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琛
关键词:施蛰存 川端康成 新感觉派 新心理主义
摘 要:分别作为中国与日本新感觉派代表作家的施蛰存与川端康成,先后完成了向新心理主义的转化。施蛰存与川端康成,以平行比较研究,其二者具有类比性和共通性;以影响比较考察,施蛰存于川端康成有着承继性和受启性。在施蛰存和川端康成文学转型的背后,体现着文学思潮流变的必然规律。
施蛰存,中国新感觉派创始人与代表作家;川端康成,学界公认的日本新感觉派的领军人物。在新感觉派运动的发展与消亡中,施蛰存与川端康成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向新心理主义的转型。日本新感觉派转向新心理主义是有其内在的规律和逻辑性的。而中国的后来者在经历了对日本的模仿之后,又实现了突破和创新。本文将围绕施蛰存与川端康成展开比较研究,探讨特定社会历史背景下,文学流变的必然性与规律性。
一
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日中两国先后出现的新感觉派运动时间都短如电光石火。1927年5月,日本新感觉派的主要刊物《文艺时代》在坚持了三四年后,终因种种原因宣布停刊。主将川端康成和横光利一转向新心理主义,片冈铁兵,今东光等投身左翼文学运动。1928年9月,日本新感觉派早已经宣告解体;而在中国,由刘呐鸥、施蛰存、穆时英等人主编的《无轨列车》的创刊,标志了中国的新感觉派的起步。同年底,该刊物被国民党查禁,1932年,承继《无轨列车》新感觉文学使命的《水沫丛书》也宣告停业。主要成员纷纷退出新感觉派阵营。施蛰存受命主编《现代》,并不断在杂志上发表具有鲜明新心理主义特色的文章。《现代》在学界被认为“某种程度上是《无轨列车》在深度和广度上的进一步拓进”。可以说,日本新感觉派是中国新感觉派接受西方现代主义影响的桥梁;而中国新感觉派则在一定意义上延续了日本先行者的艺术生命。
中日新感觉派的相继出现,有着类似的社会环境和文学背景。国际方面,第一次世界大战在带给欧洲各国人民深重苦难的同时,也使欧洲各国的思潮发生了深刻变革,各种流派泛滥发展起来,全面更新了文艺思想。这种倾向迅速地影响到日本文坛,并经由日本波及到中国文坛。国内方面,一战后的日本经济迅速恢复并发展,但1920年爆发的经济危机和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给社会造成了严重的灾难;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的中国,近似于关东大地震后的日本。国内外受到的强烈震动,给既成文学以沉重的打击,盛行一时的自然主义文学也出现了衰退,新近文学开始兴起。根据对马克思主义是否持有戒心,“新近作家”大体可分为两个阵营: “新感觉派”和无产阶级作家群。这两部分作家共同的特征是都对既成文坛势力不满,且都有“新感觉”倾向,他们都强调作品的时代感和社会性,之后无数的激烈论争主要是围绕内容与形式展开。
就中国新感觉派而言,既承继于日本,又有独特之处。中日新感觉派文学都具有强烈的反传统、反社会的倾向,都注重追求作品“新、奇、怪”的艺术风格,为标新立异而不惜违反文学创作的基本规律。但日本新感觉派作家着力表现的是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即对人生哲理的思考,创作出“震灾文学”或“异质文学”;而中国新感觉派作家的着眼点是都市文化的消极方面,并没有更加深入地挖掘。因此中国新感觉派小说则素有“洋场文学”之称。
二
1899年,川端康成生于日本大阪一个破落的贵族家庭里。年幼时父母便相继去世,由祖父母在困窘的生活里艰难地将其养大。十六岁时,最后一个亲人祖父的去世,使他成为“天涯孤儿”。幼年的经历养成了他内向的性格与哀伤孤独的情怀,这形成作家创作情感的基调。川端康成六岁的时候,施蛰存出生在中国江南水乡的一个书香之家,自幼门第优越,生活优渥。他受到了良好的传统文化教育,有一定的古典文学修养。但由于童年在闲散而封闭的女性世界中度过,自小就养成他孤独、寂寞,并耽于妄想的性格倾向。他的一些作品就是在病榻上幻想而成①。施蛰存与川端康成在艺术个性与审美意识上的相近,使得他们在创作的总体风格上具有类比性。
川端康成在新感觉派运动中的作品不多,除了小说集《感情装饰》(1926)、短篇小说《梅花的雄蕊》②和中篇小说《浅草红团》(1929)等以外,其他作品很少具有明显的新感觉派的特征。施蛰存将《上元灯》看作自己第一个短篇集,后又在这一时期创作了《鸠摩罗什》、《将军底头》、《梅雨之夕》、《善女人行品》等作品。
