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知人论世 本体象征 生命价值 繁复美学意义
摘 要:本文运用“知人论世”“天人合一”“多义当以切合为准”的观点,解读《船,或工程脚手架》具有繁复的政治情结和生命价值等美学意义。
《人民文学》主编韩作荣先生在《诗歌讲稿·诗人中的诗人》一文中所言:“他的作品,即使和世界上一流诗人的诗相比,也不逊色。今天,我仍然认为此言并非夸饰,他是当代为数不多的、用汉语写作最好的诗人之一。”我也很欣赏昌耀的诗。昌耀的诗,象征本体化,完全体现“天人合一”哲学观,自然的高原、生命的高原和灵魂的高原浑然天成,自然中蕴涵着人类巨大的生命力,象征民族的不息精神,回荡着灵魂的呼喊。譬如,《船,或工程脚手架》:
高原之秋/船房/ 与/ 桅/ 云集/ 蒙蒙雨雾/ 淹留不发。/ 水手的身条/ 悠远/ 如在/ 邃古/ 兀自摇动/ 长峡隘路/ 湿了/ 空空/ 青山。
有人说此诗有禅意。“‘高原之秋/船房/ 与/ 桅/ 云集/ 蒙蒙雨雾/ 淹留不发。是把青海高原比作‘船桅云集,到最后却成了‘空空/ 青山。这不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的禅意吗?”
肖涛在《试论昌耀早期的诗歌创作》中却说成是让读者体味到一种江南雨季的朦胧美感。“作者用‘高原之秋作为诗句的开头,指明是要描写高原的秋天, 而后接踵而至的‘船房‘桅‘蒙蒙雨雾‘水手‘悠远等词语又让读者分明体味到一种江南雨季的朦胧美感。作为一个从小生长在江南的诗人,此时、此景和此种描绘莫不道出一个少年诗人的思乡情结。这种情结在诗人1998年出版的诗集《昌耀的诗》中的后记中可以找到答案。昌耀说:‘待我成长为一个懂事少年就已永远地离开了故园,并为一系列时代风雨裹挟,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不得泊岸。”
然而,总觉得前者有点儿牵强,后者有点儿单一、有点儿肤浅。现在,有一大趋势,喜欢用“舶来品”,什么“作品一旦形成,作者就死了”,也有人机械地搬弄国外新批评派的文本“细读法”,仅仅顾及上下文语境,不顾作者写作时代背景和写作意图。解读文学文本,朱自清主张,广求多义,却应全以“切合”为准,而不赞同“诗无达诂”这种“见仁见智”的说法。“多义当以切合为准”,怎样才能做到呢?一是“知人论世”,了解作者的阅历,站在作者一面,体验“彼时彼地”的作者意图,二是贴近作品,多角度全方位挖掘本文蕴义。
那么,何谓“知人论世”,是指中国古代文论的一种观念,孟子提出的文学批评的原则和方法。出自《孟子·万章下》:“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认为,文学作品和作家本人的生活思想以及时代背景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因而只有知其人、论其世,即了解作者的生活思想和写作的时代背景,才能客观地正确地理解和把握文学作品的思想内容。孟子的“知人论世”这句话,至今还有很深刻的现实指导意义。要读解作品,首先需要做好此项工作,否则,就会“误读”,或者把它当作“百宝箱”各取所需。那么,下面我们通过“知人论世”,了解写此诗之前作者的经历。与本诗相关的资料有李万庆介绍的:“昌耀的父亲王其桂和伯父王其梅,从青年时代即投身革命。1949年秋,昌耀在原籍桃源县立中学读书期间,即背着家人报名参军,当时他只有13周岁。于1951年春赴朝作战。1955年6月,昌耀在河北省荣军中学完成高中学业,并因热爱文学发表了部分诗文,受到当地文联领导的重视。当时他可以升入中国人民大学或其他重点大学学习深造,也可以留在河北省文联工作,并与他那位保定师范的叫作小露的姑娘从恋爱到组成幸福的家庭。然而,开发大西北的热潮却比这些美好的前程对昌耀更具吸引力。昌耀后来说:‘那张贴在我荣校宿舍床头的宣传画,画面是一位背负行囊侧身向我的女勘探队员。背景是青藏高原的崇山峻岭。画面题字为——将青春献给祖国。画中人成了我崇拜的美神!我觉得自己应当属于这一群体。终于他在当年自愿报名来到青海,被安排在青海贸易公司任秘书。
