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莫言 当代 军人 观念 现代派文学
摘 要:以1984年为界,莫言关于当代军人题材的小说创作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小说以塑造当代军人的光辉形象为主,建构了一个当代军人的崇高世界;后期小说则充分吸取西方现代派文学观察世界、认知社会的方式,从人类存在的终极意义出发,还原生活的本真状态,展示当代军人作为“人”的现实感和荒谬感。莫言当代军人小说创作上的这种变化,既反映了莫言本人创作观念的变化,也反映了新时期文学观念的嬗变。
莫言是一个有着21年军龄的作家,应该说有许多描写当代军人生活的作品,但其实这类作品很少。1984年以前的作品,由于继承了传统军旅文学的一些特征,虽然表现出了一些新的气象,但总体上仍以塑造当代军人的光辉形象、建构当代军人的崇高世界为主,影响并不大;而1984年以后的当代军人小说则由于充分吸取了西方现代派文学观察世界、认知社会的方式,从人类存在的终极意义出发,还原生活的本真状态,展示当代军人作为“人”的现实感和荒谬感,引起了较大的轰动效应,成为莫言作为现代派作家的主要依据之一。莫言关于当代军人小说创作上的这种变化,既反映了莫言作为创作主体在认识论、文学观念、审美情趣等方面的不断变化,也反映了新时期文学整体上接受西方现代哲学、文学的深刻影响而出现的重大漂移。
在莫言的创作历程中,1984年无疑是个重要的年份。这一年,他发表了《白狗秋千架》,第一次虚构出了文学意义上的精神故乡“高密东北乡”,从此找到了感情倾诉的突破口;这一年,他进入了解放军艺术学院学习,在神圣的课堂上,第一次接受了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正规洗礼,认识到“一个文学家的天才和灵气,集中地表现在他的想象能力上”,“创作者要有天马行空的狂气和雄风”①;这一年,他读到了《百年孤独》和《喧哗与骚动》,第一次“面对巨著产生了惶恐和惶恐过后的蠢蠢欲动”,感悟到“伟大作品毫无疑问是伟大灵魂的独特的陌生的运动轨迹的纪录”,而“由于轨迹的奇异,作家灵魂的烛光就照亮了没被别的烛光照亮过的黑暗”②。总之,从这一年开始,莫言的小说创作发生了质的飞跃。具体到当代军人小说创作,莫言开始回归心灵真实,以更加客观、深入的眼光观察军营,展现了当代军营中的种种荒谬现象以及当代军人的生存尴尬,揭示了当代军人被表面上的威武强壮遮蔽的脆弱心理,从而写出了一个又一个“另类”的当代军人形象。这些军人形象和此前的军人形象截然不同,如果说,以前的军人形象都在不遗余力地建构崇高与伟大,那么后来的军人形象则又全面地消解了这种崇高与伟大。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变化,主要原因就在于莫言受20世纪80年代前中期又一次西风东渐的影响,学会了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和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观察社会,剖析人生。具有上述特征的小说有《断手》《苍蝇·门牙》《弃婴》《金发婴儿》《战友重逢》《怀抱鲜花的女人》等,它们都出现在80年代后期或90年代初期。
《断手》是一篇具有过渡性质的小说。它写于1985年。主人公苏社虽然已远离了军营,不是一位现役军人,但是由于他刚刚离开军营,思维还处在军人时期,因此,我们依然可以把他当作军人。在苏社这个曾经的当代军人身上,军人神圣崇高的光环已经荡然无存,人们感受更多的是卑鄙与委琐,甚至还带有几分阿Q自高自大的痞相。苏社参加过中越边境战争,并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只手,他自以为有了资本,退伍后在村中骗吃混喝。苏社的不自重,招致了人们的普遍反感,也影响了他对小缇的感情。后来,在村人风言风语的强烈刺激下,他虽然有所觉悟,并在留嫚那儿找到了知音,但他先前的所作所为已经对传统的军人形象造成了伤害。在新时期当代军人的描写上,虽然也出现过有缺点的军人,如《西线轶事》中的刘毛妹,《高山下的花环》中的靳开来,但无论是刘毛妹还是靳开来,他们都是外冷内热,能够在祖国和人民最需要的时刻,慷慨赴死为国捐躯。