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老舍 离婚 错位艺术
摘 要:老舍的《离婚》平白而含蓄,简约而深刻,幽默而苦涩,反应出了特定环境中的普遍人性和生活内蕴,以众人不可抗拒的平易和亲近感,令人反省、深思,在写实的基础上潜滋暗生了诸多张力神经。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是老舍广泛而成功地运用了错位艺术。
老舍“第一个把‘乡土中国社会现代性变革过程中小市民阶层的命运、思想与心理通过文学表现出来并获得了巨大成功”①。《离婚》(1933年)便是有关这方面的一个名篇佳作,是老舍在《猫城记》之后,回向幽默、重归京味的第一部作品,也是老舍的早期代表作。该小说以嘲讽的笔墨,集中描述了张大哥、老李等市民的家庭生活、婚姻状况及他们各自的独特性情,展现了当时北京市民日常生活中的世态风情,不但显现了社会时代的特点,表现了市民思想、文化和性格的内涵,而且反映了人生的一种悲剧性困境:人们都想摆脱非人性的境况,人们却又往往有意、无意地,直接、间接地,制造着别人或自己的非人性境地。小赵的恶意戏耍,老李的心有旁骛,张大哥的热心张罗,吴先生的贪求美色,张大嫂的甘心认命,李太太的闷声怄气,吴太太的女子内斗,邱太太的妥协投降,天真的放浪荒唐,秀真的幼稚轻率等等,这些都让人深思自省,《离婚》也就有了更为深刻的可读性。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是老舍广泛而成功地运用了错位艺术。这种艺术特色在老舍的《骆驼祥子》等小说中都有经典表现,而以《离婚》中的呈现最为突出。
“现象学美学和接受美学都认为文学文本是充满了‘未定点、‘空白的‘图式化结构,这些‘未定点有待于读者去具体化,这样,作品的意义才能被挖掘出来。因而文学作品本身是一种暗示,一种邀请,邀请读者对作品进行再创造,使作品内涵的意义得以实现。”②老舍的错位艺术便让他的小说充满了这种“邀请”,一种智慧、幽默而朴素、深沉的“邀请”。由于变幻莫测的大千世界,表象与真相,客观与主观,本体与外在,本体的诸侧面等等因素之间都可能瞬间变化、随时错位,生活的悖谬和酸甜苦辣也随之呈现,于是文学作品幽默之韵的渊源也便自然诞生。老舍以他真诚而睿智的文笔捕捉着人生的幽默意蕴,并以他自然巧妙的错位艺术得以暗示,他的小说平白而含蓄,简约而深刻,幽默而苦涩,反应出了特定环境中的普遍人性和生活内蕴,以众人不可抗拒的平易和亲近感,令人反省、深思,在写实的基础上潜滋暗生了诸多张力神经。在《离婚》中所运用的错位艺术手法主要表现为以下几方面:
一、天然叙写,幽默比对,蕴情含意
《离婚》让读者在平民化的言说中感受到似平民而非一般平民的思想意识,这便同时感受到了老舍对市民性格的批判意识,感受到了老舍对形成市民性格的社会生活、思想渊源和文化传统的具体显示。《离婚》中的幽默随着情节本分地流淌着,带着平民生活的复杂多味渗入读者的心田。小说中天然叙写,同时又能自然地幽默比对,从而使小说于诸种错位中蕴情含意,巧妙地营造幽默风趣的意蕴。
