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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后现代小说的元小说技巧

试论后现代小说的元小说技巧

徐 明 汪 洋

元小说,又叫做自我意识小说或自反式小说,是后现代小说的主要形式之一。自产生以来,西方评论家对其概念有不同介定。在《元小说的意义》中,英格·克里斯顿森列举了其定义:迈卡弗瑞莱认为:“元小说是一种直接的、立即的关注小说创作本身的小说。在元小说中,小说的创造成为主要题材”;罗伯特·索勒斯写道:“元小说是关于小说本身的可能性和不可能性的”;斯坦莱·福阁说道:“元小说包含着通过小说本身对小说理论进行的探索。元小说的作者详细检查文学作品构成的所有方面——语言、情节和人物的成规,艺术家和艺术及读者的关系”;英格·克里斯顿森则认为:“元小说被看作这样一种小说:它主要致力于通过探索小说创作过程表达小说家对经历的观点”;此外,托尼·黑尔弗写道:元小说是“关于自身小说性的小说”;马丁·斯坦论述说,元小说是“一种以小说创作本身为主要考虑对象的小说”;帕特里夏·沃尔也指出:“元小说是小说写作的一个术语,它有意识地、系统地使大家关注小说本身的人工性,以此提出有关小说和现实之间关系的问题。”

由此可知,所谓的元小说是一种在探索小说写作的艺术的同时讲述故事的小说创作。作者以小说本身为手段,探索了所有基本的小说成分,例如人物、情节、人称、作者和文本之间的关系。通过暴露作品的虚构性,或者和读者商议应该怎样写作小说,打破创作和批评的神圣界限,使它们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作家在小说创作中扮演着作者和批评家的双重角色,并且以研究叙事艺术为主要目标,其次才是叙述故事。

元小说创作有很多种方式,沃尔在她的专题著作《元小说:自我意识小说的理论和实践》中列举了约20种元小说策略,引用了127个文本作为范例。在她书中讨论的元小说技巧几乎覆盖了所有当代小说方法论。包括作者露迹,故事里套故事,拼贴,多种结尾,戏仿,把作者本身和他的作家同伴的真名引进小说,频繁改变人称,等等。

本文选择库尔特·冯内古特的《冠军早餐》《五号屠场》、约翰·巴斯的《迷失在开心馆中》和《生活故事》作为范本,从作者现身、打破框架和游戏拼贴三个基本方面分析了它们的元小说特征。

一、作者现身

在元小说作品中,作者经常以真名出现。有时他们偶然出现,做一些评论,有时他们作为叙述者、作者和小说人物,贯穿于整个故事中。他们不时地把他们的作家同行引进作品中。

作者评论是最基本也是最常见的元小说策略。用沃尔的话来说,它是“元小说最基本的和最常用的手段。它是作者探索小说写作艺术的最直接方式。在大多数元小说作品中,作者用他们的批评观察打断小说叙述,公开告诉读者现有的故事只是虚构的,告诉他们故事建构中作者的思想过程,详细探讨小说写作的规则。或者,他们也许会和读者一起讨论这些问题。此外,在叙述过程中,他们也详细说明一般的文学问题和文学知识。

在《冠军的早餐》中,冯内古特反复提醒读者这本小说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小说中的人物也是虚构的。在序章中,他说道:“我自己对这本书有什么看法?我感到很糟糕,不过我对自己的书总是感到糟糕的。”同时,冯内古特也不断讨论关于小说写作的技巧问题。例如,在第十九章,侵入声音说道:“当然,这本书是虚构的,但是我让波尼说的故事在实际生活中发生过——那是在阿肯色州一所监狱里。”

从第十八章开始,作者变成了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我隐姓埋名来参加艺术节。我到那里是要观看我所创造的两个人的碰头,德威恩·胡佛和基尔戈·屈鲁特。我不想给人认出来。”

约翰·巴斯是西方最重要的元小说作者之一,他的小说《迷失在开心馆中》是另一篇著名的元小说作品,讲述一个十三岁的青春期少年安布鲁斯生平第一次逛游乐场的探险经历。在这部小说里,巴斯在最开头的段落里,用很长篇幅谈论了写作中斜体的作用。随即在两页之后,巴斯又一次离题谈论创作的规则:“一篇小说的开头部分的作用在于介绍主要人物,确立他们之间最初的关系,为主要情节准备场景,如果需要的话,揭示戏剧场面的背景,在适当的地方安排主题和预示,并且引进那‘情节高涨阶段的第一个九个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

