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新中国》 未来 幻想 乌托邦
摘 要:陆士谔的《新中国》以梦境幻想的艺术形式,想象描绘了中国实行“立宪”四十年之后国强民富的现代乌托邦盛景,作品对以上海为代表的未来中国政治民主、精神健康、科技发达的美妙景象进行了细致而生动的描写,构成了政治乌托邦、精神乌托邦、科技乌托邦的艺术世界,既充满了艺术想象的瑰丽色彩,又表达了作者强烈的爱国情感和时代思考,是晚清未来展望体小说的代表作之一。
晚清以降,国势衰微,许多有识之士热切期望以变革的手段改变中国的落后现状,其中就有不少作家带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将小说作为传达心声的方式,一方面创作了大量的“谴责小说”,对社会腐败现象做深刻而有力的揭露和批判;另一方面则创作了一批各具特色的“理想小说”,以丰富的想象描绘理想社会的景象,用“新小说”推动新社会、新国家的建设。
陆士谔(1878-1944)作为晚清著名小说家之一,他的谴责小说针砭时弊笔锋犀利,颇受读者欢迎,他的理想小说则通过大胆的想象,建构出未来社会的美好盛景,《新中国》正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一篇。
一
《新中国》创作于1910年,当时清政府已宣布“预备立宪”,小说界也迅速形成了一股“立宪小说”的创作热潮。陆士谔在作品中,把强烈的爱国情绪和时代主题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清晰地表达了对“立宪”的期盼和对“立宪”后未来中国全新景象的渴望。小说又名《立宪四十年后之中国》,以梦境游历的方式,虚构了立宪四十年后中国的美妙社会景象,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甲午战争之前,吾国之士夫,忧国难,谈国事者,几绝焉。自中东一役,我师败绩,割地赔款,创巨痛深,于是慷慨爱国之士渐起,谋保国之策者,所在多有。非今优于昔者,昔者不自知其为国。今见败于他国,乃始自知其为国也”①。国家的衰微使更多的国人走出了长期自我陶醉的迷梦,萌发了“民族国家”的观念,并对建设独立强大的现代民族国家提出了种种设想。中国从来就是一个不缺乏想象的国度,从古代的《庄子》《礼运·大同》《桃花源记》到晚清的《大同书》《新中国》等众多作品,都记载了国人对理想乌托邦的持续憧憬。迥异的是,受西方现代思想的影响,晚清的想象已挣脱了传统思维的束缚,而具有了现代性的内涵,“西方启蒙思想对中国最大的冲击是对于时间观念的改变,从古代的循环变成近代西方式的时间直接前进——从过去经由现在而走向未来——的观念,所以着眼点不在过去而在未来,从而对未来产生乌托邦式的憧憬。”②《新中国》正是如此,幻想建立政治民主、国际地位突出的现代国家,实现自己的现代乌托邦的政治想象。
在国家主权问题上,《新中国》设想“立宪”后,中国能够收回治外法权,独立自主地处理本国事务。“外国人侨寓在吾国的,一例遵守吾国的法律,听从吾国官吏的约束。凡有华洋交涉案件,都由吾国官吏审问,按照大清新法律办理。外国领事,从不来开半句口呢!那租界的名目,也早消除长久了。凡警政、路政,悉由地方市政厅主持”③。“马路中站岗的英捕、印捕,一个都不见。就是华捕,也都换了服式。都穿着中国警察号衣,不像从前,戴着红纬大帽,穿着青呢号衫了”④。在陆士谔的笔下,真正实现了国人自治,洋人再也不能颐指气使。
在确立了独立主权之后,国家富强就成了迫在眉睫的时代主题。都市建设标志着现代国家的文明程度,《新中国》对东方大都市上海的想象就十分细致:精美实用的“雨街”,现代科技神奇的“地铁”,“跨着黄浦”的“铁桥”,旧貌换新颜的“浦东”……中国经济腾飞,人民生活日趋富裕:中国“造出来的货,已胜过洋货数倍了”⑤,“全世界无论哪一国,所用各东西,几乎没有一样不是中国货”⑥。生产机械化程度已相当高,经营方式更兼顾民主,改变了“欧美各国富的自富、贫的自贫”的局面,人们生活“差不多个个都是小康了”⑦,而且女子也跟男子一样可以参加工厂劳动,从事那些适合她们性格特点的工作。这些构想既借鉴了西方经济建设的经验,又试图解决资本主义经济体制存在的问题,是一种更进步的现代乌托邦想象。
陆士谔认为经济发展的基础在于教育,《新中国》对未来中国教育事业的进步也欣然向往:“各项专科差不多已办的完备了”,“每一所专科院,约有近千名学生”⑧,“欧美日本,都派遣留学生”⑨来中国学习。“就是学问,无论哪一种科学,比了各国,总要胜起两三倍还不止”⑩,“汉文汉语,差不多竟成了世界的公文公语”{11},中文书籍也行销全球。