从中得知,他家是“红色家庭”(包括伯父家),他本人也不信佛,哪来佛意,即使诗中有禅意,也是一面之意,不是诗中主要含义。即便1980年写的《慈航》,它也是一种爱“慈航”。它虽然以宗教仪式作为全诗的基本结构,但与宗教徒把对苦难的拯救寄托在虚设的上帝或神身上根本不同,而是转向人的自身。昌耀自己认为,爱也是一种心理“结构”,它虽然有赖于后天的教育和经验诱发,但作为一种人类文明进化的心理积淀,一种集体无意识原型,存在于人类生命的先在结构之中。
如果要说有禅意,上推唐朝诗人王维。他既信佛,也有禅诗。比如,著名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诗中极赋空寂的禅意。还有《鹿柴》《鸟鸣涧》等一系列诗句都有此体现。如果要说有禅意,近看台湾作家林清玄。他父母都是虔诚的佛教信奉者。据说他父亲每天出门办事都要到自家旁边的庙里去拜佛,以求平安。他自己也皈依佛门,他的著名散文集《莲花开落》《心的菩提》《情的菩提》,以佛的术语命名,并且用心解说佛理。
从诗中完全可以看出,当时的昌耀是个一腔热血报效祖国的热血男儿。而且,此诗写于1955年9月。那时,我国正处于“百废待举”之中,对于一个有高中文化水平、17岁开始涉足诗歌的他来说,他愿意用自己的笔将民族的魂、民族的不屈脊梁投射到这首诗中,此诗也确有政治情结,兼有繁复的美学意义。而且有他自己的话为证:在《昌耀的诗》一书后记中,昌耀在讲述自己遭受政治磨难,回头看自己曾经走过的路时说:我从创作伊始就是一个怀有“政治情结”的人。为了证明这一情结,作者附上了1953 年他创作的表现朝鲜战争生活的组诗《你为什么这般倔强》中的首章《歌声》,以及1957年体验生活时为勘探队员而作,后被诬为毒草让他蒙冤的《林中试笛》二首之一的《车轮》,并且附有当时反右斗争的关于《林中试笛》的编者按。对昌耀来说,17岁开始涉足诗歌,1953年这首诗的发表,在他的艺术生命中是一次重要的事件,它是这个满怀诗情又带有政治情结的少年诗人在红色激情岁月中的第一次放歌。《歌声》中体现着一个少年诗人对正义和大无畏牺牲精神的歌颂,而且像每一位同时期的中国诗人一样歌唱。
接着,下面贴近作品,多角度全方位挖掘本文蕴义,做到“以意逆志”。
先作整体感知,发觉它采用了隐喻、象征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在这里,我们为什么不把它们称作修辞手法,而是叫作思维方式和表达方法呢?这是有区别的。修辞手法仅仅起修饰性或诠释性的作用,而隐喻、象征除了手段和功能外,更重要的是对世界本体的一种认识。波德莱尔认为,象征乃是世界的固有之物,是一种自在合于自然的显现,它是由诗人凭着心灵之光的烛照去发现、感知、认识并表现的。
有了这种区别,我们才能对这首诗作更深刻的契合的分析和理解,才能对这首诗作“以意逆志”的解读。那么,何谓“以意逆志”呢,后世的理论家和批评家普遍倾向于将“以意逆志”的“志”理解为作者的创作意图(作者之“志”)和作者在作品中所抒发的个人情感、意志和怀抱(作品之“志”)。“以意逆志”的“意”,表明了文学阐释的主体意识,即以“己意”来探求作品意旨。“以意逆志”的“逆”,一是迎受、接纳,二是钩考、探究,三是追溯、反求。总而言之,孟子提出的“以意逆志”的文学解释原则既强调了文学解释活动不能背离对作者创作意图(作者原意和作品愿意)——“志”的理解和把握,又充分尊重解释者的主体意识——“意”的发挥和获得,并且尽可能使“意”契合“志”,决不能以“此时此地”之意读解“彼时彼地”之志,也不能以体会代替解读。
搞清了这些概念,下面来具体解读。
⑴先来看题目,“船,或工程脚手架”,联系下文和时代背景及作者的阅历就知晓了,这题目采用隐喻和象征思维方式。创作此诗时,他就在青海某公司当一位秘书,所见所闻当时青海建设百端待举的景象,所以用“船,或工程脚手架”作隐喻和象征。“船”和“工程脚手架”既是复指,即船已打好脚手架还架着或者正架着脚手架在修理,也是分指,有的船已修造好,有的船还在修造,或者船已造好,其他建设还在进行,并以此来隐喻和象征祖国百废俱兴。