然后,作者还对小说写作过程进行评论,小说应当如何写,主人公的命运应当如何安排。“故事焦虑地从现实主义描述转变成了极端的自反意识。”比如,他说:“对人的外貌和举止的描写是小说作者用来刻画性格的若干常用手法之一。”这句话解释了巴斯为何在小说中通过描写外貌和行为方式来塑造安布罗斯的母亲这个形象。作者还评价了小说的布局和故事的发展速度:“照这种进度,我们这主人公,照这种进度,我们这主角将留在开心馆中永远不出来。”

此外,作者还在小说中对其他作家进行评论,甚至揶揄传统小说的创作方法。比如,作者在描绘海水的气味时,提到了乔伊斯:“用了鼻涕般绿和使阴囊收紧的这两组形容词来描绘大海。”又比如,巴斯在提到19世纪的小说时,说:“大写的首字母、空白或两者一起,常被用来代替专门名词以加强真实感……有趣的是,同现实主义的其他手法一样,这种真实感纯粹是靠人为的手段来加强的。”体现了巴斯对传统小说的嘲弄,意图在于提醒读者小说的虚构性本质。

约翰·巴斯的《生活故事》描写了某个作家写作一部关于生活的小说性和小说的现实性的小说的过程。“世界是一部小说”,而作家“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作家笔下的以字母顺序命名的人物B,C,D,E,G……又分别是下一篇故事的创作者,故事中的人物以及小说的读者。作者作为创造者和人物不断发表各自的见解,小说本身成为了对写作过程的反省和叙述,以及与读者之间的交流和对话场所。

作者交代了写作缘由:“一天下午这篇作品的作者感到,他本人的生活可能成为一篇虚构的小说,而他自己可能成为小说的主要人物或次要人物。”

作者在文中还提到了许多同行,与故事中的虚构作家和人物并置:“他喜欢的当代作家是约翰·厄普代克、乔治·西姆农、尼柯尔·里布。”其中,玛丽安·科勒特和尼柯尔·里布是巴斯自己创造的作者,其他人都是当代文坛著名的小说家。

冯内古特也喜欢在自己的小说中现身。在《五号屠宰场》中,他以一个次要人物的身份出现。书中写道:“靠近毕利的一个美国人哭诉着说,他除了脑浆没拉掉以外全拉空了……那人就是我,本书的作者。”作者还在书中会见了赠书对象:“我便去敲伯纳德·弗·奥黑尔家漂亮的石砌房子的大门……我会见了他的贤妻玛丽,这本书就是奉献给她的。还奉献给德累斯顿的出租汽车司机格哈特·缪勒尔。”作者一直参与到故事中,开篇作者作了许多自传性的细节介绍,结尾时自己仍然在工作——创造,考验他最有用的人物基尔戈·屈鲁特,最后把他从自己的文本中解放。

作者还不断对自己的写作进行评论:“本小说里几乎没有人物,也几乎没有戏剧性冲突,因为书里大多数人都病弱不堪,都是被巨大力量耍弄得无精打采的玩物。”“下面的这一切基本是实情。……不过这里我没有使用他们的真实姓名。”

后现代小说家认为,小说在本体论上是一个自治王国。叙述者来自于真实世界,一个不同的本体论上不同的领域。当叙述者进入故事的时候,虚构世界的界限被打破了。海特指出:“这种策略……用‘实际的事情打破了‘虚构的风景。”当现代主义作者追求非人格化的时候,后现代主义元小说作家强调人格化。基于他们的小说创作理论,他们强调作者建构文本的事实,所以必然重视作者现身的手法。沃尔指出:“元小说强调作者作为文本的发明者的观念,对和小说相关的作者现身进行夸张。所以,通常真正的作者进入虚构世界,跨越了本体论的界限。”

二、打破框架

传统认为,世界上的所有事物,包括小说,是通过结构“框架”建构的。一个框架可以是“一个建构,构造,建筑,固定的秩序,计划,系统,潜在的支持,或任何事情的主要基础。”许多元小说策略是用于说明和打破小说框架的。帕特里夏·沃尔指出:“每件事都有框架,不管事在生活中还是在小说中。尤其是当代元小说,把框架作为一个问题放到最显著的位置上。”元小说作者在小说中对待框架有几种方式,一种是故事里套故事,也就是,让故事中一个或更多人物讲述自己的故事。通过这种方法,元小说作家可以有效地揭发内部故事的界限。