因循守旧,保有中庸,明哲保身等等,这不仅仅是老北京市民所秉承的,也是旧中国平民,并且一直延续至今的中国人的一些基本思想和人生哲学。张大哥以做媒和调解来显示他的人生哲学,他的媒人的天平是不准离婚,离婚就会坏了规矩,乱了秩序,所以主张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张大哥更不会走极端,“走极端是使生命推动平衡,而要平地摔跟头的。张大哥最不喜欢摔跟头。他的衣裳、帽子、手套、烟斗、手杖,全是摩登人用过半年,而顽固老还要再思索三两个月才敢用的时候的样式风格。就好比一座社会的骆驼桥,张大哥的服装打扮是叫车马行人一看便放慢些脚步,可又不是完全停住不走。”所以,张大哥处事是宁拆七座庙,不破一门婚,热心帮人们操持婚事和日常杂事,保有现状,维持旧规,痛恨时尚的自由婚姻。为了保有自己的中庸,他虽然结识有各党派的人,却并不去了解各党派的宗旨,愚昧地认为:“共产之后便‘共妻,‘共妻便不要媒人,应当枪毙。”这样,因循守旧,谬解世事,落后和愚昧显得更加突出。张大哥的婚姻观仍是传统的观念,是面子上的观点,他消灭离婚也是基于面子问题。为了面子,他甚至可以违背良心和天理,例如二妹妹的丈夫行医骗人而被抓,二妹妹求到曾作为媒人的张大哥门下,张大哥就义不容辞地托人说情,最终不但放了这个骗人的庸医,而且张大哥还准备“等空气变换了些”再让他去行医,“不过,再行医的话可千万‘少下——不是不可以下——石膏”。周围和张大哥一样的老市民,则缺少张大哥那样的热心,而一旦事起,首先是明哲保身。当张大哥的儿子被误当作共产党抓捕后,那些平日喜爱呼吆张大哥的人都尽量远离,“张”字一下子犯了禁,甚至大家都后悔认识这么一个张大哥,唯有老李为张大哥前奔后跑。张大哥的悲喜剧中,蕴含着耐人寻味的社会环境和文化思想的内涵。小说以错位手法深刻揭示了事物的本质,所谓的中庸,实则是平庸;所谓的稳重,实则是守旧;所谓的明哲,实则是自私;所谓的准确,实则是偏执;所谓的透彻,实则是愚昧。
老舍常利用情境、心理、表里等方面的反差形成幽默和趣味。如,秀真去找小赵,小说写她像一朵半开的莲花,看着四周的风景,心里笑着、幻想着,觉得一阵阵的小风都是为自己吹动的。她想象着自己和小赵的交往是浪漫而毫无危险的,至多是接吻搂拥,无非是放出自己的一点香味,接收小赵的一点男性的热力。可是小说另一边写小赵却正在把秀真作玩物思索着:“这回是完全留着自己吃呢,还是送给人?刚红了嘴的桃,中看不中吃,送人不见得合适。特别是送给军人们……自己留着?万一留个一年半载,被人看见而向我索要,我肯给不肯呢?我会忌妒不会呢?两搭着,自是个好办法……”一边是秀真诗意的幻想,一边是情场流氓的肮脏心理,相比相衬中,怎不让人叹笑秀真的洋洋自得?读者看到的是一只凶狠狡诈的老狼和一只浪漫而又自以为是的小羊。这笑便在泛起时就变成深深的叹息了。有时,小说中以人物间的误解造成一种特殊的幽默。当天真和张大哥谈起留洋问题时,张大哥向天真打问上外洋一年得多少钱,天真说得两三千,因为他心里想:“记得李正华在巴黎一年花六千。可是他养着三个法国姑娘,设若养一个的话,三千也许够了。”而张大哥倒真以为儿子是想留洋学财政,临睡前还向妻子夸耀:“天真还要留洋呢,一年两三千!志向不错呀……”错解之中,幽默就从读者心中生起,这却是一种苦涩的趣味,让人为作为父亲的张大哥感到辛酸和凄凉。
二、选例平凡,比方通俗,准确传神
老舍往往在情节的流程中,不知不觉地融入具体的例子和比喻,选例生动通俗,准确传神,显现出智化的平民幽默特色。惟其平凡,才更容易显示出错位和本质,而产生强烈的美感效应。
