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雨王汉德森》 原型 意义转换
摘 要：《雨王汉德森》借助原型拓展了意义空间。在原型结构、人物和意象的作用下，小说实现了历史与当代、神话和现实的意义转换。原型赋予作品以神话寓言性质，以至小说充满种种象征意味和弦外之音。
《雨王汉德森》是索尔·贝娄的代表性小说，也是作家备受争议的作品。1954年小说发表后，评论界对其评价褒贬不一。亨利·米勒等作家对它大为褒奖。《纽约时报》和《大西洋月刊》等刊物文章认为，作品晦涩难懂不会成为佳作。从批评的实际看，小说遭受否定的主要原因在于主题的模糊性和象征性。托尼·泰纳指出：“作品神秘难解，意图极不清楚，在个体价值问题上有着不确定性。”①约翰·克莱登则认为：“贝娄为何创作《雨王汉德森》这样充满象征的作品呢……贝娄在拿现代文学中的自命不凡现象开涮，他似乎在说，你们不是要象征性小说吗，我给你们最象征的作品。”②贝娄本人对众说纷纭的批评不以为然，他说自己都不清楚小说的确切含义，却知道评论界会比他懂得更少。③
小说叙述百万富翁汉德森厌倦美国生活，去非洲冒险游历的故事。这是一部情节简单却蕴含复杂的作品。众所周知，贝娄对人类的生存状况极为关注，显然，他创作《雨王汉德森》绝非仅仅为了主人公的旅行。本文以为，小说《雨王汉德森》充斥着各种原型模式，应从不同层面理解作品的涵义。尤其是小说的结构、人物和意象等，在《圣经》等其他文学作品中都有原型，它们几乎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符码，反映了人类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若从原型批评视角分析，可以把作品投放到更为宏阔的背景下，在人类的普遍经验中探寻小说的复杂意蕴。
首先，从结构看，《雨王汉德森》套用《圣经》的U型结构，取得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的艺术效果。小说一开篇就揭示汉德森的混乱生活：“情况在不断恶化、恶化、恶化，没多久，终至错综复杂，不可收拾。”④百万富翁汉德森陷入精神危机之中，常因琐事与人吵架。“我要，我要”的呼声让他焦躁不安。他由此怀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我的末日到了，死神正向我招手呢。”（贝娄，27）汉德森为摆脱烦恼远走非洲。然而在非洲部落，他不仅没有获得理解和支持，甚至差点被谋害性命。小说结尾，汉德森立志做一名医生为他人服务，把“我要、我要”转换成“他要，你要，他们要，你们要”。小说叙述紧紧围绕主人公的经历展开，汉德森“负罪—放逐—受难—领悟—救赎”的经历是小说基本情节，实际上也构成作品的潜在结构。弗莱在分析《圣经》时指出，《圣经》叙事遵循着“堕落—受罚—忏悔—救赎”的模式。从弗莱的观点看，贝娄小说与《圣经》的结构存在同构性，都是属于U型的结构模式。当然，作品与《圣经》在叙事上又各有侧重。贝娄小说在叙述主人公经历时，特别注重揭示人物的心理世界，作品叙述带有意识流小说的倾向；而《圣经》则以律例叙事为特色，强调人的行为与救赎的因果关联，带有鲜明的伦理叙事特征。
事实上，贝娄不仅从文化经典《圣经》中获得灵感，他还从“圣杯”传奇中受到启发，将作品情节改为对“寻找圣杯”结构的戏仿。这无疑增加了作品的神话寓言性质。“圣杯”故事的大体内容是，渔王因为患病失去生殖能力，国土由于缺水沦为一片荒原。这时，只有某位带剑武士历尽艰险找到圣杯，渔王才能彻底康复，荒原化的大地才会万物复苏。在叙事结构上，《雨王汉德森》与“寻找圣杯”故事是对应的，都有“荒原—寻找—圣杯—救赎”几个环节。汉德森感到现代文明已退化为荒漠，他像武士一样在非洲的土地上寻找。汉德森经过重重困难之后，从狮子身上发现了原始活力，并把象征“圣杯”的狮子带回美国。小说结尾，汉德森帮助瓦利利部落求雨，大雨随即从天而降。显然，大雨在这里具有特殊的象征性含义，因为在“寻找圣杯”故事中，雨水象征着荒原得以拯救。小说通过汉德森的求雨成功，似乎也在预言美国文明获得拯救的可能。