针对甲午海战中国海军的孱弱,《新中国》想象未来中国海军的强大,并特意设置了“海军大操”来加以详细展示:“巡洋舰、驱逐舰、战斗舰”都用了“橡皮包甲”{12}增强了战斗力,作战部署有序,战略鲜明,各战舰配合默契,很快就“奏凯而回”{13}。还有鱼雷、潜水艇的操演,都十分壮观。这场操演无疑寄托着作者的“雪耻”思想,也充分显示了陆士谔的军事大国的构想。
这样,《新中国》幻想出的未来中国国富兵强,取得了世界各国的尊重,“全世界二十多国会议设立弭兵会并万国裁判衙门,都已议决了。那弭兵会会所和万国裁判衙门,都设在我们国里。并且,弭兵会会长,就举了我国大皇帝”{14},“自此会设立后,全球万国,即不得再用兵力相战斗。遇有重大交涉事情,两国均可开明理由,到万国裁判衙门控诉。倘有违背会章,强行用兵者,即由弭兵会知照在会各国,共处兵力挞伐之”{15}。这“弭兵会”据其性质来看,应该相当于今天的“联合国”,陆士谔通过这样的构思,也表达了实现和平共荣的“世界大同”理想。
“乌托邦那里没有诽谤和犯罪行为,没有仇恨和战争,没有不可避免的痛苦和不幸,没有不公道和迫害;那里充满公正、友爱和平、富裕和幸福”{16},这概括了乌托邦最主要的特征,也是人类对于理想世界的一种共同的理想。《新中国》中的现代乌托邦幻想,正传递了陆士谔所代表的晚清知识分子的国家意识,实际上,这种幻想又是以理性的世界眼光来审视的,具有显著的现代性特征和突出的现实意义,所以,《新中国》所体现的“现代乌托邦”想象,已远远超越了单纯的文本价值,而在更长久的历史时空中具有广阔的文化价值和历史意义。
二
晚清“现代乌托邦”的想象,不是脱离现实的虚无幻想,而是直接针对当时中国的社会现实展开的,其目标在于对现实的批判和改造。所以,《新中国》所描述的种种盛景都是与现实世界相对应存在的,在完成了未来世界的美妙幻景描绘的同时,也折射出对现实丑恶的批判。对于国人精神的批判,是晚清有识之士全面文化反思的一个重要方面,他们逐渐意识到,改造国民的精神病态是一项艰巨的历史任务,必须通过精神的方式来实现。因此,梁启超等作家把“新民”与“新小说”紧紧联系在一起,尝试文艺改造精神的道路,以实现精神的现代乌托邦,确立精神净化、民风淳朴的现代精神盛世。
《新中国》开篇即对世道的恶浊、人性的沦陷进行了揭露,幻想依靠医学研究的“两种学问”来治疗人们精神、心理的病灶,“一种是医心药,一种是催醒术。那医心药,专治心疾的。心邪的人,能够治之使归正;心死的人,能够治之使复活;心黑的人,能够治之使变赤。并能使无良心者,变成有良心;坏良心者,变成好良心;疑心变成决心;怯心变成勇心;刻毒心变成仁厚心;嫉妒心变成好胜心”{17};“那催醒术,是专治沉睡不醒病的。有等人,心尚完好。不过,迷迷糊糊,终日天昏地黑,日出不知东,月沉不知西。那便是沉睡不醒病。只要用催醒术一催,就会醒悟过来,可以无需服药。”{18}这样,未来的现代民族国家中,“本国人的心,医好的已居多数了”{19},也再没有沉睡不醒的人了,国民的精神状态自然与从前截然不同,“赌钱”禁绝了,妓院消失了,吸鸦片、缠足、买卖女仆、买卖婢妾等都已成为难以置信的“旧闻”不复存在了;锦文社聚会演讲,会场上“静悄悄地,没点子生息,气象异常肃穆”;在电车上,“那乘客见女士没有坐位,忙着起身相让”{20};上海实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21},“即如上海的警察署,一天里头,难得有一两桩事情”{22},街路“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柜台里靠着的伙友,都满脸和气”{23};国债筹款也显示了中国人的爱国与团结。人人都充满生气,上海秩序井然,一派欣欣向荣、健康文明的精神盛景。
陆士谔以“奇药”、“奇术”的设想解决治愈国民精神痼疾这一难题,构成了“未来”对“现在”的拷问,虽没有痛心疾首的指责,也没有高呼激昂的口号,但种种描写都是对丑陋国民性的反拨,对精神乌托邦的憧憬。在《新中国》对现实精神麻木的批判中,寄予了“救世”与“救人”的深沉思考,以超越性的目光瞩望未来,用不同于“社会批判小说”的另一种文学形式——“社会幻想小说”,构建出一个全新的理想世界。
三
从政治变革到精神改造,晚清小说家十分珍视“科学”的力量,科学成为他们现代民族国家理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新中国》生动地描述了科学的神奇力量,“光电影戏”技术所造成的逼真的戏剧效果,建筑技术革新所建造的“新屋式”,农业技术改良所带来的物种的繁盛,工厂里先进高效的机器设备,不断改良的“飞舰”、踏轮船、帆船、电机船、水底潜行船等等,都带来了社会面貌的重大变化。在日常生活中,新法浴身不用水不用毛巾只用汽,这“汽”由专门公司制造,是“从化学里分化出来的,很能够去污涤垢,并能杀一切微生虫。常用此汽浴身,可以消除百病”,家里装上“浴汽管”和“汽表”就可使用了,打开“浴汽管”的开关,“声息全无的,一股暖气,从管里头出来,经过我的身子,只觉全身畅快,经里络里,没一处不服帖。真是奇妙不可言”{24};作为大众交通工具的“飞车”,“‘蚩蚩蚩,蚩蚩蚩,不一会,便升腾在空中了。下望尘寰,城市屋舍,历历都在毂下。马路如带,人物如豆,宛如瞧着一幅图画一般”,飞行速度极快,下降时,“降到距湖面只二丈光景,司机人把那盘儿不知怎样一弄,车身立刻停住,宕在空中,好像生着绳子悬挂的一般”{25};穿上“水行鞋”便可以“舒舒徐徐在水面上行走”{26},“踏下水去,却如踏在橡皮铺的地板上一般。软铺铺。很是舒服”,“踏水而行,异常快活”{27};捕鱼使用了“测水镜”,“用了此镜,水里的东西,瞧起来便与岸上的差不多了”{28}……
