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薇
常人总以为莎士比亚是戏剧家，殊不知，他本质上是诗人，且不谈他的十四行诗如何美妙，就他的戏剧而言都是用诗歌的形式写成的，洋溢着浓郁的诗意，可以说他的戏剧都是剧诗。其原因何在？前苏联莎评家阿尼克斯特道出了其中的奥秘：“文艺复兴时代，要成为一个剧作家，其先决条件是必须具备诗人的才气。从中世纪以来，剧本一直都是用诗体写成的……观众到剧场来，不仅仅是为了欣赏剧情，而且也为了听听美妙的诗句，那是剧作家乐意书写的；剧作家在文笔美上彼此竞赛，他们调动一切诗歌手法来武装自己。”①把诗情带进文艺复兴时代英国戏中的人是克里斯朵夫·马洛，而在戏剧中把诗的魅力发挥到极致的当推莎士比亚。莎士比亚的叙事长诗共两首，一是《维纳斯与阿都尼斯》，二是《鲁克里丝受辱记》，前者取材于希腊神话，把人性美融化在森林自然中，女神与美男子的故事本身就引人入胜，勾人神往，莎士比亚的横溢诗才更把这段情缘演绎到极致。
《维纳斯与阿都尼斯》故事情节源自奥维德的《变形记》第十章，莎士比亚用美妙的诗行叙写了古希腊神话中的一段令人惋惜不已的凄美故事。但奥维德的叙述侧重于情节性，而且用故事套故事的形式又引出了维纳斯讲述阿塔兰塔的悲剧故事，对维纳斯的女性本能欲望涉笔很少，故事性占据了整个《变形记》。②莎士比亚重写了这一神话，淡化了原神话中的情节元素，注重情欲的倾诉，通篇渲染了维纳斯那不可遏制的旺盛情欲。国内译者文心一语中的：“这是一首描写情欲的成功之作。”③
该诗的动作元素非常简单。爱和美之神维纳斯狂热地爱上人间美男子阿都尼斯，情欲难耐，可是阿都尼斯却心里平静如水，被动地应付维纳斯的求爱，执意去打猎，最后被野猪所害，维纳斯伤痛哭泣，悲伤地乘着飞车离开尘世。长达一千三百八十多行的诗句燃烧着情欲之火，维纳斯被爱火烧得难耐，抛弃了尊严，苦苦哀求，但白费口舌，这些情话出自爱神之口而非凡人之口，让人倍加怜惜和同情。莎士比亚浓墨抒写维纳斯的情痴和阿都尼斯的无奈，写维纳斯的渴求和阿都尼斯的挣脱，这一热一冷，痴女顽男，互为反衬。真不知麻烦的纠缠如何才得终了，看来命运注定唯有死亡才能画上句号。
抒写维纳斯求爱过程是全诗的主干，莎士比亚没有简单化处理，而是突出爱神使尽浑身解数，变换各种语调和方式来打动阿都尼斯。一开言莎士比亚就写维纳斯热吻阿都尼斯的场面，“她面赤燥热如烈火嘶吟，他羞愤赧颜只想着丛林。……性急急气喘，金灿灿发乱，情风吹干他沾泪的面颊。”（注：文中诗句皆为文心所译，不再另注）维纳斯情热，阿都尼斯意冷，面对阿都尼斯的冷若冰霜，维纳斯极力想打动他说服他。首先她赞美阿都尼斯是田野的花王，洁白如鸽子，娇红似玫瑰，使诸仙无光，男儿惭愧。可是阿都尼斯不吃那一套，责骂维纳斯不守女儿经。维纳斯不生气，继而用炫耀法来挑逗阿都尼斯，她说强悍英俊的战神拼命地追求她，甘做她的俘虏和奴仆，可是她毫不动心，她心里只有阿都尼斯。然而阿都尼斯故意贬损自己满身恶臭、性情乖戾，以此丑化自己，让维纳斯死心。可是维纳斯不理那一套，盘点自己的美艳之处——靓额酥手，美目嫩肤，身轻如燕，足以让世上的男人销魂。