他们的牢骚和散漫,是对祖国的另一种忠诚。而苏社缺少的正是这种奉献牺牲精神和自尊、自强、自爱的美好品德。《苍蝇·门牙》是莫言第一篇具有荒诞性质的军人小说,它由两个片段组成。《苍蝇》写的是发生在“文革”后期基层部队的荒诞故事。上级团长到基层指导工作,发现基层部队问题成堆,尤其让团长感到难堪的是,部队卫生问题非常严重,军人随地大小便,食堂成了苍蝇的天堂。然而这只是面上的问题,更严重的问题在于军人已没有了神圣感。他们为了吃上不花钱的西瓜,利用夜间站岗机会去偷老乡的西瓜,并不惜利用老乡的纯朴感情,欺骗老乡。《门牙》写的是同时期的士兵班里的故事,虽然班长骨子里有一种求真务实的精神,但表面上却吊儿郎当,在一次实弹演习中,不慎炸掉了两颗门牙。小说的时代背景是“文革”后期,莫言如此描写军人形象,也许是追求反讽效果,但不管怎样,军人形象从此开始走向了传统军人形象的对立面。严格说来,《弃婴》是一部社会问题小说,反映了计划生育政策对社会的影响。但由于是通过现役军人“我”来感受这个世界的荒谬的,所以也可以看作是军人小说。通过处理“弃婴”的复杂遭遇,显示了莫言作为创作主体对社会“人种的退化”和“人性的脆弱”的担忧,也展示了当代军人对人类社会的深刻认识。“人类在宇宙上的位置,比蚂蚁能优越多少呢?到处都是恐怖,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欺骗、谎言、尔虞我诈。”③军人的认识如此深刻,军人的思想如此复杂,意味着当代军人再也不会回到单纯明朗的从前了。
如果说,上述几部作品主要是通过当代军人的外部世界来展示军人的存在,那么,从《金发婴儿》开始,莫言则走向了军人的内心世界,描写了在各种欲望的强力压迫下,当代军人的灵魂裂变。《金发婴儿》中的孙天球就是一个表里不一、思想僵化、心理极其不健康的军人形象。他身为连队指导员,部队中的政治工作者,本应心底坦荡,光明磊落,但其实却阴暗丑陋。他不让战士们观赏裸女雕像,经常上纲上线地批评战士,但私下里却经常拿望远镜偷偷地做狎淫的把玩;他对紫荆没有感情,但为了照料农村的瞎娘,他娶了紫荆;他娶了紫荆但又不爱紫荆,所以才导致紫荆与黄毛在相互关照中产生了真挚的感情,生下了金发婴儿;最后,孙天球出于男人的嫉恨心理和所谓的自尊,亲手扼死了婴儿,成了一个杀人犯。孙天球的所思所想和所作所为,完全消解了军人的博大胸怀和崇高人格,超出了读者的审美接受能力,成为了军人形象中的一个“异类”。对于小说的结局,也许有人感到遗憾,说“如果小说结局换一种方式,诸如离婚而不杀死婴儿,那么中国当代军人的品格顿时就会升华到无以言说的崇高境界”④,但实际上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莫言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因为在这篇小说中,莫言就是想通过孙天球来达到“渎神”的目的。军人是人不是神,但长时间的美化,已使军人成了“神”而不再是人。于是,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莫言在自己的创作中开始了“渎神”行为,这种“渎神”行为当然也表现在他的军人小说中。他曾经说过,“多少年来,人类造了形形色色的神压在自己头上,自我意识的觉醒——人性的觉醒敲响了诸神的丧钟,但灭神的斗争远远没有结束,我们刚刚开始渎神呢!”⑤
与《金发婴儿》相比,《怀抱鲜花的女人》更加荒唐诡异,其中的军人形象更加令人匪夷所思。如果说,《金发婴儿》中的孙天球的思想行为还多少有些现实心理依据,那么《怀抱鲜花的女人》中的海军上尉王四的行为则纯属恶作剧般的胡闹,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代军人的空虚与无聊。王四在回乡结婚途中,偶遇一位“怀抱鲜花的女人”,由于鬼使神差地吻了她一下,便从此再也摆脱不掉这位女人。无论王四用什么样的语言刺激她,用什么样的手段对付她,但这女人就像他的影子,走到哪跟到哪。最后,女人跟着王四到了他的家里。由于王四是一个将要结婚的人,所以女人的到来掀起了轩然大波。然而无论家人怎么驱赶她,王四怎么哀求她,这位“怀抱鲜花的女人”坚持一言不发,痴迷地守候在王四身边绝不离开。女人的坚守破坏了王四的婚姻,也打乱了王四的内心平衡。最后,王四与这位“怀抱鲜花的女人”紧紧搂抱在一起,双双死在准备与“钟表姑娘”结婚的洞房里。