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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太平广记·女仙》中的女仙诗作问题

试论《太平广记·女仙》中的女仙诗作问题

关键词:唐传奇 女仙诗 诗笔 巫山神女情结

摘 要:中晚唐传奇小说中所存之女仙诗揭示了中晚唐女仙形象较之前有了根本的转变,由不食人间烟火的冷美人,转变为不仅美丽多情,而且富有才学,通过诗作表达自己的闺怨之情以及传达对男子的爱慕的才女,更为显著的转变是面对中意的男子大胆地自荐枕席,充满了世俗生活气息。此外女仙诗在传奇小说中还推动了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是中晚唐文人之“诗笔”观念及“巫山神女情结”促生的文学现象,对后代的小说、戏曲创作有深远影响。

北宋初李昉等人编的《太平广记》总括此前的文言小说,其中收录最多的是唐代传奇。对唐传奇的研究,历来的研究者多瞩目于小说的叙事性、艺术性及影响力的研究,少有人关注其中保存的诗歌。经笔者考察,其志怪故事系列中唯有女仙类中存诗最多,其他如神仙、道术、方士、异人、神、鬼、妖怪、精怪、灵异等类中存诗寥寥,且女仙类中存诗的篇章多辑自中晚唐传奇,这种现象值得我们作深入的思考和探询,可以藉以考察中晚唐文士之心态,且这些诗歌对于我们认识文学体裁之间的交融渗透,了解当时诗歌的状态等都有很好的帮助作用。

《太平广记》女仙类中有13篇存诗,共存诗40余首,这些诗歌多是小说中男女人物所写,亦有有关人士所写,如《玉蕊院女仙》中严休复、元稹、刘禹锡、白居易所做的《玉蕊院真人降》诗。又小说中人物所作之诗中男子之诗数量极少只有寥寥几篇,乏善可陈。故本文以小说中女子之诗为主要的探讨对象,为叙述之便,姑命名为“女仙诗”。首先来看女仙诗的内容,其内容大致有二:一是仙真类的诗歌,表达立志丹霄,向仙弃世的心志;表达立志丹霄、向仙弃世的诗,如《杨敬真》中诗,云:“几劫澄凡虑,思今身仅成。誓将云外隐,不向世间存。”“卓约离尘世,从容上太清。云衣无绽日,鹤驾没遥程。”《王氏女》篇中诗云:“玩水登山无足时,诸仙频下听吟诗。此心不恋居人世,唯见天边双鹤飞。”①《吴清妻》篇中受仙诗云“道启真心觉渐清,天教绝粒应精诚。云外仙歌笙管合,花间风引步虚声。”“心清境精闻妙香,忆昔期君隐处当。一星莲花山头饭,黄精仙人掌上经。”②综观这些诗,表达了一要抛弃人世间的纷扰,二美化向往仙界,崇尚修道成仙。在她们眼中,仙界是一片驾鹤骑凤、载歌载舞的盛平景象。这些诗明显地为道教作宣传,唐代道佛两教的消长,随着政治变动的脉搏。李唐建国时即封道教为国教,武则天时为了利用佛教稳固自己的统治,一改李唐的崇道抑佛的政策,被李唐奉为国教的道教由初唐的排位佛教之上在发展中降到与佛教平起平坐,至此更落到佛教之下,受到压抑。为了与佛教争夺势力与教众,道教也编造一些仙话传说,宣扬仙界的美好,向仙者终成正果,等等。有时还用一些非常手段,如韩愈《华山女》就描写一位生得貌美又工于心计的女道士,利用自己的色相和人们的好奇心,在和佛教争夺听众和财物时,使道教转败为胜,韩愈此诗讽刺道教不择手段与佛教争利的现象。而中晚唐传奇中以立志丹霄、向仙弃世为内容的女仙诗客观上也起到为道教做宣传的作用。

第二类女仙诗以渲染人仙情缘的诗情画意为主要内容。如《郭翰》篇中诗:“河汉虽云阔,三秋尚有期。情人终已矣,良会更何时。”③等三首,乃织女临别时所赠,此三首诗传达了织女对郭翰的浓情蜜意,以及不得已而分别恋恋不舍的情意。《封陟》中上元夫人求偶于封陟而留赠诗:“谪居蓬岛别瑶池,春媚烟花有所思。为爱君心能洁白,愿操箕帚封屏帷。”等三首,表达了仙界的上元夫人对封陟的爱慕之情。《张云容》中有风台女《送昭容酒歌》云“脸花布绽几含幽,今夕阳春独换秋。我守孤灯无白日,寒云岭上更添愁”④,云容、兰翘以及薛昭三人分别有和诗,人仙相遇之时以诗唱和,充满了浪漫气息和诗情画意,这些诗就充当了人仙情缘的传达媒介,女仙通过展示自己的诗情才华,以吸引士子;或者,文士与女仙之间通过诗传情达意,倾诉离思别情。

