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许地山 小说 漂泊意识 消解
摘 要:许地山的小说以对异域传奇色彩的描绘和宗教精神的渲染,在五四时期独树一帜。作为一个五四时期有着丰富情感经历、热心于社会改革的知识者来说,自小颠沛流离的生活、长大后为谋生的奔波、情感在热切时的遽然放逐,都让作家产生强烈的漂泊意识。在宗教精神的温情关怀下,所有的悲感又被消解淡化。
在20世纪20年代繁星闪烁的青年作家中,许地山是具有特异光彩的一个。因为特别,人们往往喜欢从异域和宗教色彩两方面来解读许地山。而作为一个在五四时期有着丰富的情感经历、热心于社会改革的知识者来说,自小的颠沛流离的生活、长大后为谋生而在外的奔波、情感在热切时的遽然放逐……所有这一切,都让作家情感和创作产生很大的漂泊感。在五四时期,由于中西文化的激烈撞击,国家的分分合合,前途命运的渺茫,自身的渺小卑微,在大变动、大变迁面前的举手无措,让漂泊意识在此时期不是个别和单纯的现象,不是个别作家的心灵颠簸,而是一大批在社会动荡中失去方向的作家们共同的心灵历程。
在“五四”时期,绵延几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受到西方文化的强烈冲击,既加快了中国向现代文明转换的步伐,也让经历了文化震荡、裂变后的一部分知识分子,产生新的困惑和不解。他们敏锐地感受到原有的思想观念、价值标准已无法对新的社会文化现象加以认定、评点。文化的无依附感,促使他们去寻求新的价值取向和人生意义体系。但身处极度动荡、变化的时代,他们无法在短期内迅速找到新的人生支点,更无法寄托自己挣扎的灵魂,四处飘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生存困惑,反映出当时知识分子在冲决与回归、剧变与僵固、激荡与稳定、躁乱与安宁、创新与怀旧等两极之间的摇摆与彷徨。当时有不少作家在作品中表达了这种生命的体验,中国现代文学也由此出现一系列反映漂泊者形象的作品。表现十分明显的有: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艾芜的《南行记》、成仿吾的《流浪人的新年》等;而另外还有一类则表现为精神的漂泊,如鲁迅的《故乡》、郁达夫的《沉沦》、钱钟书的《围城》、柔石的《二月》、许地山的《商人妇》等。他们对于现实人生的切实感受往往比前述的作品更为深刻和发人深省。鲁迅、郁达夫、许地山是其中杰出的代表,《故乡》的漂泊主题,几十年来让游子们叹喟感伤;《沉沦》中弱国子民的凄绝呼喊,更是惊心动魄。而许地山,用自己特别的理解和表达来解读漂泊的感伤,读来别有一番情致和意趣,作品在文坛也别具一格。
一、漂泊的产生
许地山出生在台湾省台南府,因甲午战败清政府将台湾割让给日本,他父亲激于民族大义率部奋力抵抗,不敌而败,一家人在部属的帮助下回归大陆。许地山当时虽然年幼,对这国难家仇却刻骨铭心。回归大陆后,因为父亲的职务不断变动,一家人又常在福建、广东两省不停地迁徙。变幻的国内时局、颠沛流离的童年生活、家仇国恨的记忆,这让早慧的许地山过早地感受到漂泊的艰辛,也让他表现出了同龄人难有的沉稳和成熟。
在1913年,由于父亲赋闲,家境拮据,许地山不得不远去缅甸仰光中学任教。在仰光三年,远离了故土和亲人,独自只好以研习梵文打发寂寞的时光。 1917年入燕京大学,1920年又入燕大宗教学院。1923年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印度哲学和宗教比较学,1924年得文学硕士学位。是年离美赴英,进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印度宗教、哲学以及人类学,1926年获牛津的文学学士学位,同年回国。1927年至1930年在燕大任教,1933年再赴印度研究宗教,一年后回国仍任教于燕京大学。由上可以看出许地山在成年后不断变动、居无定所的学习、生活经历。此外,他一生中遭遇过许多创伤性事件,从民族的命运、家国的变迁到自己个人的坎坷与辛酸,可谓尝尽了生活的悲苦:在他二十八岁那年,自燕京大学回福建漳州接夫人林月森母女去北京,林月森途中病重而客死上海。种种经历中,父亲和妻子的死亡造成了他精神世界的强烈震撼,情感的无所皈依让许地山深感人生的悲哀与无奈。因此,他在《空山灵雨》的扉页发出强烈的慨叹:“生本不乐!”他的感慨与叹唱、沉思和眼泪,大都与此相关。他对爱妻林月森之死尤其不能释怀,爱情的甜蜜转眼之间化为前尘往事,他只能在影只形单中苦苦地追忆。正因为这样,他对生命脆弱、有限性的体验,对于情感飘离的苦痛,才会如此的深刻。
