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琴瑟之爱 经济权利 琐事
摘 要:《伤逝》和《一地鸡毛》以男性言说的方式分别真实再现了相隔60多年的都市青年男女的婚后爱情生活的历程。本文试图顺着作品人物的凝思,拨开历史和文学的烟云,从经济权利、家庭琐事和话语霸权几个方面解析小说人物追求琴瑟爱情的困惑。
《诗》云:“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由此以降,婚后的爱情就有“你弹琴来我鼓瑟,美满和好情无限”①的经典而美丽的标尺。鲁迅的《伤逝》和刘震云的《一地鸡毛》都借助都市北京的场域,分别演绎了一对青年男女的婚后爱情的故事。琴瑟爱情就在这两个都市家庭的面前,似乎抬手可及,但他们举步维艰,遭遇了重重因素的困扰。本文试图顺着作品人物的凝思,拨开历史和文学的迷雾,寻觅琴瑟爱情的芳踪。
一、烦难的经济权利
——谁能找到这爱情的附丽?
1923年在谈到追求自由和爱情的娜拉时,鲁迅说,走后的“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②对娜拉最要紧的是经济权利。而要求经济权利是一件烦难的事情,“也许比要求高尚的参政权以及博大的女子解放之类更烦难。”③1925年鲁迅在《伤逝》中,从文学的实践的角度把这个烦难的经济权利扩大到追求爱情的男女双方。面对涓生和子君的遭遇和经济困境,鲁迅指出:“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④1920年代的子君始终没有经济权利,她不但没有工作,没有工作的技能,也没有得到社会提供的工作的机会,甚至也没有从父亲家里带出一点钱来,就和涓生一起生活起来。在两人购买家具时子君只好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加入了一点股份去。涓生是有经济权利的,他有工作,也有工作的技能和工作的机会。他先在局里抄公文和信件,后来因为失了业,生活才陷入了困顿。到了两人生活材料的全部内容“只是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以及“几十枚铜元”的时候⑤,吉兆胡同这个满怀希望的家庭就走到了绝境。灾难首当其冲地降到了处于弱势的没有经济权利的子君头上,她成了被抛弃的对象。子君只能像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所预测的那样,只好重新回到父亲家里做傀儡。经济权利对爱情的持续健康发展的制约作用由此可见一斑。奥地利学者库尔特·布劳考普夫指出:“许多以卡尔·马克思的思想为依据的艺术社会学文献,都是十分机械地理解经济要素起支配作用的观点,但这并不是马克思所拥护的观点。”⑥正如对于马克思关于经济和艺术关系的思想不能机械地用决定论来理解一样,对于鲁迅关于经济和爱情的关系的思想也不能简单地用决定论来理解。鲁迅说:“如果经济制度竟改革了,那上文当然完全是废话。”⑦这句话对理解鲁迅关于经济和爱情的关系的思想十分重要。如果社会向子君们提供了较好的经济权利,她们的爱情自然少了不小的后顾之忧,有了更多的发展的自由。在《伤逝》中,社会没有向子君提供经济权利,对于刚刚冲破外界阻挠并获得建构二人世界自由的子君,其当务之急就是要首先明白她的爱情面临着新的覆灭的危险。而这新危险主要地并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爱情的主体自身。其中尤为突出的危险就是爱情的主体自身作为个体对经济之于爱情没有足够的认识,在经济方面也没有足够的可操作的应对策略,不能够通过自身的努力为自身的爱情的健康发展提供足够的经济保障。与鲁迅的《伤逝》不同,刘震云的《一地鸡毛》是在“经济制度竟改革了”之后的爱情故事,小林和小李没有了涓生和子君的常常食不果腹的断炊忧虑,小林作为男性有工作,小李作为女性也有工作,工作轻松,而且收入不菲,养得起孩子,雇得起保姆,有较高的地位,并因此还得到了微波炉。文中这样写道:“今年北京大白菜过剩,单位号召大家买‘爱国菜,谁买了‘爱国菜可以到单位报销。”“小林单位可以报销三百斤,小林老婆单位可以报销二百斤,于是两人决定买五百斤,这比往年自己决定买大白菜的量还多。”⑧这不花钱的五百斤大白菜买回家,小小的家里便充满了大白菜的气味。这不花钱的五百斤大白菜比起涓生糊口的“半株白菜”来,无疑是一种奢侈甚至浪费了。虽然收拾大白菜也挺费工夫,但因为并不花钱,小林和小李都很高兴和满足。尤其是小林,“老婆能用微波炉再给他烤点鸡,让他喝瓶啤酒,他就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⑨强有力的经济权利,使得小李和小林的爱情少了很多的波折,他们能够坚定地捍卫婚后爱情世界的自由,并发展延续到拥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这爱情的结晶。相隔一个甲子的《伤逝》和《一地鸡毛》竟成了鲁迅预言的“经济制度竟改革了”前后的两种经济权利形态、两种爱情附丽模式、两种婚后爱情演变结局的两例文学实证。
二、切己的家庭琐事
——谁能避开这爱情的地雷?