故事是荒谬的,人物也是不着边际的,但是就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人生状态中,人生的无奈、灵肉的折磨、情爱的尴尬、道德的无助被表现得一览无余。也许很多读者觉得这部小说是一个迷魂阵,但实际上主题异常鲜明。它是把军人真正地当作“人”来描写的,写出了军人外衣遮盖下的“人”的种种局限和心灵深处的斑驳污点。《战友重逢》是莫言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写的一部中篇小说。从主题来说,它与《高山下的花环》有异曲同工之妙,写的都是战争与和平、过去与现在、城市与乡村、活人与死人的故事,但从艺术表现来说,它们却有着天壤之别。《高山下的花环》是正剧、悲剧,《战友重逢》是滑稽剧、谐谑剧。由于莫言使用了荒诞手法和轻松口吻来叙述故事,所以当代军人的神圣崇高和英雄本色便在嬉戏与油滑中被消解了,军人的悲壮牺牲成了一种黑色幽默。小说中,叙述者与已经化作冥魂但又无孔不入的战友交叉叙述,不仅全方位地展现了当代军营和当代社会的各种丑恶现象,也使原本代表正义和高尚的军人形象走向了沉沦。
在人们的传统意识里,军旅文学应该以军人的奉献牺牲精神为支撑点,以英雄主义、爱国主义、乐观主义为主旋律,作品中总是充满摄人魂魄的庄严感、神圣感、使命感和崇高感,但莫言后来的作品的确发生了重大变化,不仅消解了崇高,描写了丑恶,在当代军人形象塑造上也出现了“非英雄化”倾向。这种大相径庭的反差对莫言来说,是自然而然的。如果我们结合莫言同时期其他题材的小说创作来考察这种现象,就会发现,这种反差不过是莫言在沐浴到福克纳、马尔克斯、大江健三郎等西方现代派文学大家熏陶以后在军旅文学创作中的一种自然表现,是他的审美取向从审美走向审丑以后在文学创作中的必然反映。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也许是受到个人身份即将发生变化的影响,莫言基本上中止了当代军人小说创作,进入了一个更为广阔的艺术天地。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王恒升,山东省潍坊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副院长;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①② 莫言:《旧“创作谈”批判》,《小说的气味》,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第1版,第285页—第288页。
③ 莫言:《弃婴》,《白狗秋千架》,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1版,第305页。
④ 王金城:《莫言军事小说的文化解码》,《福州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5期。
⑤ 莫言:《我痛恨所有的神灵》,《小说的气味》,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第1版,第121页。
参考文献:
[1] 莫言:《小说的气味》,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第1版。
[2] 杨扬:《中国当代作家研究资料丛书莫言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版。
[3] 莫言:《莫言文集》,作家出版社,1995年第1版。
[4] 王金城:《莫言军事小说的文化解码》,《福州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5期。
[5] 王金城:《从审美到审丑:莫言小说的审美走向》,《北方论丛》,2000年第1期。
[6] 张闳:《莫言小说的基本主题与文体特征》,《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5期。
[7] 王恒升:《莫言早期小说创作论》,《东岳论丛》,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