⑵第一句分七行写成:“高原之秋/船房/ 与/ 桅/ 云集/ 蒙蒙雨雾/ 淹留不发。”也用隐喻和象征来呈现。“高原之秋”既点明时间意象,又标明时间性的空阔的空间意境,能让读者眺望到“船房/ 与/ 桅/ 云集/”千帆竞发的美景,而且又作转喻性隐喻,青海高原一座座高山就是一艘艘大船,已扬帆起航,也是祖国建设方兴未艾的一个缩影。“蒙蒙雨雾”,去过高原的人都知道,高原的天气说变就变,不要说秋天了,雨雾朦胧,常有的是,这是实写;也是虚写,给人一种朦胧美;更是一种隐喻和象征,暗含了青海大船,也转喻祖国大船经常遭遇阴风恶浪,暗指了那个时代祖国建设的艰难。“淹留不发”,因为高原辽阔,远远望去好像滞留不发,喻指祖国建设步伐行进缓慢而艰难,但仍在继续前进。同时,黄河是我们母亲河,青海是黄河的发源地。这就意味着民族之舟不管遇到多少险滩,不管遇到多大风浪,始终向前航行。这在下句“兀自摇动”得到了证实。“兀自”即指仍旧、还是的意思。
⑶第二句分九行跨节写成:“水手的身条/ 悠远/ 如在/ 邃古/ 兀自摇动/ 长峡隘路/ 湿了/ /空空/ 青山。”先看“水手的身条……湿了”也是用转喻性隐喻和象征,如果说“高原”是“船房”,高原上的人民就是“水手”了。“悠远/ 如在/ 邃古”,这里时空跨度大,一跃上了几千年,今天的水手就是“邃古”水手的延续,我国是五千年文明古国,民族之舟前行全靠这一代代“水手们”划桨拉纤,他们是民族之魂,他们是生命之舟,生生息息,不断前进。让我们展望民族百废待兴的繁忙景象,更能窥视生命的船桅、热爱高原的灵魂之舟。《船,或工程脚手架》体现出民族的魂、民族的不屈脊梁的主旨。这种民族不息精神在《高车》《划呀,划呀,父亲们!——献给新时期的船夫》等等中都得到了印证。高车这一极普通的西部民间牛挽或马挽的大木轮车,在诗人的眼中成了英雄和歌颂的对象。因为它们是“从地平线渐次隆起者”,是“从北斗星宫之侧悄然轧过者”,更是“从岁月间摇撼着远去者”, 那驭夫驾着生活之车、生命之车“悄然”行进于岁月坎坷之路。《高车》中的“高车”与“青海”互指复义,字字句句触及“精魂”——青海魂、民族魂。《划呀,划呀,父亲们!》:“大海,你决不会感动。/而我们的桨叶也不会喑哑。/我们的婆母还是要腌制过冬的咸菜。/我们的姑娘还是要烫一个流行的发式。/我们的胎儿还是要从血光里临盆……我们不至于酩酊。/我们负着孩子的哭声赶路。/在大海的尽头/会有我们的笑。”诗人从纷繁复杂的现实生活中提取精巧的艺术因素实现了诗意的传达,以“微小”的体制表现了“庞大”的内容,将作为父亲的坚定与柔韧和孩子的倔强与哭声串连在一起执著赶路,最后凸现一种深邃的意蕴——“在大海的尽头,会有我们的笑”,它也写出了新时期的船夫划的生命之舟、民族之舟。
“长峡隘路/ 湿了”,喻指拉纤划船时不时会遇到险滩和狭隘的山口,“湿了”既实指天气从“蒙蒙雨雾”到“湿了”的变化过程,喻指风雨骤变,也可暗指纤夫汗流浃背,模糊了视线,表明作业的艰辛。
⑷最后:“空空/ 青山。”高原之秋气候多变,给人一种梦幻离奇之美,又喻指和象征了民族之舟、生命之桅之前行,前景广阔,生机无限。用诗人郑敏的话说:“诗人扮演的重要的角色,即站在最尖端的地方看人类。诗人应该站在最前沿、最尖端的地方,看看人类是怎么走过来的,怎么对付人和自然之间的许多问题,最终该怎么走下去。”
因此,说此诗显现出朦胧美和思乡情结,或有禅意,总觉得有点儿单一、肤浅,或者牵强。因为“隐喻、象征”已经真正成为了连接“个我的现实之在”与“整体的人类之在”的中介性桥梁,而不再仅仅是某种文学表现的手段了。昌耀的这首诗中,已十分清楚地显示出民族不息的精魂和旺盛的生命力,也充分显露出祖国和民族的前景广阔、生机勃发。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鲍朝云,浙江国际海运职业技术学院中文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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