二、漂泊意识在作品中的显与隐
审视许地山的全部小说创作,主要集中在《缀网劳蛛》和《危巢坠简》两个集子当中,共计26篇作品。从这些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许地山文学思想的发展轨迹,结合许地山的人生历程来审视这些作品,会发现漂泊意识或显或隐地存在于他的多数小说中。
1.小说以写死亡、悲哀来表现漂泊。《海角底孤星》中的一对夫妻感情笃深,妻子患病去世后,丈夫也在怀念妻子的感伤中撒手人寰,传达了“丧妻的悲哀是极神圣的悲哀”。《命命鸟》中,嘉陵虽然与敏明快乐携手入水,其实他并不知道敏明的心意已经改变了,所以敏明与嘉陵的爱情悲剧,不单是对不顺利的爱情抗争的结果,更可看做因佛教的误导而使两人情感隔膜的悲剧。《铁鱼的鳃》里,雷先生满怀一腔报国志,但腐败的国民党当局并不给予支持,最终在拥挤的逃难船上,为救捞自己的研究成果而跳入海中,死于非命。小说写出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学无致用、报国无门的悲惨处境,这是旧中国知识分子无所归依的人生悲哀。纵观许地山的小说创作,总共才26篇,而以悲剧性为主的作品达18篇。“生”的痛苦与“死”的悲哀成为许地山小说中表现人生悲苦的基本场面。如此多悲剧性的书写,很难让人相信不是他心灵感受的具体表现,心灵的苦痛当然更离不开他情感的漂泊和体验。
2.对乱世的截取是许地山构建其小说漂泊意识的一个主要取向。许地山的很多作品都是以满目疮痍的社会为背景,选取平凡的日常生活片断,对人物的生存悲苦境况做客观、冷静的叙写。《铁鱼底鳃》开篇首先介绍的是华南某城市的动荡与混乱,而最终在雷先生死的渲染到达高潮。《女儿心》开篇就写道:“武昌竖起革命的旗帜已经一个多月了。在广州城里的驻防旗人个个都心惊胆战,因为杀满洲人的谣言到处可以听得见。”麟趾就是在这样多灾多难的社会中,开始了自己颠沛流离的一生。
3.对不健全、不和谐家庭画面的剪切是许地山构建其小说漂泊意识的另一主要空间,并通过家庭成员的言行来维系情节和组织景象。《商人妇》中善良的惜官被丈夫抛弃后又被卖掉作妾,之后又不得不出逃,在漂泊中不再拥有个安稳的家;《黄昏后》中只有承欢姊妹和其父亲维持着一个并不完整的家,父亲整日在感伤中度日;而《缀网劳蛛》《春桃》《东野先生》等作品中所描写的家庭也都是不完整,甚至是灰色、畸形的,从而在家庭环境的描写上就奠定了写作的基调,渲染出一种感伤情调。
4.对女性悲哀的爱情与凄苦的婚姻的描述往往是许地山构思其小说漂泊意识的中心话题。《命命鸟》中敏明在情感误解中投湖自尽,《换巢鸾凤》中和鸾被迫私奔,《商人妇》《枯杨生花》中女主人公历经艰难险阻寻找丈夫、儿子,过着漂泊孤苦的生活。还有《春桃》中春桃谋生的艰辛,《玉官》中玉官的多难等。在作品中,女主人公都会有漂泊不定的情节,而心头都笼罩着一层浓郁的忧伤。往往十分明显地表现出主人公那种漂泊无依,让作品显现出浓郁的悲剧色彩。
三、漂泊之消解:宗教精神的传奇抒写
在许地山看来,人生在世,由于世事纷扰、人心叵测,个体的正常行为往往受到变幻无常的阻挠、打击。正当的愿望与需求往往不被人理解、接受,甚至有时陷入两难的选择。“事事都是痛苦”,生活给人造成的忧虑与悲凉成为世人不可逃脱的命运。他的大部分作品都表达了漂泊孤苦的人生情愫,同时也往往表现出作者的宗教感化的倾向,试图以宗教的感悟来消解尘世的苦难与困惑。
