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泉
关键词:《故事新编》 传统文化 消解 改造 国民性 民族精神
摘 要:鲁迅的《故事新编》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文本,鲁迅用真实的生命体验,以现代的文学视角,力图消解传统文化中的“光晕”,发掘民族精神文化的内涵,并以此塑造新的英雄、斗士形象,期望以此在文化批判中,能改变旧的文化表现形式,改变旧中国国民的个性,从而建筑一个崭新的文化精神世界。
在中国现代文学中,鲁迅的《故事新编》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文本,鲁迅以一种不同于《呐喊》、《彷徨》、《野草》的轻松、洒脱乃至游戏的超然心态自由地创造性地改写《列子》、《淮南子》、《山海经》中的神话及古代典籍中孔、孟、老、庄等圣贤形象。这种创作心态的自由,对古籍的游戏性改写,不仅使小说具有浓厚的笑闹色彩,更蕴含着桀骜不驯的创造力量和深刻的反讽现实效果。同时,作为民族的斗士,鲁迅用睿智的思维、满腔的愤激,用小说武器瓦解着僵死的传统文化,建筑着一个崭新的文化精神世界。
一、对传统文化的消解
中国传统的“以诗言志”、“文以载道”模式,使得传统文化依附在“权力/知识”的权威话语中,“《颂》诗早已拍马,《春秋》已经隐瞒,战国时谈士蜂起,不是以危言耸听,就是以美词动听,于是夸大,装腔,撒谎,层出不穷”。对此,鲁迅先生做出了宏观性的判断,他认为:“中国之治,理想在不撄”,这种“不撄”的理想模式,实质上是维护以儒家为核心的传统文化权威不被打破,以此来维系各个阶层的共同的文化理想。这种主导性的精神现象,“教诲着人们既不要去直面或改变严酷的现实,又不要去坦诚或触动内心中真实的理想,而只需沿着一条既定思想与行动就成了”。由于“不撄”的传统文化理想,国人“恃有固有而陈旧的文明,害得一切硬化”,在这个精神状态渐趋衰老的国度里,“既许信仰自由,又特别尊孔;既自命‘圣朝遗老,却又在民国挣钱;既说应该革新,却又主张复古”,“中国社会上的状态,简直是将几十世纪缩在一时”,这一切看似荒谬相悖的社会现象却合理存在着,因此剥夺传统文化的“光晕”,还原民族历史文化的本真依然是现代启蒙者的重要任务。而《故事新编》里所描述的中国文化与社会现实,无疑是那个时代的一面镜子。虽然鲁迅先生说,“上月印《故事新编》一本,游戏之作颇多”,并且又说自己的写作又有太多的“油滑”之笔,其实翻看鲁迅先生所留世的大量古典文化研究著作,我们就不难看出,在这部小说集中,鲁迅要使英雄、圣人、传奇走下文化神坛,鲁迅选择了偏离话语权威中心的方法,他以现代眼光去诠释传统文化,他极力洗尽这些人物身上的铅华,显现他们的本真一面,而并非臆造的文化神话。鲁迅把文化的解剖深入到了中国的文化本原上,力图粉碎这个话语权威,以此来承接五四以来的文化启蒙精神大旗。
女娲造人的故事历来为人们津津乐道,它被附会到经典文化中,就成了等级制度、伦理文化的母题,而在《补天》中,这一切的神话外衣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女娲造人只是为了排遣无聊、消磨时间的近乎娱乐工作,后来者的求仙问道、争论正统的行为,就女娲自身的行为而言都是毫无现实意义,甚至是有点荒谬、滑稽的举动。在《奔月》中的后羿,只是整天为了生计而忙碌着,娇妻的埋怨,生活的相形见绌,使得他焦头烂额,同时,他还得提防逢蒙之类的小人暗箭,嫦娥的背叛离去,留给他的只有无奈、愤懑。在眉间尺复仇之后,群众围观看热闹并不是出自于对英雄的认同,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理水》中的百姓麻木不仁、逆来顺受,并不是用一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就能对这种现象做出合理解释的,他们的所作所为其实就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百姓的真实写照。无论任何动荡、英雄行为以及社会冲击,中国民众都坦然处之,甚至把这些他人的事迹当做自己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的精神世界的僵滞,这难道不是“不撄”的理想在作祟吗?
