到工业化转型的时期里,使得不同层次的民众所遭受的各种经历充满了魔幻成分和宗教色彩,隐含着深刻的现实和政治寓意。分析叙事人和他们的叙事模式,最好的办法审视他们观察事物的视角,以及他们与叙事世界之间的相互关系。多元化的视角不仅反映了某一个人物的命运,也反映了不同的人群所经历的现实。它对于当时正处于工业化转型时期的拉丁美洲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叙述方法了(Miller,2002)。
《百年孤独》没有采用平铺直叙的方法来叙述故事,而是采用前后跳跃的方式来叙述一部百年历史。又由于小说发生的历史背景的不确定性,又突增了时间上的错乱感。这对表现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不可分割性,对于表现人物的记忆和健忘起到了丝带和纽扣的作用。“交叉倒错”构成了叙述的时间结构特点,从小说一开始就出现了:“多年以后,奥雷良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它在小说的开头就指涉了一个远在将来才发生的情节——奥雷良诺上校的行刑:包含了现在、将来、过去三个时间段,形成了一个轮回、反复、封闭的时间观。这说明小说本身不能把过去、现在和未来区分开来,因此小说中的人物就容易患健忘症。健忘作为小说的母题之一,显然具有引领故事走向未来的倾向。同时奥雷良诺上校对吉普赛人的回忆又涉及到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第一次见到冰块的那一时刻,这样小说就被打破了时间和事件发展的顺序,作者以现在的眼光指向将来的某一时刻,作为故事人物的上校在行刑时回忆起比现在更早的过去。按这个顺序画出的时间轨迹无疑是一个周而复始的时间圆弧。其中,有个最明显的时间状语,就是“多年以后”这个童话般诗意的时间词的出现在小说的背景中得到了凸显,强调性地构成了小说的母题成分之一。我们来看小说开头的一句话: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上校就会想起他的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此刻,小说的叙述者站在一个不明确的“现在”,来讲述“多年以后”,也就是将来所发生的故事,然后又从将来回顾过去“那个遥远的下午”——“过去”。从而把过去、现在和将来错综复杂地交错在一起,为梦幻和现实的混合创造了背景条件。现实犹如梦幻,使人感到恐惧,又产生了幻觉,马尔克斯的小说再现和捕捉的就是这种虚幻感。
在小说的空间结构上,《百年孤独》叙述了七代人的故事。从乌苏拉与丈夫建立了马孔多小镇,到小镇到最后“在一阵旋风中消失了”,小说的空间布局大都在马孔多这个虚构的空间。从小镇的孤独到文明繁荣,到资本主义种植园的入侵,再到衰败消失,其间的历程却是沧桑的。马孔多这一地域的历史事实上正是拉美整个大地的历史,马孔多从创立到百年之后被飓风卷走的从无到无的轮回,见证了布恩地亚家族从第一代到第七代的初创、兴衰和灭绝的轮回;每一代人的言语、行为、性格的重复都为终极的命运轮回埋下了伏笔。一幅幅“过去”的画面,连接新的“现在”,而新的“现在”又被即将到来的“将来”所替代,而那些“将来”又与“过去”重新挂接起来,形成一个循环的模糊的画面。物理意义上的时间不复存在,而在马贡多人的心里,时间只存在于小镇的过去。
结论
从诗学语言学的角度对《百年孤独》母题成分的功能进行分析,对于揭示小说中的主题思想具有深刻启示作用。贯穿于小说中的宿命论是读者随处能够感受到的感觉,因为在时间的轮回中预见未来与回忆过去一样简单。马孔多小镇上布恩地亚家族事实上正是人类的代表,作者试图所挖掘的就是人类孤独的情感和不可避免的悲剧轮回,当然还有幸福可能性的难以捉摸;阅读的诡异和语言的力量展示了阐释所具有的致命威力。母题成分的多元植入也有利于实现叙事视角的多样化,使得小说的时间和空间结构交叉倒错,模糊了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界限,对于表现人性和命运轮回的反复无常,马尔克斯似乎已给人类已经做好了预言。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张道振(1977- ),广东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为小说诗学和文学翻译。
参考文献:
[1] 弗莱,诺思罗普. 批评的解剖[M]. 吴持哲译.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
[2] 马尔克斯·加西亚. 百年孤独[M]. 黄锦炎等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
[3] 张道振,赵丹. 评卡夫卡《城堡》的叙事主题[J]. 外语教学,2006(6).
[4] Abrams,M.H. 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M].北京: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4.
[5] Bar-Efrat, Shimon. Narrative Art in the Bible[M]. Sheffield Academic Press, 1992.
[6] Miller,M. 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A Study Guide[M]. Spark Notes LLC, 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