施蛰存与川端康成的作品都有着细腻婉约、温柔伤感的底色。他们注重心理描写,追求以新颖绮丽的手法叙述纤细丰富的主观情怀。川端康成在这一时期的创作主要是独白式的书写。如《拾骨》、《母亲》,《向阳》、《合掌》等记录了幼年的不幸,对家人的怀念;《脆弱的器皿》、《照片》、《走向火海》等刻画了青春的坎坷和对爱情的渴望。较其他中国新感觉派作家而言,施蛰存的作品大都由中心人物的主观叙述贯穿全篇。《上元灯》集中诸篇将童年、故乡写得如梦似幻,母怀般温馨。其他许多小说都是完全运用内心独白的方式完整、细腻地展示人物的心理过程,表现人物的潜意识。《在巴黎大戏院》、《四喜子的生意》以及《梅雨之夕》、《春阳》、《魔道》等重要作品都是如此。
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川端康成与施蛰存都有着明显的女性审美指向。女性是川端康成文学“永恒的基本主题”。如《伊豆舞女》中的薰子、《浅草红团》中的少女们等。纵观施蛰存作品所描写的人物形象,男性主人公也被塑造得非常女性化,更多的是男性成了被谴责的对象。
在借鉴西方现代派表现方式的同时,川端康成与施蛰存又都秉承着古典文学的传统,并竭力寻找着契合点,努力开创新的道路。这与新感觉派作家反对既成文学的出发点并不相悖,新感觉派是要打破传统的文学表现方式,而非否定东方的美学精神。施蛰存的文学创作是从阅读古诗词中萌生,且最先致力于诗。在他早期创作中,传统文学的韵味是非常明显的,特别是将古诗词的意境化入创作。同时,也融入了现代派的观念与技巧,这在《上元灯》、《桃园》、《诗人》等早期作品中都有明显表现。川端康成始终都是传统美的执著追求者,在诺贝尔奖评选中,他的作品因成功地表现东方美学之精神而获得成功。川端康成文学创作致力于表现日本的传统美;施蛰存的创作则是追求行文意境与古典诗词相融合。
在审美意识上,川端康成与施蛰存都受到了佛教精神的深刻影响。他非常重视佛教理念中的“幽玄的空寂”。正如叶渭渠所说:“在美的意识上重视幽玄、无常感和虚无的理念,构成川端康成美学的另一特征。”③施蛰存的《宏智法师的出家》、《鸠摩罗什》、《黄心大师》、《塔的灵应》等作品也表现出浓重的佛教思想与神秘主义色彩。佛教思想和西方现代主义精神在川端康成与施蛰存的作品中相继不期而遇。
三
当千叶龟雄给日本的新感觉派命名的时候,《文艺时代》的同仁态度各异但终欣然接受。但当左翼作家楼适夷发表《施蛰存的新感觉主义》时,施虽“矢口否认楼氏之结论有乖于实际”,却对受到日本新感觉派的影响并不讳言。他曾坦言通过刘呐鸥接触到了日本的文艺新书和具有新倾向的作品,谈及影响到他的日本作家,其中就有川端康成④。
施蛰存特别擅长学习“破坏既有文坛”的新的文体和表现技巧。将主人公的主观叙述与高频率的视角转换相结合,将大幅度的思维跳跃作为情节速进的方法,并依靠人物的主观意识创造意境并展开场景。新感觉派所强调的:正常的知觉,超验的感觉,变形变态的幻觉、错觉,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大张力的凸现。例如《梅雨之夕》,通过采用第一人称“我”,描写一男子在雨中护送一位少女回家时路上的全部心理活动。作者在这里创造了两个同时存在、既交叉又融和的世界:现实世界与感觉世界。仔细咀嚼,会发现他其实得益于川端康成的早期作品。如《温泉旅馆》(1926)中,川端康成把阿雪在温泉旅店里面应酬男客的现实画面与弟弟被继母虐待的心理画面叠拼;又如在《拾骨》(1926)中,将少年的“我”为祖父拾骨的现实场景与祖父洋溢着喜色迎“我”回家的虚拟场景相互穿插。
在施蛰存早期的新近文学创作中,是从模仿国外的小说进而逐渐找到自己方向的。1929年11月,《新文艺》一卷三号上发表了《凤阳女》。这篇作品无论是命名还是故事情节、叙述方式都相当类似川端康成在1926年发表的成名作《伊豆舞女》。
在川端康成的作品中,《伊豆舞女》这部作品是他告别新感觉派、打造独特的文学之路的最初尝试。川端康成从这里开始背叛新感觉派阵营,结合对传统美学的回归,走向了新心理主义,成为“新感觉派的异端”。在这部小说中,西方现代主义与日本传统相结合中找到了契合点;同时,新奇的切入角度和创作方法被运用于创作实践,突出强调人物的主观感觉,并且注重心理描写,显示出明显的意识流派特征。《凤阳女》对《伊豆舞女》的选择,表现了施蛰存对川端康成审美情趣、艺术个性和思想方向等方面的倾斜。
新感觉派和新心理主义文学同属于西方现代派文学范畴。他们在创作上都注意描写人的感觉印象和意识流程。川端康成在转向同样具有西方现代派特征的新心理主义时,曾大量地接受过英美意识流文学和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施蛰存受启于川端,其创作也带有这些特点。