中国文化传统本源的儒与道,鲁迅也做了深刻的批判,孔子在儒家经典中“好学不耻下问”的形象,在鲁迅的笔下却成了逢蒙式的小人,老子说,“他也不再叫我先生,只叫我老头子,背地里还要玩花样了。”那么他所宣扬的仁义礼智信,说明他只不过是剽窃其他流派的文化窃贼而已,这种对传统文化透彻、激烈的批判完全颠覆了儒家在中国文化格局中的中心地位。老子呆滞木讷的表情,枯燥无味的讲学,说明了文化虚无主义在现实中的空洞、苍白。老子的讲义被关尹喜随意丢在放盐、胡麻、饽饽等物的架子上,这无形地隐喻:精神文化的启蒙应当直根于现实的社会中,精神并不见得比物质高尚!传统文化只注重人的内在修养而无视外在社会条件的存在,势必很难站住脚,会变成一种虚无主义!《起死》中的庄子就是这样的典型,他无视大汉的实际生活需求,一味地寻根究底的论说研究,结果成了一场滑稽的表演,最后自己只得落荒而逃。中国知识分子代表人物伯夷、叔齐,他们人品正直,具有一定的文化知识水平,但面对时局的大变革,他们犹如躲避瘟疫地逃走,充当前朝的遗老,而不问事实的是非曲直,在连自身的生存的条件都解决不了的时候,他们只有躲进自己的精神家园中,充当无用的隐士而已,他们很难抵挡诸如“王之爪牙”的小丙君、阿金的新朝人物刁难。他们最终饿死于首阳山的结局,却成了一群无恶意的民众的谈资。他们的悲剧说明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既然旧思想体系不能解决他们的精神危机,那么只有鼓足勇气破除这一切旧的枷锁,才是真正的出路。
从历史的真实角度来考虑,新历史主义者对历史真实性的颠覆使人们更容易接近事实的真相。“历史修撰的可能形式无非就是历史在哲学意义上的存在形式”。鲁迅认为,“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为了去除这种沉重的历史包袱,破除旧传统下的“权力/知识”的话语权威,鲁迅从民族文化本身出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犀利的言语无情地揭露了以孔孟之道掩盖下的文化的本质虚弱。正是鲁迅敢为天下先的“猛士”文化批判,使得人们可以无所顾忌地去全面探讨传统文化,去大胆地摧毁精神阴重的铁屋子。
二、现代意义上的传统建构与改造
鲁迅说,在中国处处看到过去扼杀了现在和将来,我们整个的中华民族将要被所谓的光荣的历史给压得喘不过气来,因此,他提出一个口号:“保存我们是第一位的。”他认为,“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如果说早期的鲁迅,更多的是运用小说武器对传统文化进行“扫荡”、“破坏”,那么在他后期思想日趋成熟阶段,他更辩证地强调“破坏”是为了“建设”,因而在《故事新编》中,他主要是“择取”与“承传”,“这是对于那种不可缺的狂飙精神的补充,更是对于早期‘弗失固有之血脉这个命题的进一步阐述和升华”。
“因为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在《故事新编》中,鲁迅以现代的文学视角重新塑造了传统文化意义上的英雄人物。女娲这个民族文化母题,在鲁迅的笔下,女娲的创造人,代表着一种新的伦理观念,这是对传统伦理道德观念的挑战,从人与女娲二者之间的毫无感激情感表现,说明鲁迅批判的是儒家伦理中的压迫、奴役的关系,而并非他所提倡的“人伦的索子”的天性的爱。女娲不辞辛苦地去补天,她没有什么崇高的目标的动机,只是为了补充“天”的漏洞,在她身上那种坚忍不拔、默默劳作,正是中华民族的精神体现,再也没有任何歌功颂德的虚假文艺。大禹不顾世俗的伦理纲常,深入民间,大胆提出治水的新计划,最终平息了长达数年的水患,虽然在小说中,对于他的表现着笔描写的地方不是很多,但是与文士们的狐疑满腹、高官们的官僚作风相比,大禹治水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一个注重实践、魄力非凡的时代英雄精神。尤其是他的大胆革新精神,正是鲁迅所一贯提出打破“不撄”理想的表现。墨子,作为动荡年代知识分子,他一听说楚国要出兵攻打宋国的消息,就毫不犹豫地去拯救民众的危机,即使自己的行为会有生命的危险,他也毫不畏惧。他教育学生管黔敖:“你们仍然准备着,不要只望着口舌的成功。”与公输般的论战,他劝导并折服公输般,不要只要注重于世无补的器械设计。