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鹃
关键词:向秀 《思旧赋》 真 美 玄
摘 要:向秀的《思旧赋》,千百年来人们传颂不已。重新解读《思旧赋》,可以得到更深刻丰富的感悟,从而感受那份怀友伤国的挚性真情,领略知音难觅的至境诗性,获得大隐于朝的玄思启迪。
向秀是开一代风气之先的学术宗师,他的一赋一论一书,在魏晋玄学中具有突出的代表性。向秀因其与嵇康著名的养生之辩和为《庄子》作注,显示了突出的哲学成就。向秀也是一个具有思旧情怀的文学家,他虽然只有一首《思旧赋》传世,但足以让后人解读、赏析、传颂不已了。千百年来,人们对它进行了无尽的解读,每一次解读,总会有新的收获新的感悟。《思旧赋》就像一坛深藏窖中的陈年老酒,每一次开启盖子,都会清香四溢,沁人肺腑。让我们怀着凭吊先贤的至诚之心,重新解读《思旧赋》,来感受那份怀友伤国的挚性真情,领略知音难觅的至境诗性,获得一种大隐于朝的玄思启迪。
一、悼友伤国,情挚意切
——对《思旧赋》的真情解读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一切景语皆情语”,古代文论学家对“情”字的经典论述,仿佛都是为了注解那首千古一绝的《思旧赋》。向秀的《思旧赋》千百年来为人们传颂不已,原因就在于它字里行间所蕴含的怀友伤国的挚性真情。痛悼亡友,感伤亡国,两者紧密联系,互为表里,相融相生,相辅相成,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思旧赋》全篇笼罩在对故友伤亡的悲伤痛悼之中,感人至深。“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蹰。”在徘徊和踌蹰之中,现实与往事无不勾起极大的伤感。向秀想起了历史上李斯被腰斩的冤案,李斯临刑前无限伤感地对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读之令人心酸,这是饱蕴血泪的愤怒控诉。向秀借用李斯的冤案来为嵇康鸣不平,嵇康“以事见法”,也是司马氏集团为了排除异己所制造的一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冤案。向秀的隐喻和类比,是对司马氏集团滥杀无辜的无情控诉。“生者长戚戚,死者长已已”,此刻的向秀只能对着“存而弗毁”的“栋宇”,表达自己的忧伤和痛悼之情:“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一“悼”字使“顾”“弹”之气度化为虚空,“永辞”又使无尽哀念和感慨尽现其中。嵇康临命之际慷慨抚琴的壮举,显示了他刚直不阿、宁折不弯的英雄气度。山涛形容嵇康“叔夜(嵇康)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余秋雨先生说,魏晋是一个无序和黑暗的“后英雄时期”,“出现过一批名副其实的铁血英雄”,“嵇康堪称中国文化史上第一等的可爱人物……对于自己反对什么追求什么,嵇康比阮籍更明确、更透彻,因此他的生命乐章也就更清晰、更响亮了”①。嵇康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息,向世人展示的依然是他那高风亮节、伟岸不屈的英雄形象。与此同时,我们看见了情挚意切的向秀。在凛冽的寒风中,在黄昏的夕照里,他徘徊在曾经与嵇康、吕安一同走过的街巷,是凭吊,是告别,是为如烟的往事划上圆满的句号,也是“为了忘却的记念”,表达他“吟罢低眉无写处”②的无尽情怀。
悼友伤国,感慨玄想,《思旧赋》因之有了个性化的抒情。“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此时此刻,作者的忧伤和痛悼之情充盈胸间,不可抑制。故居情景依然,日落音声如昔,嵇康死后,他的妻儿已迁居他乡,此处只留下一座空宅。虽然栋宇犹存,而主人已形神俱逝,远远望去,犹如荒冢一般凄凉。睹物思人,情何以堪?!“叹《黍离》”、“悲《麦秀》”,是作者化用的两个典故。《黍离》是《诗经》中的名篇。周王室东迁后,周大夫路过故都,看到宗庙宫室生长尽为禾黍,一派荒芜破败景象,于是作《黍离》来抒发亡国之悲。“殷墟”指殷商故都的废墟。传说殷商王室的微子去朝见周天子,路过殷墟,看见昔日繁华的都城,现已沦为田亩,感慨万千,便吟唱了“麦秀崭崭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我好仇”。周大夫的《黍离》之叹和微子的《麦秀》之悲,抒发的都是浓郁的亡国之情,是对过去繁华景象的深深留恋和对今日繁华已逝的深深惋惜。古人抒发故国破亡之痛的歌咏,向秀用它来伤悼旧友,自有其特殊的用意。因为这时曹魏政权已经旁落到司马氏手里,魏已名存实亡,向秀在伤悼故友丧亡之时,俨然看到了故国的残毁。诗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③。嵇康是曹魏的中散大夫,性格耿直,嫉恶如仇,又是曹魏宗室的姻亲,一直是司马氏集团的眼中钉肉中刺,最终成了两大统治政权斗争的受害者和牺牲品。因此,向秀的“黍离”之叹、“麦秀”之悲,就有着更为深刻的现实批判意义和史鉴意义,既包括对亡友之死的痛悼,也暗含对嵇康所属的曹魏政权“日薄虞渊”、名存实亡的痛悼。亡友之悲上升到亡国之痛,向秀内心的痛悼之情何其深也!