再来考察这些女仙诗在传奇文本中的作用问题。首先来看女仙诗在文本中的位置,许多女仙诗是在人物对话中出现的,其主要目的乃是炫夸诗才,以及渲染人仙情缘的诗情画意气氛,如《张云容》篇中录张云容等三位女仙与薛昭相合和之诗,即展露了女子的诗学才能,同时也为人仙的相遇渲染了浪漫色彩。

但更多的女仙诗是在传奇文本的叙述过程中出现的,其作用就在于以诗歌作情节伏笔,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使小说显得跌宕起伏、婀娜多姿,摇曳顾盼、激荡人心。典型的如《封陟》中上元夫人求偶于封陟不成而留赠诗三首,每一首都与情节极为合拍。第一次求偶失败,心中尚不很悲切,只是借诗表白心迹:“为爱君心能洁白,愿操箕帚封屏帷。”而第二次遭到拒绝后,也不是很悲切,而且循循善诱,一方面举弄玉、刘刚的故事劝导封陟回心转意,另一方面规劝他珍惜良辰美景、天赐良缘:“弄玉有夫皆得道,刘刚兼室尽登仙。君能仔细窥朝露,须逐云车拜洞天。”到了第三次求偶失败之后,感情就不再那么能自持了,而是悲切有加,凄婉伤心:“萧郎不顾凤楼人,云涩回车泪脸新。愁想蓬瀛归去路,难窥旧苑碧桃春。”⑤这里的诗歌随着情节的发展以及主人公情感的波动而不同,起到了衔接和推动故事发展与抒发感情、帮助刻画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使小说不显得平淡、枯燥,而是很有起伏、文采。

最后这些女仙诗更起到了揭示中晚唐女仙形象有显著转变的作用。女仙形象属于作者虚构的他界女性形象,他界这里可以定义为“所叙述的时空与人物角色是非现实的、超越人类经验认知的范畴”⑥。对于唐前他界女性形象从历史脉络的发展来看,最早可以追溯到远古时代传说中神、妖、鬼不分的原始女神,如历代文人常常提及的第一位神女《高唐赋》中的“朝云”。而后,才逐渐朝人形化的方向发展,譬如先秦两汉的文学作品中出现了叙写女神外形与人神短暂婚缘的情节。一直到六朝志怪故事,神仙、妖怪、幽冥三界的分野逐渐趋于明朗,此时女神(仙)、女妖与女鬼形象正式分立,从而正式产生女仙形象,但是这些女仙形象,美丽多情,且都是冷美人,不食人间烟火,是作者虚构仙界中至清至纯的仙女。

唐代作者继此作为建构形象时的重要基础,加以延伸扩充,驰骋想象,寄寓理想、欲望,藉由超越人间现实的规范教条,幻想塑造不受时空限制的他界女仙形象,表露当时男性对女性的爱欲与恐惧。因此中晚唐传奇小说中女仙形象发生了显著变化,不仅美丽多情,而且富有才学,通过诗作表达自己的闺怨之情以及传达对男子的爱慕,女仙诗的作用即在于揭示这些女仙身上出现的新特征。如《张云容》中几首诗,《封陟》中上元夫人求偶于封陟不成而留赠诗三首,以诗表达对封陟的爱慕和劝谏。女仙形象较之前更为典型的变化特征是充满了世俗生活气息。尤其《郭翰》中织女形象,一反唐前传说中的忠贞、诚挚形象,不仅难耐一年只会一次牛郎的寂寞,背叛牛郎下凡私会郭翰,当郭翰问及“牛郎何在”,答曰“阴阳变化,关渠何事?且河汉隔绝,无可复知;纵复知之,不足为虑”。七夕相会后郭问“相见乐乎?”织女笑而答曰“天上那比人间”。第二年相会之期不能赴约故赠诗二首:“河汉虽云阔,三秋尚有期。情人终已矣,良会更何时。”“朱阁临清汉,琼宫御紫房。佳期情在此,只是断人肠。”织女形象这一巨大变化,一方面反映了唐文人的大胆、肆才无忌,所以传说中至高至清的女仙,也免不了到唐文人笔下走一遭,过一过人世间的享乐生活。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世俗生活的强盛,已经波及到了宗教领域,宗教已经开始世俗化,最典型的是道教的世俗化,可以上述中女仙形象的变化为代表。

对唐传奇中的女仙故事情节的文化意义,程国赋先生在《唐五代小说的文化阐释》⑦中认为人与神仙、仙女之间的恋情折射了世间贵族女性与男子交往乃至私通的社会现象,并且认为人与鬼魅、动物、植物、精魅(女性)的恋情是文人与妓女生活的间接反映。而孙逖先生则认为这种现象是文人士子与女妓交往的反映,即所谓的仙妓合流现象⑧。此二说,皆有一定的道理。而笔者更倾向于认为,这两种现象兼而有之。理由是:在故事中女仙主动大胆地追求、献媚于男子,其神态、行为举止宛如妖冶轻浮的女妓。但是其衣着华贵、随从甚众,所佩饰物珍贵,又有贵妇人的富贵气度、雍容典雅,如《郭瀚》中对织女的描写:“明艳绝代,光彩溢目,衣玄绡之衣,曳霜罗之帔,戴翠翘凤凰之冠,蹑琼文九章之履。”在美貌的形塑上,女仙比人界女性更加的显著,可以说是女妓与贵妇人二美兼具一身,或许这才是文人士子心目中的完美女子形象。因为若没有作者以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的主角经历,这些美貌多才的女性根本无法存在,故唐代传奇小说中的女仙女性形象,即反映了男性作者对女子之“美貌情结”的扩张。