《缀网劳蛛》《商人妇》都是表现妇女的苦难遭遇以及她们最终求助于宗教信仰,以苦为乐的心理。实际上,这也是用佛家的“多苦观”来考察人生和人性的问题。《缀网劳蛛》的主人公尚洁一生忍辱负重,她的言行寄寓着一种人生观,即认为人的命运就如同残破的蛛网,人生意义在于不断地补织这张网。这其中透视着一种达观,人在命运面前还需要努力,“不晓得那网什么时候破和怎样破法”,人“只能听其自然而已”,但这其中也透出了作者的企图:采取佛教文化中认同苦难、忍受苦难的态度,再以基督教中的宽恕罪孽、广爱博爱的精神来化解,而其中又不乏道家“无为”思想文化的阐扬。如《枯杨生花》,七十岁孤苦无依的老妪居然会在意外的机缘中重逢青年时代的情人,竟然枯杨开了花。这种传奇的佛教因果和浪漫的幻想,更使得作品蒙上十分浓厚的宗教色彩。
许地山重智慧,这种智慧不是纯粹的理性认知,而是带有体悟色彩的确认和分辨。他能“把基督教的爱欲,佛教的明慧,近代文明与古旧情绪,糅合在一起,毫不牵强地融成一片”。各种宗教的“杂糅”是许地山小说与宗教发生关联的总体趋向。“杂糅”意味着作者尽管对数种宗教颇有研究,却并没有固执于某一种宗教,而是凭着心性和情致将各类宗教融会贯通,并“不自觉”地带入文学写作中。正如王富仁所说:“许地山要寻求的是生存对自我的意义,‘五四时期的多数知识分子,或追求的是一种历史的目标,或追求的是一种现实的目标,许地山追求的则是一种精神的目标。”①所以,许地山的宗教思考与传统的儒家、道家、道教和西方的基督教的人生观都有所不同。许地山在宗教与文学间更愿意将文学视为安顿自己灵魂之所在,他的作品中没有单一的宗教说教,他从艺术审美的视角透视宗教,将宗教的色素经过自己的文化理想和审美意识的过滤净化,在糅合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双重因素的过程中,形成了小说的特色。一方面在创作中表现出大量的宗教情结和神奇浪漫的情调;另一方面又始终投以冷峻、深沉的现实主义的目光。这在更为深广的层面显现出宗教文化的温情关怀与精神慰藉。
以浓郁的南国风光,独特的异域情调为背景,在浪漫迷人的氛围中,弥漫着人生的悲凉之雾。而坚忍、执著、达观,是许地山笔下漂泊者的形象,他们有追求,虽然还不明确知道目标是什么,有抗拒现实的想法并有抗拒现实的切实的行动,虽然像一片随风飘落的树叶,不能决定自己飘落在哪里和如何落地,但都在困难面前显示那份坚忍与顺应。宗教精神以它独特的方式绽放着奇异的芳香,是许地山独树一帜的秘诀宝典。
四、结语
由于自身经历和特殊性格,许地山在早期小说创作中塑造了一批历经人世沧桑、带有浓厚宗教气息的漂泊者形象,他们往往有“避”与“顺”的共性。他关注他们内心的悲哀与困惑,灵魂的挣扎与顺应,追求着不被世人所理解的人生哲学。许地山塑造他们,同时又不断地超越他们。在时代动荡、现代文明变迁中所带来的漂泊感,已深人们的灵魂,并与人们的生命意识水乳交融。许地山在他的小说创作中,把流浪和漂泊当做一个严肃的人生命题来阐释,并试图在自己的人生体验与理解中来找寻解脱之路。其作品中的漂泊者或始终处于追寻的状态,或以宗教来消解,绝不是消极的避世、厌世,他在作品中流露出漂泊感,往往能给人以思考、以追寻,在一个沉闷的境地里,试图让宗教之爱在潜移默化中慰藉孤独的寻路者。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舒增付(1975-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
① 王富仁.益乔兄〈许地山传〉序.见宋益乔.许地山传.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8.
参考文献:
[1] 刘勇.中国现代文学的心理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2] 许地山.许地山文集(上、下册)[M].北京:新华出版社,1998.
[3] 宋益乔.追求终极的灵魂——许地山传[M].北京:海峡文艺出版社,1989.
[4] 张悦帅.人生·情感·寓言——论许地山的文学创作[D].内蒙古师大2007年硕士学位论文.
[5] 王芹.宗教精神与世俗的观照[D].华中师范大学07年硕士学位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