然后,元小说经常通过提供几个可供选择的结尾来结束故事,以此打破小说框架。传统观念中的小说是一个有着开头、中间和结尾的不可分割的整体。故事也许没有真正结束,因为生活总是在继续,但在某一特定的点上,它必须有个停顿,而且它只能以一种方式停顿。然而,当一篇小说有几个结尾的时候,它的整体性就被打破了。

另一个打破虚构框架的技巧是对传统小说体裁的戏仿,“一种保存着原有作品的形式或风格特点的文学模仿,但是代之以陌生的题材或内容”。所有的传统的文学体裁都有着固定的形式和内容,是固有的成规。当一个元小说作者用一个新的内容代替这个体裁的旧内容,这个题材作为一种成规,不可避免地被打破了。在这一方面,沃尔论述说:“曾经的‘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变成‘关于话语的事情,戏仿打破了文学常规的框架。”在他们对戏仿的实践中,元小说作品用滑稽或讽刺的方式模仿了所有传统叙述类型,例如,史诗、童话和侦探故事。

故事里套故事的手法则是冯内古特进行自我反省的写作时最喜爱使用的手法。为此,在他的许多作品中,例如《囚犯》《五号屠宰场》和《冠军的早餐》中,总有一个叫做基尔戈·屈鲁特的作者,在这些作品中创作故事。如在《冠军的早餐》中,他成为小说的主要人物,写了一本名叫《现在可以被告知了》的书。这本书的前提是读这本书的人是唯一的人类,其他的人都是机器人。而在冯尼格的小说中,也有着把人类看作机器人或累死机器人的主题。因此,屈鲁特的小说和冯尼格的小说形成了嵌套式结构,甚至可以说屈鲁特的小说是冯尼格小说的复制品。他们有着共同的文体特征:讽喻、荒诞、科幻和黑色幽默。

《迷失在开心馆中》的总体框架在现实生活和小说世界之间转换。“它为读者提供了一个话语结构,它的叙述进程是对《迷失在开心馆中》的总体构造的图解。”强调“经验的虚构性”。从内容上说,小说大致有两条线索,即主人公安布罗斯随家人一起去大洋城度假,在游乐场中游玩、迷失的经历,以及作者如何处理创作过程中的各种可能性和两难问题。从第二条线索看,关于如何构思、布局的类似于作者的声音不断介入,在第一条线索中,不仅描写了安布罗斯片段的回忆、突发的想象,也描写了他对艺术、生活和写作的思考,安布罗斯对写作的思考和第二条线索中对写作的议论交融在一起,使小说具有了强烈的自我意识。

《生活故事》则应用了故事里套故事的元小说技巧。作品里的人物互为作者,读者,互为角色,形成了环环相扣的结构,循环往复,以至无穷。小说表现了现实与虚构的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生活即小说,小说即是生活。

小说还具有开放式结尾:“‘生日快乐,他的妻子……说,她们亲吻他……因而遮住了他的视线,使他看不见他正要写完的那个句子的结尾,顽皮地拒绝说不,这就使它实际上像他的小说人物一样打断了他的故事,拧上了钢笔帽,使他正在结束的故事便成了没有结尾的故事。”

《五号屠场》中应用了戏仿技巧。小说主人公比利·皮尔格里姆(Billy Pilgrim)戏仿了17世纪的讽喻作家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天路历程》通过主人公克里斯蒂安寻找圣城的行为象征了人类的精神追求。圣徒的寻找充满发现和意义,追求上帝之城对人类不幸的解脱,而皮尔格里姆的生活却经历着种种可怕的遭遇。主人公皮尔格里姆忍受生活的荒唐和束缚:他盲目从军被俘,亲身经历了德累斯顿大战,战后回国精神混乱,幻想自己到特拉法玛多尔星球旅行,在演讲中被人暗杀。《五号屠场》中的德累斯顿大屠杀对应《天路历程》中的毁灭城。在毁灭城中,上帝用圣火烧毁了邪恶之城,而德累斯顿大屠杀则是人类用邪恶之火和贪欲之火毁灭了无数无辜生命。