小说中科学幻景的描绘,既是对于科学技术的合乎逻辑的想象和描述,又有着艺术想象开阔奇异的特色,整部作品虽不能称为科幻小说,但对于科学技术想象的这个部分却有着科幻小说的奇幻与大胆,科学与幻想糅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奇异的现代科技的乌托邦世界。
四
从小说的艺术方面来考察,《新中国》体现了晚清小说处于过渡时期的特点,同时也显示出陆士谔小说创作的特色。它将中国传统的“因梦入幻”的文学结构和西方文学的“游历体式”相结合,以“梦中游历”的叙述模式展开小说的记叙,以游踪作为叙述线索。而作为小说的叙述人正是现实中的作者和友人,小说直接以真实人物——陆云翔和李友琴作为主人公,这就改变了小说的虚构感,增强了作品的可信性。除此之外,作者还特意将现实与梦境倒置,造成一种虚构与现实相混合的独特叙述效果。作者作为梦中人,对于巨变后的未来世界完全是位懵然不知的“旧人”,而由李友琴或更熟悉情况的人——学校的监督、工厂的干事员、海军的提督等——进行讲解介绍,而其中提问与说明则成为了叙述的主体内容,对话也成为了主要叙述方式。在叙述中,作者也常常使用“在下”、“看官”等古代话本小说常用的套语,似乎还没有完全摆脱旧小说的叙述模式,而小说总体上也沿用了传统的章回体式,这都表明了《新中国》艺术上新与旧的过渡痕迹。
与《新中国》同时期,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梦》、春颿的《未来世界》、佚名的《宪之魂》、吴趼人的《立宪万岁》、《光绪万年》、碧荷馆主人的《新纪元》等,也都以想象表达对社会的思考,隐晦地表明了对黑暗现实的谴责,积极地憧憬了未来中国的理想景象,构成了晚清文学的“现代中国想象”系列。但这些“理想小说”对于实现理想的途径似乎还缺乏深入的思考,有的小说更因政治热情的澎湃而忽略了文学的艺术特性。而《新中国》作为该系列中的一部,较好地避免了这种不足,既传达出作者对现实的批判和对未来的思考,又特别细致地阐述了从现实到理想的途径,颇具前瞻性和操作性,现今中国经济的发展就已印证了作品的许多构想。《新中国》艺术想象新奇特异,故事叙述生动有趣,也形成了独特的艺术特色,为晚清“展望体”小说创作提供了一种典范。
“中国形象在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中都具有空前的重要性:作家和诗人们总是从不同角度去想象中国”{29},而晚清文学则首先拉开了这一个世纪的中国形象重构的序幕,一开始即显示了这种想象的多样性和丰富性。陆士谔的《新中国》是晚清文学中国想象的代表作之一,无论是其想象的具体内容和精神实质,还是其艺术表现,都有独到之处,在20世纪文学的中国“想象”领域占有着一席之地。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林雪飞,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博士生,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
① 梁启超:《爱国论》,《饮冰室全集·文集三》,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66页。
② 李欧梵:《中国现代文学与现代性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页。
③-{15},{17}-{28} 转引自陆士谔:《新中国》,《中国近代小说大系》,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16} 齐·奥·赫茨勒:《乌托邦思想史》,张兆麟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251页。
{29} 王一川:《中国人想象之中国——20世纪文学中的中国形象》,《东方丛刊》,1997年第1、2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