主人公张大哥是一个老派市民的形象,他的生活使命就是替人做媒和反对离婚,如,写张大哥为人做媒的选择标准,“张大哥的全身整个是显微镜兼天平。在显微镜下发现了一位姑娘,脸上有几个麻子;他立刻就会在人海之中找到一位男人,说话有点结巴,或是眼睛有点近视。在天平上,麻子与近视眼恰好两相抵消,上等婚姻。近视眼容易忽略了麻子,而麻小姐当然不肯催促丈夫去配眼镜,双方马上进行——假如有必要——交换像片,只许成功,不准失败。”开篇由介绍张大哥的神圣使命,顺手牵羊就融进了显微镜兼天平的比喻,接着就自然地引入麻子姑娘与结巴男子或近视眼男人的例子,形象而风趣地表现了张大哥做媒的“细心”、“公平”和见机行事。张大哥认为媒人天平不准是离婚的主因,而张大哥则是对男女双方的年龄、长相、家道、性格八字等都要细细测量和拼对的,这些“面子”上的东西若分配得当,双方重量相等,张大哥就认为这婚姻准成,而张大哥偏偏就忽略了这婚姻的内核——感情的问题。又如小说开篇为了说明周围人对张大哥的依赖,和张大哥热心助人的特点,也顺路打了一个大小人皆可通晓的比方——“你总以为他的父亲也得管他叫大哥”,语言简洁,却又平易地写出了人物十足的“大哥”味儿。
老舍小说中的比方犹如试纸一般,让人物内心毕露,栩栩如生地显现了人物内质的分裂和错位。如写小赵对秀真的那点“玄虚”之情:“有一定的笑涡,大脚、香气,贴在他的心上,好像那年他害肚疼贴的那张回春膏”,“秀真是张贴心房的膏药。可是小赵不承认心中有什么病”。老舍以现实主义的笔法,写出了小赵心中连他自己也难以承认的那点“真情”,风趣却不失生活的真实。小赵是个从来把女人当玩物的流氓混子,一向拿女的当作机器,现在遇到了单纯、率真、浪漫的秀真,他冷酷的心竟也动了动,竟然觉得他和秀真间应当有点人与人的关系,这是他自己也非常陌生而奇怪的。老舍以通俗形象的语句,幽默地写出了小赵的内心活动和情感变化,几句话就让小赵的个性更加鲜明突出,自然人的正常反应和小赵的畸形感觉之间的联系和错位就让小赵成为普通流氓恶棍中的“这一个”。
三、描绘心态,展现矛盾,丰富内涵
人物心态的错位是老舍小说中的一大看点。这不仅表现在人物之间,也表现在人物自身的多重矛盾中,《离婚》中的老李是其中的一个突出人物。老李是由乡下进到北京城的一个年轻职员,他对婚姻和社会不满,忧郁、内向、怯懦、善良,也敷衍人生。他最突出的是丰富而矛盾的内心世界。他说自己是个“地狱里的规矩人”,既在地狱,又如何甘心“规矩”,现实和理想的种种差距,使他成了一个耽于幻想的小人物,一个夹在多重墙间的梦里人,一个被矛盾挤压致畸的平民形象。小说在对老李心态自然生动的描写中,揭示了他心里的错位,丰富了作品的内涵。
老李面临着人生的几大夹墙。其中的一道夹墙是人性的自我矛盾造成的。老李是一个耽于浪漫和幻想的人物。曾经雄心勃勃时,他也只是想通过“近于破坏”的方式去革命,认为流血显着太不近人情。固有的善良和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总让老李想入非非,又在现实面前唉声叹气。他怯弱、妥协,又盼率性行事;循规守矩,又希求浪漫诗意;消极怠情,又渴望有新的生活。生活环境和文化氛围、传统观念为他的性格提供了生长的温床,又让他的性格和内心世界形成强烈的冲突。太太刚来时,他想到小赵将要对太太的玩弄嘲笑就有点胆战心惊,又想:“小赵与其他同事的一切全是无聊,何必把他们放在心上呢?爱怎样怎样,没意义!”可是他最终还是为小赵的戏耍而痛哭、闷气。消解不开的自我矛盾,摆不脱的俗规,脱不了的工作,让他感觉到自己是久关在笼中的鸟,打开笼门也不敢往外飞,“‘科员了一辈子,自己受了冤屈都一点也不敢豪横,正像住惯了笼子的鸟,遇到危险便闭目受死,连叫一声也不敢;平日的歌叫只为讨人们的欢心……他知道他已经被北平给捆起来”。