鲁迅在《怎么写》一文中曾感叹人们老例是“切己的琐事总比世界的哀愁关心”⑩。切己的家庭琐事和由此引发的争吵是婚后爱情生活面临的另一个新的危险来源。论及家庭琐事,特蕾西·考克斯曾向婚后爱情中的人们发出警告:“避开爱情地雷。”{11}虽然有了预先的警告,但在实际生活中谁又能避开家庭琐事和由它引发的争吵呢?刘震云在《一地鸡毛》中把婚后生活中的琐事对小林与小李的爱情的影响淋漓尽致地进行了描写。琐事是琐碎而卑俗的。琐事是生活的原生态的单元要素。种种琐事构成了生活本身。人进入了生活本身,也就离不开琐事的纠缠。“生活是严峻的,那严峻不是要你去上刀山下火海,上刀山下火海并不严峻。严峻的是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常生活琐事。”{12}热恋中的爱就像熊熊燃烧的一把火,只是爱情生活中的一种非常态形式。家庭中的爱情生活作为爱情的长期形态则面临着琐事的消磨和考验。走过了热恋阶段的爱是渐渐冷却下来的活火山,它慢慢消退了冲决一切超越一切的威力,它常常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就深深地走进生活的琐事中。当爱情面临刀山火海时人们并不会害怕,人们可以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在爱的诗意和幻想中跨越两家世仇的刀山火海,捐弃仇恨的嫌隙,甚至毫不迟疑地为了爱情舍去宝贵的生命。但是爱情怕生活琐事。生活的琐事伸展开无数个触角趋近这热恋后的家庭的爱,或者时常磨蚀掉一些火气,慢慢相互渗透融合,或者触发起一些火气,慢慢形成诸多隔阂,侵蚀着这热恋后所形成的牢不可破的家庭的爱。《一地鸡毛》第一部分主要写豆腐变馊事件,从买豆腐开始,写到偷水事件,仅仅这一部分就牵出了头绪众多的家庭琐事。小林每天清早六点起床,到公家副食店门口排队买豆腐。小林这天排队排到七点十五终于买到豆腐,但忘记放进了冰箱,豆腐变馊了。豆腐变馊事件被老婆发现后,弄得鸡飞狗跳,互相吵骂互相揭短,掀出保姆在闹罢工成功之后不吃剩菜一事,又掀出老婆打碎了一个暖水壶、小林上个月打碎了花瓶,还掀出了小林今天在单位很不愉快、小林老婆今天在单位也很不顺等事。不是偷水事件的突然暴露,这豆腐变馊事件简直无法收场。偷水事件由查水表的老头上门点出,窘得小林与小林老婆脸上都一赤一白的。由于有偷水这件事的介入,使豆腐发馊事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本来剑拔弩张的家庭争吵突然因为对外关系的紧张而暂时告一段落,本来要爆发战争的家庭又暂时平静下来。琐事和由它引发的争吵真的像地雷一样,《一地鸡毛》简直就是一部偷渡琐事雷区的历险大片,从上班时的矛盾,到下班后的想心事、洗衣、买豆腐、买白菜、拉煤球、做饭、侍弄孩子、雇用保姆,还有巴结人搞房子,求人让孩子入托,给人上供送礼把老婆调到离家近一点的单位,每一件事情都像细碎尖利的玻璃片一样琐碎不堪地撒向家庭中的爱情。虽然惊险,但《一地鸡毛》中的小林和小李不仅在热恋时跨越了城乡障碍,竟还在婚后生活中从琐事的雷丛中双双平安而过,可以说甚为侥幸。涓生和子君在《伤逝》中就没这么侥幸了。热恋的爱情给了涓生和子君无穷的力量。子君高扬着“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13}的鲜明的旗子,以彻底、坚决的态度冲破了在城里的胞叔和在家里的父亲的家长专制。涓生则带着在久待的焦躁中的期待和说不出的狂喜,陆续和反对的几个朋友绝了交,忍受着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和子君谈着家庭专制,谈着打破旧习惯,谈着男女平等,“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14}。