以情以美来感动阿都尼斯尚不奏效，维纳斯又以理来晓之，“大地不断增殖把你养育，你怎敢不生育回报大地？只有养育才是自然规律，你死时命方可留给后裔。”为了后代的繁衍，也应该把恋爱婚姻谈。可是任维纳斯说得唇燥舌干，阿都尼斯就是懒洋洋不为所动，连天上的太阳神见了都眼里冒火，恨不得代替阿都尼斯往爱神香怀里钻。维纳斯气从心起，破口大骂阿都尼斯“比顽石钢铁还硬”，与其这么冷酷，不如早死干净。骂得“红腮怒目宣泄一腔怨言，司管爱情却难断自家事”。阿都尼斯软硬不吃，沉默不语，爱神委屈得眼泪涟涟，爱恨交加。然而骂归骂，维纳斯还是情欲难消，强搂阿都尼斯，但一切都是枉然，“四目相视像一场大战，她向他的两眼脉脉求爱！他对她的痴情视而不见；她传情不断，他蔑视不睬，一出好哑剧让他演平淡，她断珠的泪如无声歌伴。”一个举世崇拜的爱神竟拿一个少年没办法，这是命运！命运君临一切之上，连神都无法抗拒！莎士比亚在此把古希腊的命运观之弦重新拨响。
在万般软化之下，阿都尼斯不得不假意屈服，于是维纳斯情欲大增，“她又不管不顾贪欲大张。她的脸汗淋淋热血腾翻，膨胀的情欲把肝胆来壮……玩尽风流仍情欲难泄。”遗憾的是阿都尼斯并没有满足她的欲念。“仿佛饿鸟见了画中葡萄，两眼空贪婪，饥腹难得食。”阿都尼斯挣脱维纳斯的怀抱，坚持要捕野猪，维纳斯大惊失色，极力劝阻，警示危险，但阿都尼斯执意捕猎，最后命丧黄泉。
优雅甜蜜的莎士比亚为什么如此大胆露骨地描写情欲？说明他并不忌讳人性中的敏感问题，相反他要尝试这样写的艺术效果。在情与欲的关系上莎士比亚是如何平衡的？我们不妨考察一下那个时代的倾向。漫长的中世纪的经院教义长久压制了人的七情六欲，到文艺复兴之时人的本能如决堤的洪水奔泻而下，意大利薄伽丘的《十日谈》酣畅淋漓地描写男欢女爱，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歌集》抒写对少妇的爱恋，“世俗肉体感官享受同精神生活的斗争贯穿着文艺复兴时代的哲学和诗歌”④。一派人文主义思想的特点是力图替肉体恢复名誉，肯定肉体享受的合理性，另一派新柏拉图哲学强调人的精神本质。在这两个极端之间，莎士比亚在努力探索另一种倾向——灵与肉的和谐。
莎士比亚在诗中用的最多的词语是“爱”“热吻”“干渴”“情欲”“酥怀”，诗写得非常艳丽肉感，维纳斯的炽热的爱情是长诗的主旋律，莎士比亚“热情赞美了维纳斯的爱情和情欲的自然发展和流露，维纳斯和阿都尼斯所处的环境是大自然，人在大自然中可以尽情发泄自己的七情六欲”⑤。可见莎士比亚对世间男女的情欲是肯定和赞同的，甚至不乏欣赏之意，他是一个性情中人，由这首诗，我们不能想象他能写出《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样旷世之情剧，写出那么多声情并茂的爱情喜剧。情是至高无上的，莎士比亚这位有情诗人在文艺复兴时代高扬了人性的大旗！
在莎士比亚笔下，维纳斯是情欲的化身，体现了肉体之爱。“她浑身散发着淫情，通体抖动着欲念。女神的全部心计只用在一点上——享受肉体爱的乐趣。”⑥“维纳斯宣扬感觉论和伊壁鸠鲁的享乐主义，阿都尼斯却全然是个新柏拉图主义者，拥护不受情欲干扰的理想的高尚爱情。”⑦阿都尼斯是精神之爱的化身，对维纳斯的情态甚为抵触，他说：“别叫它爱，因为爱被淫代，人间受排斥天上寻位置，湿淋淋的淫假借爱形态，活鲜鲜的美反被千人指……爱孕育舒畅，如雨后阳光，淫酿造苦果，是日下风暴。”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拉锯似的游戏中颇有哲学的意味，我们深知在现实生活中存在着肉体之爱与精神之爱，这两者的轻重表现了不同的爱情观，这是人类的爱情婚姻生活中永久争论难以协调的话题，是唯情还是重欲？欲到底放在什么样的位置？欲是高尚的，还是低俗的？即便到20世纪劳伦斯的情爱小说中仍然在探讨这个难题。莎士比亚赋予古老的神话以强烈的现实感和哲理性，拉近了想象的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距离。他之所以砍掉神话中的维纳斯讲述阿塔兰塔的情节就是为了避免旁逸斜出，凸显维纳斯从里到外，从头到尾的情欲之火，假如加入阿塔兰塔的故事，必然会分散本诗的中心，莎士比亚对神话的取舍可谓匠心独运，用心良苦，事实证明，莎士比亚的这一选择是英明之举。