二、生死知音,天上人间
——对《思旧赋》的诗性洞悉
《思旧赋》之美,是一种深刻丰盈而含蓄灵动的诗性之美。
赋中无论叙事和写景都蕴含着浓郁的诗情,在这浓郁的诗情之中,包含着向秀“知音难觅”的心境。生死知音,天上人间。那至境至美的诗性表达,给读者一种怦然心动而久久回味的诗性感受。洞悉这种诗性,就洞悉了向秀之情、嵇康之灵。其中,对琴音和笛音的叙写更是出神入化,美妙绝伦。
“嵇康善鼓琴,以弹《广陵散》著名。”④对嵇康来说,琴声凝聚着“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逍遥游》)的神仙情结,他不会再顾及人生道路上的挫折、坎坷甚至死亡,“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在人世间的片刻寸阴,他和上天对话与交流,弹奏的是“感天地以致和”(嵇康《琴赋》)的天籁之音——《广陵散》,使自己纯洁的灵魂伴随着一生所酷爱的音乐,飞升到一个至高无上的境界,在那里得到自由和净化,得到超脱和轮回。千百年来,在那悠扬的琴声中永远回荡着一个高大不屈的形象,“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广陵散》的琴声已超越人生困境的诗性境界,创化出一种本然长啸,空谷传响的至美境界。
余秋雨先生说:“说起来向秀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文章写得好,精通《庄子》,但他更愿意做一个最忠实的朋友,赶到铁匠铺来当下手,安然自若……”“在野朴自然的生态中,他们绝不放弃亲情的慰藉。这种亲情彼此心照不宣,浓烈到近乎淡泊。”⑤嵇康是竹林七贤的核心人物,无论在官场还是朝野,嵇康都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和影响。嵇康为人禀性耿直,思想深邃,为朋友敢于仗义执言。向秀虽然是经同乡山涛的引荐而认识了嵇康,加入了竹林七贤后,很快就与嵇康成为了最好的朋友。两人一起于清风明月之下、松间竹林之间,谈玄论道,答难养生,吟诗作赋,弹琴鼓筝,长啸峰巅,低吟溪畔,打铁灌园,坐卧相伴,何等潇洒和快意!向秀与嵇康,就是魏晋时期的俞伯牙和钟子期,是真正意义上的“知音”,是一种灵魂深处的默契和智慧高端的息息相通。他们有着更绵密的思维和更高远的精神追求,他们的思想将穿越历史的天空影响到更遥远的后世。在向秀传世不多的一赋一论一书中,哪一个都与嵇康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赋”为悼嵇康而作,“论”是与嵇康辩而作,“书”曾得嵇康赞赏与叹服。从这个意义上说,向秀的《思旧赋》,实际上是另一种形式的《广陵散》。理解了这些,对结尾处作者戛然而止的“遂援翰而写心”,也就有了更深层次上的理解。
作为知音,向秀深谙嵇康志向,认为嵇康“志远而疏”。即志向高远,性格旷达,放荡不羁,但疏于人事。作为朋友,向秀深敬嵇康的才气、骨气和豪气。在向秀眼里,嵇康之死可谓从容不迫、视死如归,颇有英雄气概。如今,向秀徘徊在嵇康山阳的旧居,睹物思人,触景生情。旧居仍在,遗迹尚存,可友人的踪影已无处可寻。再也不能同游宴饮,赋诗弹琴。阴阳两隔,生死茫茫,知音难觅,孤掌难鸣,向秀感觉到近乎绝望的悲伤。也许是心有灵犀,向秀的悲伤感天动地,他们的灵魂在天上得到了一次交流和沟通,于是向秀的凭吊有了一个诗性的场面,《思旧赋》也就有了一个诗性的展示和收束。就在“日薄虞渊”“寒冰凄然”之时,忽然,远处传来了慷慨而嘹亮的笛声,原来是陌生的邻人吹起了一首伤感的曲子,在这寒冷的黄昏,更有透入骨髓的凄凉。嵇康与邻人,一弹琴一吹笛,一个在“临当就命”之时,一个在伤别悼亡之日。两者之间本无内在的必然的联系,但在专程来到故友旧居凭吊、心情沉痛的向秀听来,故友“临当就命”时的从容气度让他终生难忘,而邻人此时此刻“发声寥亮”的笛音又使他倍感亲切,就在这“寥亮”而“慷慨”的笛声中,他仿佛看到嵇康那曾经熟悉的面容和高大的身影。这样,嵇康和他所酷爱的音乐在“寥亮”的笛声中又一次仙临向秀的眼帘。《广陵散》于今未绝!它已穿越时空,回响在从山阳到洛阳的山川、河流、田园之上。此处描写,今昔相生,情景交融,至情至美,诗韵悠长。“山阳邻笛”的典故,哀怨愤懑,情辞隽远,千百年来已经成为后世文学著名的审美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