墨子所处的历史时期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极为相似,“中国在今,内密既发,四邻竞集而迫拶”,而当时以革命文学自居的青年有颇有些曹公子的习气,只满足于逞一时口舌之利上,因此,鲁迅认为,“第所以匡救之者,缪而失正,则虽日易故常,哭泣叫号之不已,于忧患又何矣?此所为明哲之士,必洞达世界之大势,权衡较量,去其偏颇,得其神明,施之国中,翕合无间”,而墨子的小说故事与历史的记述也相差不大,只不过给读者感觉就犹如几千年前的事情又在今天上演着,鲁迅在墨子身上要发掘的是民族精神内涵,以便能重新振作起整个民族的勇气。眉间尺的故事,出自于《吴越春秋》、《搜神记》等古籍所记载的干将莫邪故事,但在这个复仇的故事中,鲁迅剥离了原有神怪小说的外衣,采取浪漫与现实相结合的叙事手法。从天真无邪的少年到勇猛复仇的烈士,眉间尺的转变是那个时代“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的真实写照;宴之敖的设计复仇则带上了志怪小说的色彩,在这之中,可以看出鲁迅对中国社会现实剖析得深刻,因为反动统治者虽然有时在形体上被消灭,但他们的阴魂仍然能掀起很大的波浪。所以仅有革命的热情是不够的,革命依然需要像宴之敖那样有高明的斗争策略的勇士。没有英雄的民族是可悲的民族,鲁迅通过这些古代勇士、英雄的现代版,想再次在文艺的建设中重新给这个衰老民族注入新的活力,以促进它的醒悟和前进。
没有自己传统文化的民族是可哀的民族,如果一个民族连自己的文化根基都失去了,那么它的肉体死亡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在《故事新编》中可以看到这样的文化现象:鲁迅所书写的小说都是从中国古典文化中发掘而来的,小说的英雄人物都有共同的社会使命感——拯救民族或国家的危机。这些文化符号概念,以前人们也接触过,但那是需要遵从的道德文化模式,在《故事新编》中,人们也感觉到古典小说的影子,但人物无论在外在的言语表现,还是内心的文化世界中,他们都带上了现时代的特点。通过整体的阅读,我们能感受到旧中国的压抑和窒息,正是文化的精神压迫,我们才更需要真正的猛士。鲁迅希望中华民族能有自己的精神突破,而这一切最重要的是:人性的复苏和重塑。
从女娲到眉间尺,鲁迅在文化领域内,“无非是要批判两个东西,维护两个东西,一个是批判儒家学说(特别是其中的‘三纲五常的观念)所掩盖、维护的对人的奴役关系,特别是对社会上的弱者,人的个体的‘个体精神自由的观念,也即鲁迅所说的‘立人的思想——在他看来,这正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所匮乏的。另一方面,就是要批判违背与扭曲人性的假道学,维护人的天性的健康的正常发展”。鲁迅主张,“首先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在《故事新编》中,这些个性张扬的英雄人物,他们的根植于传统文化的土壤,也许这些小说创作难免粗糙了些,现在读起来虽已没有了往日的文本意义,但它是对古代传统文化的一种扬弃,鲁迅在文学的创作中,意在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学之间创建一座桥梁:“新的形式的发端,也就是旧形式的发端。”
作为时代旗手,鲁迅对于传统文化,他并非只一味地破坏。在探索救国真理的道路上,鲁迅说过他所以“且置古事不道,别求新声于异邦,而其因即动于怀古”(《坟〈摩罗诗力说〉》),就是为了要继承发扬“轩辕氏”黄帝以来,我“华土”五千年古国文明的光荣历史传统,他笔下的英雄、斗士并不是借尸还魂,它是一种民族文化精神形式的重生,他站在远离旧文化精神世界的文化视角,利用民族文化内在的力量,以此来猛烈地批判僵滞、呆板的旧文化世界,改变旧中国国民的个性,从而建筑一个崭新的文化精神世界。
(责任编辑:赵红玉)
基金项目:陕西教育学院科研基金项目(07KJ19Y)
作者简介:杨 泉(1972- ),陕西教育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文艺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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