同居以后一两月,随着生活琐事的频繁介入,那热恋时的断片便“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15}。涓生爱花,子君不爱花。涓生买来的两盆小草花,因为四天没有人浇水,枯死在壁角了。子君爱动物,涓生不爱动物。子君买来了四只小油鸡,还有一只花白的巴儿狗阿随。再加上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等种种琐事,两人由此生出许多隔膜。到了涓生把阿随带到西郊去放掉并推在一个并不很深的土坑里,生活琐事便显出在婚后的爱情面前的极大的侵蚀力量,一点一点撕碎了由热恋时形成的牢不可破的爱情关系,一点一点堵绝了由热恋时挖掘疏浚开的爱情的心灵源泉,悄然横亘起难以穿越的无形无色的“所谓真的隔膜了”{16}。不久之后,吉兆胡同的这个小家庭就分崩离析,空留下涓生忏悔的遗恨。
三、男性的话语霸权
——谁能得到这性别的宽容?
话语霸权是家庭爱情问题中最容易被忽略的因素。朝夕相处的两个不同的个体之间的争论和误会是难免的,但最危险的是话语霸权常常会扩大这种争论和误会,会加深和拉宽爱情主体之间的裂隙。《伤逝》和《一地鸡毛》都采用了男性言说的方式,无形之中话语霸权的因素在家庭爱情的天平上向增量方向发生了偏移。鲁迅在《伤逝》中用第一人称的写法以涓生的视角来述说涓生和子君的爱情生活。《伤逝》问世于女性主义刚刚兴起而男权依然盛行的时代,因而在涓生和子君身上都留下了不少男性的话语霸权的印记。涓生想到和子君以前的生活,内心好像充满了自责和忏悔。但他的忏悔,诸如“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17}等话语,都摆明了一种男性的话语霸权的姿态,或者是对子君的咄咄逼人的指责,或者是对自己的喋喋不休的开脱。究竟是爱花高雅,是爱动物高雅,还是爱看书高雅?花草、动物和书本都是构成人们生活情趣的一个因素,其本身并无高下之分。但在《伤逝》中,爱养动物反倒都成了涓生责难子君的说辞。显然涓生的忏悔缺乏对爱情双方平等对话和求同存异的真诚反思,尤其是缺乏对从恋爱到家庭生活需要全面转型的深刻思考。在吉兆胡同的小家庭生活中,涓生和子君两人之间也始终没有形成平等对话和沟通的机制,更多的形态是独白式言说的霸权。刚成家的时候两人沉湎于对热恋时的回忆,表面上子君总是抢占独白式言说的主角。子君能够滔滔不绝地背诵涓生的言辞,生动细微地叙述涓生的举动。但实际上在言说回忆中涓生才是真正的主角,涓生的一言一行都控制着整个热恋的每个环节,是涓生的男性的话语霸权引导着子君走出了父亲之家。后来当这温习稀疏起来之后,两人就开始行走在我行我素和怒色忠告之间,独白式言说的主角完全变成了涓生。涓生的回忆中有不少这样的字句:“我曾经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她只看了我一眼,不开口,神色却似乎有点凄然;我也只好不开口。然而她还是这样地操劳。”{18}基于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按照涓生的忏悔去设想,在男性话语霸权下即使子君完全遵循涓生的意愿去做,他们的爱情依然摆脱不了由于经济权利和家庭琐事所引发的隔膜的困扰。