在《圣经》和“寻找圣杯”的原型结构下，小说的涵义得以不断深化和拓展。由于“圣杯”的涵义是多重的，作品主题也因此显得变动不居。“圣杯”可以是宗教仪式上的圣餐杯，可以是承接耶稣血液的某个容器，也可以是武士拯救荒原的工具。“圣杯”意义指向的不确定性导致了小说主题的模糊性。如果说“拯救”是小说的主题之一，那么“拯救”的意义也是多向度的。其一拯救自我。汉德森为摆脱精神危机远走非洲，经过一系列事件之后，终于领悟了人生真谛，获得了内心的平静。其二拯救社会。汉德森感到美国文明的生命力已衰竭，希望借助外界强力恢复活力。汉德森在狮子身上发现原始活力，他把幼狮带回美国，找到了拯救美国社会的途径。其三拯救他人。汉德森看到阿内维部落在遭受苦难，立即开展救助活动。汉德森决定回国以后做医生，以便更好地为他人服务，从而将“我要、我要”转化为“你要、他要、你们要、他们要”。这样，作品在“拯救”这一主题上，就关涉拯救自我、拯救社会和拯救他人三方面内容，而拯救还仅仅是小说的主题之一。可见，原型结构是《雨王汉德森》的核心要素，它对小说意义的生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小说通过原型结构的套用，昭示个体获得救赎的途径：只有将自我追求和社会需要相结合，人才能洞悉生活的真谛、领受人生的福祉。
其次，从人物看，汉德森形象具有高度的隐喻意味，带有众多原型人物的品质。小说三次出现《弥赛亚》的歌词：“他被藐视，被人厌弃，多受痛苦，经常忧患。”（贝娄，41，98，299）作品中反复出现这些歌词，当然不是作者的随意而为，而是有着明显的意义指向。歌词来自《旧约·以赛亚书》第五十三章第三节，原本是关于弥赛亚的赞歌。歌中叙述的是弥赛亚四处传播福音，通过自身受难去为众人赎罪的故事。对照汉德森与弥赛亚的人生际遇，可以发现二者有许多相似之处。汉德森来到非洲原本是要自救，但当他看到非洲人受苦之后，于是自救逐渐演变为救人。在非洲部落，他像弥赛亚一样满怀爱心，决心要帮助部落脱离苦难。接下来，小说引用但以理对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所说的话：“你必须被赶出离开世人，与野地的兽同居。”（贝娄，104）这段文字出自《旧约·但以理书》第四章第二十二节，接下来的两句为“吃草如牛，被天露滴湿，且要经过七期”⑤。小说引用此文似乎在向读者暗示，汉德森也像弥赛亚一样遭受误解和各种磨难。尽管在女王和达孚狮子的启发下，汉德森逐渐领悟人生真谛，然而，阿内维人对其救助反映冷淡。在瓦利利部落，汉德森被拖去与死人关在一起，他虽然帮助部落求得大雨，但瓦利利人却要害其性命。汉德森不仅与弥赛亚有着相同的使命感，也有着相近的人生际遇。文中多次出现《弥赛亚》的歌词，显然是要强调弥赛亚与汉德森之间的隐喻关系，表明弥赛亚是汉德森的一个重要原型。
在阿内维部落，汉德森看到牛瘟和蛙灾时不禁想起遥远的历史：“我听说最后一次蛙害发生在埃及。”（贝娄，71）作品在不经意间将汉德森与犹太英雄摩西进行了意义关联。据《旧约·出埃及记》记载，摩西在接受耶和华的喻旨后，回到埃及拯救受难的犹太同胞。为了让埃及法老信服摩西，耶和华赐给摩西三件法宝，其中之一就是可让埃及境内遍布蛙灾。在小说中，汉德森来到阿内维部落，同样看到池塘里漂满青蛙，他像摩西一样要剪除它们。摩西让埃及青蛙遍地，是要让埃及人产生恐惧，以便拯救自己遭难的犹太同胞。汉德森看见池塘满是青蛙，决心要炸死这些青蛙，为的是拯救遭难的阿内维部落。尽管青蛙产生的原因不同，对付青蛙的手段各异，但他们的动机是一致的——拯救众生。通过青蛙意象，贝娄实现了历史与现实的切换，在赋予汉德森以英雄摩西特征的同时，也赋予作品以厚重的历史内涵。
