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安妮宝贝 叙事 虚构
摘 要:安妮宝贝小说中的叙事隐含着一种张力和复杂性。她在商业时代进行着一种带有实验色彩的写作,这种写作具有真实与虚假的两种面相,而真实的层面在某种程度上解构了其作品能指层面的虚假性。安妮宝贝小说中的特殊修辞术所营造的带有小资阶层品味的氛围,使得一些读者很难分清作品和真实世界的界限,因而产生出一个特有的读者消费群体。
寂寞而又颓废的弱者
安妮宝贝的小说存在虚假和真实两种面貌。她在小说中不厌其烦地罗列女孩嘴唇上叼着的香烟(555,圣罗兰,七星,茶花,骆驼,红双喜——《抽烟、伤口以及纪念》)、毒品、男人身上有青草气味的香水、琳琅满目的咖啡巴、洋腔洋调的咖啡名字、不中不西的名字(像乔、John、VIVIAN)、帕格尼尼的音乐、用手枪啪的一下把自己后脑勺打掉的海明威、不相信男人的杜拉斯、动不动就出趟国的男人、西式的饮料、加冰的喜力、日本料理、生鱼片等。她笔下的男人往往会调酒,女人的形象往往是“独自衣锦夜行,涂发亮的唇膏,抹了兰蔻的香水,花枝招展地出去。快凌晨的时候回来。手里拿着从超市买来的威士忌和大块起士。卸妆,洗澡,穿着内衣半夜看旧片,一个人坐在阴影里,对着威士忌和香烟”(《彼岸花》);故事中的男孩女孩大多游走在上海北京等大城市,对民工持鄙夷不屑的态度(“水泥地上到处都是潮湿而凌乱的脚印,一群浑身散发着臭味的民工扛着尼龙袋子,在人群里撞来撞去”)……如果用罗兰·巴尔特的文学理论来分析的话,以上这些都是符号的能指,这些能指传达出一种准意识形态的东西,这种意识形态就是中产阶级的爱欲才是一种像样的爱情,这些符号在读者面前来回摇摆,穿梭,力求在读者阅读的不经意间把符号的所指转变成自然的梦幻。
这种梦幻和塞万提斯笔下堂吉诃德的梦幻构成了一种“互文性”。堂吉诃德受骑士小说影响,而产生出要效忠于一个贵妇人而打抱不平的幻想,于是他以一头皮包骨的病马为坐骑,拿着生锈发霉的甲胄,戴着纸糊的头盔,把一个麻脸姑娘作为他梦想中“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于是他开始与风车大战,与羊群厮杀。塞万提斯写道:“他沉湎于书,每天晚上通宵达旦,白天也读得天昏地转。这样,睡得少,读得多,终于思维枯竭,精神失常,满脑袋都是书上虚构的那些东西,都是想入非非的魔术、打斗、战争、挑战、负伤、献殷勤、爱情、暴风雨、胡言乱语等。他确信他在书上读到的所有那些虚构杜撰都是真的。对他来说,世界上只有那些故事才是实事。”
魔术、挑战、负伤、与贵妇人的爱情……这些构成了堂吉诃德的世界,正如咖啡、生鱼片、加冰块的喜力、圣罗兰香烟、会枪击后脑勺的海明威、日本料理、唇膏、兽性易发作的男人、女孩要被父母抛弃、男孩要在不经意间让女孩怀孕……这些是安妮宝贝的世界。但堂吉诃德的世界是可爱的,因为他的这些符号都没有展现给别人看的欲望,他真正的投入到那个世界中。而安妮宝贝的世界却透出一种展现的欲望和区分的倾向,在她的文字下面隐隐透出有品味的小资阶级的意识形态,竭力地显示这种生活,用放大镜和慢镜头对向特殊阶层趣味明显的琐碎物质,恰恰表现了作者对这种生活的陌生和不自然。
堂吉诃德竭力要营造的是一种“战斗”氛围,而安妮宝贝则在她的小说中一意营造一种“创伤”的感觉。堂吉诃德在战斗中无意兜售些什么东西,而安妮宝贝的小说则在把“创伤”转化为现代社会特殊精神商品的光晕,而失去了其真实性,我们可以看她小说中的这一段描写:
他们在黑暗中沉默地对视了几秒。然后他反手关上门。像一只兽一样沉默而粗暴地把她推翻在墙壁上。为什么快乐如此短暂易逝。当他离开她的身体,他内心里有惘然的无助。只有这一刻没有孤独。没有对这个世界清醒的意识。才没有绝望。然后乔打开了灯。他厌恶地挡住自己的眼睛。他说,我讨厌光线……(《告别薇安》)
“我讨厌光线”明显透出颓废派的气息,然而在安妮宝贝故事中的“颓废”没有内在的原因,在其作品中颓废的表情以及颓废的动作同颓废的来源之间缺乏一种真正的关联,这使得安妮宝贝作品中人物的颓废有一种模仿的痕迹。在其作品中,轻易吸毒和做爱的男女所透露出的“颓废”仅仅成为一种空洞的姿势,里面找不到真正的内容,如:
自然有时候我的生活也会变得糟糕,比如在这三个月里,一共:抽掉30包红双喜,平均每三天一包烟。由于买烟的地点杂乱,常常抽到假烟。假烟带来的灾难是头痛和呕吐。(《彼岸花》)
这种颓废营造出一种单薄的“创伤”感,它没有内化进小说中人物的真实存在,因此,安妮宝贝的小说难以摆脱机器复制时代使情趣变为包装纸和一次性消费品的逻辑。在此意义上,安妮宝贝作品中一些词语的使用,也就转化为商品上的点缀,比如“鲜血”这一符号的使用:
推开卫生间的门,他看到乔躺在放满冷水的浴缸里。浴缸里的水已经被血染成深红。血从她悬空的手臂滴落在瓷砖上。她的脸很寂静地仰在那里。就像一朵枯萎的洁白的花朵。他在扑鼻的血腥气中,伏下身体剧烈地呕吐起来。(《告别薇安》)
在某种程度上,这可以说是安妮宝贝的修辞术,这种技术成为商品化世界中产品生产程序中不可缺少的环节,“血腥气”这个符号在其小说中的使用,折射出社会精神产品在这个时代生产的特有逻辑。
安妮宝贝的小说,有些地方也流露出对自己的反省,如在《彼岸花》中谈到绢生的时候,是这样写的:
绢生的所有物品均在我的房子里,她的父母来搬运的时候,哭得数次晕倒在地。诚然绢生以前曾对我提起,她和父母之间关系淡漠,从小一直孤儿般的长大,但看到老人的伤痛,我感觉到的,却是绢生始终对人的怀疑。她需要感情,因为一直未曾得到,所以开始怀疑所有人……(《彼岸花》)
在她的小说中还记录了这样一个事件:“七月参加学校里的辩论比赛。休息的时候大家聊起余纯顺,又聊到徒步或骑车环游世界等行为。一个男生轻描淡写地说,这些人都很矫情。表面上洒脱自由,其实内心软弱无力。他们没有适应现实社会的能力。所以采取极端的逃避态度。本身只不过是颓废的弱者。”虽然这是小说中的一个事件,但可以读出,安妮宝贝已经意识到自己作品和作品中人物存在的问题,安妮宝贝在小说中这样来反击:“七月突然涨红了脸。她站了起来。你不了解他们。你不了解。他们只是感觉寂寞。寂寞。你知道吗。因为愤怒,七月说话有些结结巴巴”(《七月和安生》),安妮宝贝以此来捍卫那些寂寞孩子们的尊严,从中也可以看出安妮宝贝对自己梦幻沉迷和反思两种态度间的游移,而不像塞万提斯所形容的堂吉诃德:“他理性已尽失。他产生了一个世界上所有疯子都不曾有过的怪诞想法,自己倒认为既合适又有必要。”
费解却又丰富的真实
安妮宝贝的小说又具有一种复杂性。她的小说的确存在着一种吸引人的东西,只是她把这种本来可贵的东西朴素地叙述了出来,而自己因为过分地张扬一些琐碎的虚伪之物,使得人们往往忽视她叙述中的真实。这种真实表现在她小说中特殊人物的事件上。她的小说可以让人感觉到有事件和人物的存在,事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小说的本质,而在安妮宝贝的小说中,她把事件同体验真正结合了起来,因而人物便有了只有在她的小说中才可以得到的氛围和光晕,这便是安妮宝贝小说的贡献。正是人物和事件饱满的存在,才真正地支撑起安妮宝贝的小说。