三、游戏与拼贴

拼贴,就是将一些毫不相干的事物粘在一起,给人一种碎片化的感觉。目的是表现一个支离破碎、混乱不堪的世界。元小说作家认为客观世界是混乱而不可捉摸的,无法描述,没有规律可循,因此,在创作方法上,相应地采取了游戏性的拼贴手法,以展现客观世界的荒诞性和无规律性。

在《冠军的早餐》中,作者感到,语言并不能完全说明世界有些东西可以用语言表现,有字儿则说不出来,不能用语言表现,只可用新的符号,甚至图画。书中插入了许多作者自绘的插图,共有121幅。其中包括左轮手枪、火烈鸟、汉堡包、时钟、商标等等。

作者还把不同的文学种类,不同的字体和符号, 以及自创的词语进行拼贴,产生了一种“垃圾美学”的碎片效果。例如,作者在文中穿插不成文的诗句、化学结构图、公司口号、物理公式等等,这些内容和小说没有任何必然联系。作者还使用不同的印刷版式,例如,把文字变成粗体,行距加大,等等。

作者还自创了一些词语,“阿罗哈”是夏威夷日常用语,意思是你好和再见,“吉尔刚果”是灭绝的意思,屈鲁特还把镜子和眼镜称作“漏子”。“酒吧里别人都有一双眼睛,我却有看到另一宇宙中去的两个洞。我有两面‘漏子。”

通过不同形式的书写体、大小写、诗歌和打印格式的随意安排,作者推翻了词与物一对一的关系,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文本世界。

同样,《五号屠场》也充斥着时空错乱与拼贴。 主人公比利处于精神分裂状态,他的意识在过去、未来和现在的时间隧道上自由旅行。冯尼格特通过主人公的时间旅行以及地球与特拉法玛多尔星球之间的空间跳跃转换,展现出一个破碎错乱的世界。整部书由一个个间断的画面组成,表面上看起来杂乱无章,是对美国社会以及美国人精神世界的荒谬和混乱的嘲讽。

此外,作者还引用了打油诗、别人的作品片段、历史资料、圣经、杂志,例如,比利办公室内挂着的祈祷文、福音书、美国士兵的家书、四重唱歌曲、二战期间美国总统杜鲁门关于适用原子弹轰炸日本的讲话片段等等,进一步跨越时空界限,将战争的真实与科幻的虚构交织在一起,起到了独特的艺术效果。

《迷失在开心馆中》也应用了大量游戏性文字:“安布鲁斯‘正处在那尴尬的青春期中”,这里,作者莫名其妙地把后半句加上了引号,但是没有标明这是引用谁的文字或名言。还有许多随意使用标点的例子,如,在第12页,“玛格达的牙齿。她是左撇子。汗水”。这种技巧在文中数次出现。

在《生活故事》中,“Ed pelut kondo nedode; nyoing nyang.”是巴斯臆造的词语,毫无意义。文中充满有意的重复:“他的笔像你不善的眼睛那样,在这些词语中从左至右地穿梭,并可能在任何一个字上停下来。这个。这个。”“难道你否认你阅读了这个句子吗?这个?”

后现代元小说作家通过游戏式的片段拼贴、版面设计、句子并置等拼贴方式,突出文本的形式意味和人文性。因为在碎片化和平面化的后现代语境中,文本失去了中心、深度,也失去了连续性,碎片成为唯一真实的存在。

后现代主义作家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受到了索绪尔语言学、弗洛伊德心理学、爱因斯坦相对论以及结构和解构主义思潮的影响,置身于“语言学转向”的氛围之中,倾向于认为小说是语言的产物,语言是一个自给自足的体系。小说作为能指符号的无序堆砌,它的意义是不断滑动的,因此,后现代元小说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强调其自身作为语言制品的性质,并往往通过极端的形式技巧来体现其自省意识。《五号屠场》、《迷失在开心馆中》、《生活故事》以及《冠军早餐》即是典型的后现代元小说作品,本文通过对这四篇作品的分析,分别讨论了有关元小说的三种叙事技巧:作者现身、打破框架和游戏性拼贴。不仅揭示了元小说的基本特征与操作策略,也证明了这四部小说确实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成功的元小说作品。

(责任编辑:水 涓)

此文系天津市2008年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成果之一,项目编码为TJYW 08-2-025

作者简介:徐 明,天津工业大学外语学院院长,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汪 洋,天津理工大学外语学院硕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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