汉德森不仅具有弥赛亚和摩西的英雄品格，还可以从浮士德博士这里找到原型。如果说弥赛亚和摩西的共通之处，就是通过自身受难拯救他人、具有为公共利益自我牺牲的品质的话，那么汉德森内心“我要、我要”的呼声，则是他成为不断追求的浮士德博士。“我要”只是一个主谓短语，作为一个完成句子它至少还缺少宾语。小说多次出现这样的呼声，却一直未揭示“我要”的宾语内容是什么，这就给读者阅读留下了极大的思考空间。“我要、我要”在作品反复出现，实际上是汉德森内心欲望的象征。这是人类不满足于现状、不断探索、积极进取的共同呼声，反映出人类不甘于被动生存，渴望寻找家园和精神皈依的伦理诉求。
贝娄是人类学和文化学学者，他把许多原型人物的特征投放在汉德森身上，这就使得汉德森形象斑驳复杂，同时折射出各种不同的隐喻性涵义。也正是在此意义上，有些学者认为《雨王汉德森》是最具文学性的小说，在很多方面具有《圣经》的主题意蕴：“汉德森像《旧约》中的先知那样，渴望四处去忏悔；像受洗者约翰那样，浪迹沙漠以蝗虫为生；他像摩西一样，用火机点燃灌木……”⑥可以看出，汉德森形象作为一种象征性存在，不仅体现出人类对现实遭遇所做的普遍反应，也是人类不断寻求意义、进行各种探索的隐喻。汉德森的非洲冒险是在历史与时间之外展开的，表明人类对真理的寻找穿越时空。
再次，从意象看，《雨王汉德森》从《圣经》中借用许多文化意象，通过这些意象表达了象征性涵义。小说两次出现但以理对尼布甲尼撒的预言：“你必须被赶出离开世人，与野地的兽同居。”（贝娄，104）这里但以理的预言涉及两个重要意象：狮子和旷野。这两个意象都与作品“负罪和拯救”的主题相关，成为理解小说主题的重要密码。
狮子即但以理所说的“兽”，是汉德森拯救现代文明的载体，它是智慧和活力的象征。汉德森厌倦美国荒原化生活，企图在原始部落找到生命活力，并将这种活力带回美国以促使荒原复苏。达孚国王的狮子便是这种生命力的体现。小说中的狮子与《圣经》中的狮子在精神内涵上是相通的。《旧约·但以理书》曾多次描述狮子形象。但以理遭到陷害而被扔到坑中，然而由于神的佑护，狮子并没有伤害他。后来，但以理梦见四头巨兽从海中上岸。其中也有一个狮子，只是它多了鹰的翅膀。《旧约》中犹太先贤祝福后辈时，也经常使用狮子形象作比喻。在宗教文化语境中，狮子是勇敢、智慧和力量的象征。狮子具有某种特殊的精神动力，而这种动力在现代社会已日趋枯萎。作品中，达孚国王鼓励汉德森触摸和亲近狮子、模仿狮子动作、发出狮子一般的吼叫，就是要通过狮子来激发汉德森的力量，唤醒其内心沉睡的精神。汉德森在接触狮子后逐渐理解生命真谛，仿佛拥有生存的激情和力量。通过达孚国王的狮子，贝娄将远古与现代、现实与神话链在一起，让小说在文本之外衍生出许多象征性涵义。
同时，旷野对作品意义的生成也极有价值。旷野是《圣经》中反复出现的文化意象。在《旧约》等文献中，地中海和红海之间曾有很多旷野，如书珥、巴兰、西奈旷野等。对于犹太或基督教教徒来说，这些旷野都有着特殊的意味。先民们或在旷野里蒙难，或在旷野里忏悔，或在旷野里得到神喻。旷野凝聚着教徒们各种心理经验，一旦出现在作品中就能唤醒很多记忆。犹太学者对荒原意象有着深刻认识：“犹太教太熟悉那使他们的先知听到上帝召唤的荒野，也太熟悉那静静的山谷及山巅，在那里人们听到了上帝的声音。”⑦《雨王汉德森》中出现的旷野意象，从《圣经》的《旧约》和《新约》中均可找到原型。在小说中，汉德森与洛米拉尤在荒野上奔逃，过着吃田薯和蠕虫的非人生活。这时，汉德森不禁想起《旧约》中的约翰：“我终于像施洗约翰一样，靠蝗虫过日子了。在旷野上有人喊着说……”（贝娄，357）而在《旧约》中，关于旷野则有这样一些记载：“在旷野上有人声喊着说，‘预备主的道，修直他的路。这约翰身穿驼毛的衣服，腰束皮带，吃的是蝗虫野蜜蜂。”⑧小说借用旷野上的喊声隐喻汉德森的苦难经历。此外，基督教的《新约》中也多次出现旷野意象，《路加福音》记载，耶稣被圣灵引到旷野，在旷野里受到魔鬼试探，经历了四十天艰难生活。但是耶稣始终心系上帝，最终经受住了考验而没有走向堕落。联系《圣经》中的旷野意象，《雨王汉德森》中的非洲旷野也就不再是不毛之地。汉德森正如耶稣基督一样，仿佛也在承受人生的各种考验。这样通过旷野意象，汉德森所具有的已不再是自己的经验，而是整个民族的经验，甚至超越了民族界限而拥有了全人类的经验。
