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翔
2017年1月3日,一名叫徐志祥的老同志通过微信联系我,原来,他是我父亲刘征文在上海机床厂的老同事。自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调离了上海机床厂后,他便和我父亲失去了联系。上世纪70年代初徐师傅从解放军第31集团军复员来到上海机床厂,在厂团委担任团干部,后来调到市委办公厅、市档案局工作直至退休。70多岁的徐志祥来到我办公室,深情回忆了上海机床厂曾经的辉煌,和该厂派他与我父亲在复旦大学工作时,发生在复旦校园的一段往事。
为什么不让我们悼念周总理
上世纪70年代的中国,“文革”正如火如荼。1975年至1977年我父亲和徐志祥等上海机床厂一批中层干部,根据毛主席的指示,作为“工人阶级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被选派到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分别担任学生党支部书记和辅导员。
1976年1月9日,一个巨大的噩耗传来:周恩来总理于1月8日逝世了。这天,我父亲和徐志祥师傅一走进复旦校园,只见整个校园弥漫着哀伤的氛围,学生们纷纷在冬青树林里采摘绿叶树枝,准备自己制作花圈。他俩走进国际政治系的办公楼内,看到已经有师生在大厅布置悼念周总理的灵堂,便立即加入其中,将一朵朵黄白小花敬放在周总理遗像前。
正当我父亲、徐志祥师傅和师生们忙碌时,系党总支书记钱孝衡从楼外走了进来,他紧张地把我父亲和徐志祥师傅拉到一旁:“我剛参加校党委会紧急会议回来,上面有三点指示:总理去世,一不准设灵堂、二不准戴黑纱、三不准举行追悼会。希望你们配合学校做好学生的工作。”
“为什么不让我们悼念周总理?”听到这一消息,我父亲和徐志祥师傅惊呆了,他们异口同声地大声问道。这时,学生班的班长戴德娴和学生们闻讯也围拢过来,请求我父亲和徐志祥师傅能够顶住压力,组织学生悼念周总理的活动。戴德娴这名女班长,是一名共产党员,在广大学生中很有威信,她哽咽道:“刘书记、徐师傅,希望你们能和我们学生并肩战斗,我们要给周总理戴黑纱设灵堂!”
此时,比我父亲年轻几岁的徐志祥师傅,望着我父亲问道:“刘书记,你看怎么办?”
“小徐、戴班长,我们悼念周总理无罪,我支持大家设灵堂、戴黑纱。小徐,你去购买黑纱布,我来写花圈的挽联。”
话音刚落,一名女教师马上表示,自己身上带着布票。于是,徐志祥师傅立马和一名来自部队的解放军学生一起拿着布票,骑自行车到五角场去买黑纱布。很快,国际政治系的师生手臂都戴上了黑纱。
当天下午是国际政治系的例行政治学习,我父亲和徐志祥师傅一起参加外语教研组的学习。他们果断改变原先的学习内容,组织大家学习中共中央、国务院、全国人大发布的周总理逝世讣告,徐志祥师傅首先拿起报纸读了起来。读了没几句,眼泪就流了下来,哽咽得无法读下去,我父亲马上接过报纸继续读。可是,他读了几行后,声音颤抖得也读不下去了,只得再次传给身边的一名教师。就这样,短短的一份讣告,在十几个人手中传递下才总算读完。此时,会议室里早已哭声一片。
珍藏40多年的《人民的好总理》一书
第二天,徐志祥师傅对我父亲说:“刘书记,我们一定要在全系举行周总理追悼大会。我俩联名向系党总支打请示报告好吗?”
“小徐,你说出了我心里话,我们现在就去找钱书记。”系党总支书记钱孝衡接到我父亲和徐志祥师傅的请示后,这位饱经风霜的老干部毫不犹豫地表示:“我支持你们,追悼大会我来主持,小徐组织教师队伍,刘征文书记组织学生,大家立即去分头落实。”
“钱书记,你是系里的一把手,主持追悼大会风险太大,还是让小徐或者我来主持吧,有什么事情,我们大不了被打回上海机床厂。”我父亲恳请道。
“不要废话了,学校党委会是我参加的,上面如果追究责任,一切风险我来承担!”钱书记把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道。
两天后,国际政治系悼念周总理大会在教学楼前举行。我父亲和徐志祥师傅与全系70多名教师、200多名学生肃立在周总理的遗像前默哀致敬,当哀乐奏响的瞬间,师生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放声大哭,有的甚至哭晕倒地。而此时此刻,整个复旦校园、整个中华大地都笼罩在一片哀伤之中。忧国忧民的周恩来总理走了,中国人民在为祖国的命运担忧。
“我现在很多事情都已淡忘了,唯独40多年前和你父亲在复旦校园悼念周总理的往事,依然记忆犹新,好像就发生在昨天。那天追悼大会结束后,我和你父亲带领师生在国际政治系教学楼外的草坪上,又种下了两棵松柏树来寄托我们的哀思。前几天,我特地重回复旦校园,发现那两棵我们当年种下的松柏树已经高耸入云,我独自默默地站在树下,不禁感慨万千,很久没能离去。”
徐志祥师傅沉浸在往昔的追忆中,久久没回过神来。他对我说,尽管“四人帮”不断压制人民群众对周总理的悼念,但他与我父亲依然在当年冒天下之大不韪,投身于悼念周总理的活动,因为,周总理生前对上海机床厂的发展十分关心,上机人对总理有着深厚的感情。
2017年1月8日,周总理逝世41周年这天,我来到父亲家,转达了徐志祥师傅对他的问候,聊起当年他与徐志祥师傅在复旦校园悼念周总理的往事,他心情立马沉重起来,似乎不愿多说什么,只是转身从书橱里取出一本1977年12月复旦大学政宣组汇编、封面书名由著名教授郭绍虞题写的《人民的好总理》的书递给我:“该说的,小徐都说了。这本书我珍藏了41年,现在转交你保存吧。”
从80多岁的父亲手中接过书,我惊讶地发现,41年过去了,这本书竟然保存得完好如新,书本用厚厚的牛皮纸包裹着,重新做了封面和封底,并且在牛皮纸封面上,他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上“人民的好总理”书名。
一切尽在不言中。40多年的时光,父亲就是这样以他自己特有的方式,寄托一个上海机床厂的普通干部对共和国第一任总理的哀思与怀念。
(作者为上海公安博物馆客座研究员)
责任编辑 王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