1930年,乔伊斯长篇意识流代表作《尤利西斯》日译本出版四个月之后,川端发表了短篇《水晶幻想》。川端曾承认:“至于乔伊斯,也曾买来原著,与原文进行对照,并且多少也摹仿了一下。”⑤《水晶幻想》被看作是日本新心理小说的代表作品。两年后,施蛰存也发表了短篇《狮子座流星》。这三部小说同是以一天内的日常生活为背景,围绕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丈夫的性无能与不育展开矛盾冲突,将女主人公在非现实世界和现实世界中不断切换的思想意识作为文章的主线。从乔伊斯到川端康成,再到施蛰存,都着力挖掘着人物深层的内心世界,并细致精准地把握了人物的心理过程。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对新感觉派与新心理主义的影响更为明显,川端康成在1925年发表的《新进作家的新倾向解说》一直被看作是“新感觉派”的理论宣言。其中便十分推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施蛰存在小说创作中,也非常注重运用心理分析的手法挖掘人深层的潜意识和内心活动的轨迹。他的很多作品在被称为“心理分析小说”,这也形成了施蛰存迥异于其他新感觉派成员的特色——新心理主义倾向。
四
新感觉派转向新心理主义是有其内在逻辑规律和历史必然性的。西方现代思潮对20世纪中日两国的影响,在于激活了文学发展的潜力,并为现代文学提供了范型。受外来影响和本土经验的双重规约,文学在现代化转型这一过程中,其流变方向必然受到外来思潮的更新发展与本土接受选择的双重限制。
新感觉派文学,并非是在西方某一种文艺思潮的影响下产生的,而是各种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流派的综合体。它是西方现代思想在东方的第一个分支,是西方各种现代派艺术的综合体。而后起的新心理主义又突破了新感觉派的表现模式,即突破了纯粹的形式论,这就使得新心理主义较新感觉派更具有现代派文学的特征。
考察东方复杂的接受背景,会通中日文化思想的根源和基础——传统文化中东方性精神因素与新感觉派对主观直感、主体精神绝对性的强调不谋而合。但新感觉派在思想上不强调建设性,只是在形式和手法上对既有文坛进行破坏。而新心理主义则主要以内心独白和自由联想相结合,重在表现人的潜意识。这似乎与东方的古典精神,特别是佛教禅宗的思想更为相符。
新感觉派与新心理主义同样以西方非理性哲学和多种现代主义文学思潮为基础,但新心理主义的先进性和东方选择中的优越性,使它成为新感觉派的流变方向,在相似的社会历史背景下,中日两国文学思潮的这种流变是必然的。
20世纪日本文学在消化吸收外国文学过程中存在着急功近利的倾向,在中国则有另一种盲目追随的片面性。川端康成在早期的新感觉派创作上也走了这样一段弯路,如他自己所说:“我接受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洗礼,并进行过模仿的尝试。”⑧但他敏锐地意识到了机械地模仿舶来品是没有生命力的,经过思考与探索,终于结合了传统与现代,成功地实现了从新感觉派到新心理主义的转型。因此,川端康成却被认为是完成新感觉主义的唯一的作家,获得了极高的评价,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施蛰存在受到日本新感觉派的影响与启示之后,选择了与其他中国新感觉派不同的新心理主义道路。因艺术个性与审美追求的相近,施蛰存类同并受启于川端康成。通观施蛰存与川端康成从新感觉派到新心理主义的过程,就是从向西转而向东的整个精神求索过程,反映着各国文化思想之间接受、会通和发展的普遍性规律。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宋 琛,吉林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日本文学文化、中日比较文学的研究。
① 施蛰存.赞病.灯下集[C].北京:开明出版社,1994:95.
② 后与《柳绿花红》合篇改称《春天的景色》,1927.
③ 叶渭渠.川端康成文学的东方美代总序[A]雪国·古都[C].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17.
④ 施蛰存.最后一位老朋友——冯雪峰.新文学史料[J].1983年第2辑.
⑤ 川端康成.现代作家.转引自日本川至.川端康成的世界[C].1969.
⑥ 川端康成.答诸家的诡辩.川端康成全集[M].日本:新潮社,1983.
⑦ 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文学自传[A].川端康成全集(33)[C].新潮社,1981-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