如果说狮子是现代文明的对立物，是一种野性生命力的象征，那么，旷野的涵义则显得更为深远。旷野既是汉德森遭受磨难的受难地，也是他砥砺意志的战场，既是汉德森获得神启的地方，也是他获得拯救的前提条件。在作品中，原型意象的象征功能是强大的。弗莱指出：“原型是一种典型的或重复出现的意象。我用原型指一种象征，它把一首诗或别的联系起来，从而有助于统一和整合我们的文学经验。”⑨借助原型意象这一密码，《雨王汉德森》的复杂蕴含就迎刃而解了。原型意象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显现，它们能够唤醒读者的心理经验，让人对作品的言外之意产生无尽遐想。
概而言之，《雨王汉德森》是个庞大而完整的系统，具有浓厚的神话寓言性质。贝娄在作品的原型结构之内，还设置了原型人物和原型意象，通过这些原型模式的运用，作家将《雨王汉德森》与宗教经典《圣经》等联系了起来，从而拓展了小说的意义空间。在原型结构、原型人物和原型意象的作用下，小说叙事充满了张力，作品内涵也因此显得意味深长。荣格认为在文学叙事中原型具有巨大影响力：“一旦原型的情境发生，我们会突然获得一种不寻常的轻松感，仿佛被一种强大的力量运载或超度。在这一瞬间，我们不再是个人，而是整个人类，全人类的声音一齐在我们心中回响。”⑩也即是说，是各种原型赋予小说以寓言性质，让小说充满象征意味和弦外之音。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汪汉利，浙江海洋学院人文学院讲师，博士。
①Daniel Fuchs, Saul Bellow: Vision and Revisi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N.C. 1984, p98.
②John Jacob Clayton, Saul Bellow: In Defense of Ma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P169.
③⑥周南翼：《贝娄》，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54页，第271页。
④索尔·贝娄：《索尔·贝娄全集》第三卷，毛敏渚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以下引文，均出自该书，只在文中标注页码，不再另注。
⑤⑧《旧约·但以理书》，第四章第二十二节，第三章第三至四节，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会，2003年版。
⑦利奥·拜克：《犹太教的本质》，傅永军、于健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57页。
⑨刘象愚：《外国文论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3页。
⑩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68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