刘震云在《一地鸡毛》中,以小林的视角来观察小林和小林老婆小李的生活。虽然使用的是第三人称的写法,但隐性作者常常化身而与小林融为一体。这种何镇邦称之为“自由间接引语”{19}的写法,展现了小林对自身的反思,小林对小林老婆的凝视,由此并延伸到小林对保姆、查水表的瘸子老头以及对门的印度女人等的透视。《一地鸡毛》问世于女性主义兴起而男权弱化的时代,因而在小林和小李身上留下的男性的话语霸权的印记并不突出,反倒呈现出一些女性的话语霸权的迹象。足球事件就是一例。小林先前最爱看足球,但结婚以后,因为里里外外都忙,足球就渐渐不看了。孩子入了幼儿园,心理轻松的小林就想看一次半夜转播的足球决赛。“于是下班接孩子回来,猛干家务。”{20}小林做了这么多的工作,满心希望得到老婆的同意。谁知老婆竟将围裙摔到桌子上:“家里蜂窝煤都没有了,你还要半夜起来看足球,还是累得轻!”{21}小林没看成足球赛,还窝了一肚火。虽然老婆小李半夜醒来,见小林仍睁着眼在那里犯傻,赶紧道了歉,但足球赛还是终于没看,第二天蜂窝煤照拉不误。整体看来,在这个家庭里男性失落了话语霸权地位,男性主人公小林为了爱情不断地退让,女性的话语霸权有了更多的实力,但女性主人公小李常常是见好就收,这就使双方有了更多互相磨合沟通的机会和可能。因而小林和小李男女双方才能够在相处中互通有无,在诸如用不用保姆问题、卖不卖鸭子问题、买不买大白菜问题等方面,形成比较一致可行的意见。这种性别的宽容正是这个家庭爱情能够继续发展的关键性原因。
鲁迅曾借涓生之口劝勉婚后的爱侣们,“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22}刘震云则借着小林的一个身上“盖着一堆鸡毛”{23}的奇梦,提醒人们莫要遗忘了青春的本性和爱情的本真。就是有了这琴瑟爱情的一缕阳光的引导,都市家庭里的新的涓生和子君们才不断地向着新的生路一步一步跨进。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刘国强(1966- ),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硕士,焦作师专中文系副教授,从事现当代文学教学工作。
①华锋, 边家珍, 乘舟. 诗经诠译[M]. 郑州: 大象出版社, 1997:139.
②③⑦鲁迅. 鲁迅全集(第一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166,168,170.
④⑤{13}{14}{15}{16}{17}{18}{22}鲁迅. 鲁迅全集(第二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24,129,115,113,115,118,
126,119,118.
⑥[奥]库尔特·布劳考普夫. 永恒的旋律:音乐与社会[M]. 孟祥林等译. 上海: 上海音乐出版社, 1992:87.
⑧⑨{20}{21}{23}刘震云. 一地鸡毛[J].中篇小说选刊,1991,(2):65-88.
⑩鲁迅. 鲁迅全集(第四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22.
{11}[澳]特蕾西·考克斯.火热的情感:两性关系完全手册[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严维民等译. 2001:203.
{12}刘震云.磨损与丧失[J].中篇小说选刊,1991,(2):89.
{19}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选编. 一地鸡毛[M]. 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 2000: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