最后来探讨一下诗与文在传奇中并存之“诗笔”现象出现的原因。这种现象是多种因素综合产生的结果。首先唐代有才华的女子很多,尤其是那些技艺高超,色艺俱佳的女冠,著名者如薛涛、李冶、鱼玄机等,在与文人的交往中,往往能凭其才情赢得他们的衷情,文人也会对她们的处境、感情、心境有所了解、体会,甚至产生共鸣,所以能代她们立言,抒其心志,因此传奇中尤其中晚唐传奇中才会大量出现诗与文笔并存行世的现象。而且这种诗笔现象也是典型的男子作闺音,男子作闺音是中国古代有悠久传统的创作心理模式,上溯至屈原之《离骚》曹植之《七哀诗》等大量作品中,均是男性作者以女性身份或口吻抒写情志,其目的或为了逞才,或为了表达某些隐曲的心理,但是这种现象内在的、深层的心理机制还有待于更深入的探究。

其次,是中晚唐社会各种因素促生的结果。小说中穿插诗歌,这种现象在初唐张 的《游仙窟》中就大量存在,《游仙窟》中诗作有83首之多(包括引诗与断句),用以自己与十娘、五嫂相互应答,在初唐这只是一个偶然的现象,其他同期的小说中则不存在。但至中晚唐,诗歌在小说中的大量出现则不足为怪了,一方面是因为唐诗的兴盛,另一方面也与中晚唐文人士子的心态有关。中晚唐时,文坛是一个各种改革迭起的时代,先有韩愈倡古文运动,后有白居易等人的“新乐府运动”,与之相合的是政治上的革新,文人士子积极用世,希望再振唐威,革除余弊,所以热衷科举,为了显示自己的才学,尽力在辞章结构上花费心血,在传奇小说的叙事中穿插些很能体现才情的诗歌,即为了展示自己的“诗笔”。

此外,还有中国文士的“巫山神女情结”⑨在起作用,在传统男子话语权力中心下的女子,谨遵“温柔敦厚”的儒教传统,对感情尤其是爱情表现得含蓄、委婉,导致文人士子更强烈地回忆婚前的恋情或者在婚外寻找补偿,并且非常渴望女性主动,所以凡写到人仙遇合情节者,多数是女仙主动追求男子的模式(自荐枕席),如《董永妻》《白水素女》《赵旭》《封陟》《郭翰》《马士良》《姚氏三子》等等,皆为女仙下凡以求配凡男。而写男羡女模式的则寥寥,只有《江妃》《玄俗妻》《张镐妻》《崔书生》四篇,遇仙模式的也只有《成公智琼》《天台二女》两篇。从中唐社会风俗来看,当时的文人士子逛妓宿娼在当时是很普遍的现象,而且女妓又富有才情,才、色、艺俱佳,她们通过各种手段展示才艺、袒露心迹,往往能博得文人士子的好感衷情。正是在这种意外的幸福感中,文人士子不禁把带给他们幸福的这些女子想象成女仙翩翩降临。因此可以说女仙诗的产生也是中国古代文士的“巫山神女情结”促生的产物。

唐代作家们开创的诗与小说相渗透的模式,成为后世白话小说的通例,还影响到了戏曲和说唱文学。如明代文言小说如《剪灯新话》《幽怪诗谈》等,也穿插了些诗歌,讲史话本中以诗开头,明清才子佳人小说,更有大量的诗歌作为男女主人公恋爱的媒介,这些诗歌在文中的作用与唐传奇小说中的诗歌之作用并无甚大变化,更多的是沿袭了唐传奇的模式。

中晚唐传奇小说中保留下来的这些诗歌,又为今人辑佚唐诗提供了文本资料,如陈尚君所编的《全唐诗补编》中就从这些前人不注重的传奇小说、笔记、方志、碑铭等文体中收获颇丰,也给后人提供了更多的研究唐诗的思路和线索。可以说这些诗歌的流传可以帮助我们更加全面地认识唐诗的整体面貌,这又是这些诗歌留给今人的一笔古人意想不到的财富。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宗瑞冰(1978-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①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M]. 卷七十,出《墉城集仙录》,437.

②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M]. 卷六十七,出《逸史》,422.

③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M]. 卷六十八,出《灵怪集》,423-424.

④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M]. 卷六十九,出《传记》,432.

⑤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M]. 卷六十八,出《传奇》,428.

⑥陈玉萍.唐代小说中他界女性形象之虚构意义研究.唐代文学研究论著继承(第七卷)[M].三秦出版社,2004,455.

⑦程国赋.唐五代小说的文化阐释[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⑧孙逖.中国古代小说与宗教[M].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

⑨李定广.古典文学新视角——论中国文人的“巫山神女情结”[M]. 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5,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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