不但和太太吵嘴得低声,和太太冷战也不能让朋友看出来。老李感觉自己不能再这样被麻醉,他决定要些生命的咖啡来提提神,哪怕它是苦涩的。他的“咖啡”就是两天没到衙门去,他要破“规矩”。甚至他在心里下定决心:朋友谁爱来谁来,说不定连朋友也骂一顿,再不敷衍他人了。转眼邱太太来了,老李虽然想把她撵出去,却没那个勇气,而且还得陪着邱太太说话,无论那话是如何无聊!老李感觉自己把自己卖给了这个社会,把自己的生命卖给了这个怪物衙门,仅仅是为了养家糊口。他把自己类比为一个被迫卖笑而灵魂出壳的女人。老李就是这样矛盾着,苦闷着,自责着,灰心着。他恨自己不能提着小赵的耳朵揍出实话,骂自己是饭桶、糟蛋;他恨自己什么都听别人的,自己没个主张,却像浅木盆里挣扎性命的鱼。“他不能怨北平把他的生命染成灰色,是这个衙门与衙门中的无聊把他弄成半死不活——连打小赵一个嘴巴,或少请一回客,都不敢,可怜!”老李的苦痛还更在于有苦而没地方说,他渴望的女子是朴素、安静、独立的,能不言不语地明白他,不笑话他的迟笨,她不一定美,“而是使人舒适的一朵微有香味的花”。老李幻想着的是两颗心的相对微笑,“不必一定同床,而俩人的呼吸能一致的在同一梦境”。有了这样一个女人和知己,老李才会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才能哭能笑,才会反抗,才会努力去做爱做的事”。可是李太太却是一个让老李觉得“实际得使人恶心要吐”的女人。可见,老李并不是什么伟男子,他富于幻想又止于行动,本身怯懦又想浪漫如诗。曾经“勇救”天真,也是赌气诱发出来,并非魄力所致。寂寞中他找到的绿洲——马少奶奶,对方是“似有而实无”,老李最后则几乎把全部的感情和希望都寄托于马少奶奶,马少奶奶却和丈夫吵吵嚷嚷地团圆了。老李感到所有的一切都崩溃了,“希望完了,世界只剩了一团黑气,没有半点光亮”。俗规和衙门没有弄垮的老李,在一个女人面前垮掉了,其实是在他渴想的温情和理解面前垮掉了。也许老李这样的人物会遭到人们的一些指责和嘲笑,但老李对温情和理解的要求却是一个人正常的期盼,老李的“夹墙”又是大众化的。老舍以一个小人物的生命轨迹写出了生存与人性的冲突,表现了生活的无聊和无奈,这正是小说得以深刻动人的地方。
“艺术的魅力的本质是一种美感效应。”③错位艺术的运用,使得老舍的小说每每让人有会心的微笑,苦涩的味道,幽幽的思考,朴素的启蒙,久久的回味,幽默的意蕴便从少到多,从表面到深层,丰富而复杂,自然地在人们的心田缭绕浸润,在幽默的美感中享受启迪的乐趣,认同并超然于小说的本身内涵,从而进入一种小而大之,实而虚之,俗而雅之的深层艺术审美境界。《离婚》因之而好读,老舍的小说因之而耐读。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司小同,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汉语言文学系副教授。
① 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7月第1版,第187页。
②③ 鲁枢元主编:《文学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7月第1版,第76页,第2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