那么阿都尼斯为什么拒绝美神的示爱呢？根据奥维德的《变形记》所叙述：传说雕刻家皮格马利翁爱上了自己雕刻的象牙女子，维纳斯为成全他的爱，赋予了象牙女子以生命，她与雕刻家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喀尼剌斯，喀尼剌斯和西喀利斯生一个女儿密耳拉，可怜的密耳拉为命运所嘲弄，爱上了自己的父亲，乱伦怀孕，终因羞愧而死变成一棵没药树，不久树身爆裂，生出一个孩子名叫阿都尼斯，这位美貌绝伦的阿都尼斯又为维纳斯所钟爱，但因母亲乱伦而生的阿都尼斯决心拒绝一切爱情。从这里我们可以推测，阿都尼斯出于赎罪，变成了一个禁欲主义者。由于他的圣洁，他被希腊、西亚、巴比伦尼亚、塞浦路斯和叙利亚的闪族人所崇拜，尽管他本身并不是神，可被当作神一样顶礼膜拜，人们举行富有宗教意味的仪式，被弗雷泽称为“阿都尼斯仪式”，“街道上排列着棺材和像尸体一样的偶像，妇女们哀哭阿都尼斯的喊声响彻天空”⑧。
全诗点缀着许多意象，这些意象把情欲的主题烘托得亮丽醒目，呼之欲出，如“火”“水”，火是情欲之火，“爱情本是浓烈烈火一团，旺而不灼轻盈盈往上蹿”。水在诗中主要表现为“汗”，如“苦恋的爱后汗淋淋”，“说着话她抓住他的汗掌，那是精气与活力的化身，她情勃发戏称它为膏浆——人世间灵药能滋补女神”。因此水和汗在诗中是情欲的滋生品。还有颜色意象，“白”“红”，白色象征纯洁，红色象征旺盛的生命力，黑夜象征忧伤，白昼象征幸福，花是美好人性的象征，野猪是恶的象征，可是美好的人性被兽性的野猪破坏，莎士比亚感慨人世间总难尽善尽美，理想的爱难以实现。但邪恶不可能永霸天日，阿都尼斯的遗体上开出了鲜艳的红白相映的花。整首诗隐喻人的自然感情和欲望遭到恶事物的毁灭，幸福只是非现实的幻影，水中月，心中梦，可是能做梦也是好事，让维纳斯在阿都尼斯的怀中长吻不醒，让我们在莎士比亚的情诗中徜徉缱绻，回味无限吧。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张 薇，上海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①④⑥⑦ 阿尼克斯特：《莎士比亚的创作》，徐克勤译，山东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173页，第179页，第180页，第182页。
② 参见奥维德：《变形记》，杨周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34页-第141页。
③⑤ 《莎士比亚全集》（下），朱生豪等译，文心作序，时代文艺出版社，1996年5月版，第1290页，第1337页，第1338页。
⑧ J·G·弗雷泽：《阿都尼斯的神话与仪式》，转引自《神话——原型批评》，叶舒宪编，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63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