在小说《告别薇安》中,“他”和乔所保持的关系只是一种简单的肉体关系,而乔则幻想从“他”身上得到爱情,但这种幻想最终成为泡影,“他”无法给予她所要求的东西,“他”让乔去找JOHN,他要的是一种轻,而不是一种着上伦理色彩的重,乔最终失望而自杀,但“他”望着她的尸体只说了一句话:“我真的无法爱你。抱歉。”可以看出,“他”的感情是真实的,他没有欺骗自己,他不是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就给自己编造一个爱情的幻象,从他的言行举止可以看出他对乔所做出的努力,但正如他所说的,真的无法去爱,这正是他对自己的诚实,他无法造作出一种情感,虽然在别人的眼里,他“应该”爱上乔了,“应该”对乔的死有种悲痛欲绝的心情,但他只是“镇静着自己,大步走了出去”,他所面对的是公司同事异样的表情,他也是“面无表情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收拾东西”,当他若无其事地走出公司的时候,“JOHN挡在门口。他对JOHN说,让开。JOHN看着他。JOHN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然后JOHN突然出手,狠狠的一拳沉重地落在他的脸上。他又闻到了血的黏稠的腥味。你这个禽兽。他听到JOHN强忍着悲愤的声音。他用手抹掉自己鼻子下面的血。沉默地走了出去”。这是一段出色的描写,关键原因在于写出了情感的真实面貌,并且使得安妮宝贝的小说出现了真正现实生活的人物,这种人物不是虚假的,也不是庸俗的,“他”的真实给这篇小说增加了无穷的意蕴。
《告别薇安》中的“他”,如同加缪笔下的“局外人”,当莫尔索得知母亲死掉的消息后,别人一直在提醒他要悲伤,如有人说“人只有一个母亲啊”;甚至有人为他母亲的死而痛苦流泪,他稀里糊涂地看着别人安葬了他的母亲,他只是觉得很累,在他母亲下葬后的第二天,莫尔索便同女同事玛丽一起游泳,晚上又看了一场滑稽电影,然后留玛丽过夜。怎样理解乔和莫尔索的情感,一直是一个问题,有些持道德主义立场的人认为这些人丧失了同情心,缺乏道德,对这类人大加道德上的攻伐;但这种攻伐忽视了这一点,即当道德变为一种外在的约束后,已经让人对之产生疏离,而且在一个人不愿否定自己真实情感的时候,道德的要求已经变成一种外在的东西,而不是生命本身的东西。海明威有一篇小说,也间接地涉及到这个问题,在这篇小说中讲到一个人的妻子死掉后,因天气过冷而无法下葬,于是这个人把妻子的尸体放在一个屋子里,他晚上拿着灯笼取东西的时候,便把灯笼挂在尸体的牙齿上,以腾出手来做事。在这篇小说中,大多数人所要求的是要悲痛欲绝,才符合道德,但这个把灯笼挂在妻子尸体牙齿上的人没有,莫尔索没有,《告别薇安》中的“他”也没有。
乔和“他”的故事给我们传达出一种真实,这个事件具有真实性,之所以让人感到这一点,就是在小说中有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在他的具体世界里活生生地展示出他特有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是现实世界中的,不是模拟而来的、造作的。安妮宝贝把这种事件和人物原原本本地记录了下来,没有对人物的性格进行主观的改动,没有让事件中的人物按照自己所期望的样子去塑造,这样人物便具有一种生活之真,小说中的人物没有向作家投降,他矗立于文本之中,事件因此能传达出其特有的丰富性来,这就是一种真实。
华丽幻影下的幽凉人生
如果仔细研究一下安妮宝贝的小说,就会发现在她的大多作品中潜藏着一个爱情上极为失败的女性,这个失败女性的身影闪回在她的作品之中,尽管取了不同的名字,但实际上就好像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对爱情有一种美丽的期待,但实际的生活却是破碎的,在这里,安妮宝贝作品的真实就体现在她没有回避现实的世界和现实中人物的实际命运,而是把这种命运真实地呈现出来,没有主体自身的生硬介入,也没有以自己的口味来处理本来显得无奈的事件,来为现实中的人物添加釉彩,以营造美丽的故事氛围。在一般商业化操作的小说中,作品中的事件和人物往往具有古典色彩,即有一种同一性,这种同一性的宗旨就是创造“故事”,正是这种“故事”的存在,才能吸引市场中广大的读者群体,但安妮宝贝没有这样去做,而是真诚地来记录,而她小说中的叙事与故事化的传统叙述有着很大的不同。虽然安妮宝贝小说出现在网络时代和消费时代,但其小说超越了商品化包装小说的一般特征,因而显示出其所具有的独特魅力,她的叙事方法也带上了可贵的先锋性、实验性的特征。
在小说中,安妮宝贝加入了“轮回”和“宿命”的观念,写出了阴影中女人的深刻体验。如在《七月和安生》中,七月是一个在爱情上惨败的女人,这篇小说透出一种紧张和焦虑的氛围,这是因为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是七月和安生这两个女孩的比较,这些描写就好像是男人的眼光在来回扫描,七月和安生成了男人眼光中的奴隶,而七月在得知真相后给家明的一句话就是“你的选择只有一个”,“选择”成了这篇小说的关键词,而这个词语大多用在冷漠的商品交易上,女人变成了一种“物”,而且成了没有被选择的“物”。
无论是乔、七月,还是《交换》中的小女孩,以及其他作品中的女性,大都具有一种共同的命运,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安妮宝贝的小说具有一种同构性,她在不同的小说中探讨着同一个命题,这个主题因小说中人物的重复演绎而得到强化,以致形成一个巨大的问号横亘在小说之中,这就是生活在男人阴影中女人的爱情如何可能?在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对于安娜来说,有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样的生活才是一种更好的生活,这个问题使她走向沃伦斯基,而安妮宝贝的小说,也存在着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不是造作虚伪的,它真实地存在,呈现在没有扭曲的事件和人物之中,这可以说是安妮宝贝小说的灵魂。
安妮宝贝小说中的叙事带有一种复杂性。她在商业时代进行着一种带有实验色彩的写作,这种写作含纳进了真实的探险,这种真实在某种程度上解构了其作品符号能指层面的虚假性,但我们不能简单评价她小说中所设置的符号障碍,正是这种具有排斥性的特殊修辞术,使得其作品对另外一批有独特生活经历的读者群体形成了一种吁求,而且,正是她小说中所营造的带有特殊阶层品味的氛围,形成了一种文艺作品不可缺少的催眠效果,正是这些符号的存在,使得一些读者形成了一种身份认同,在这些读者的视野中,作品和真实世界的界限是模糊不清的,读者可以用安妮宝贝小说中的符号给自己化妆,进而获得一种和小说中角色同一的感觉,这就使得安妮宝贝又超越了一些仅仅使作品成为文本自身试验的先锋作家。因此,谈论安妮宝贝小说中的趣味,便成了一个难题。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沈琪芳,湖州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