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许地山 小说 宗教情结
摘 要:本文立足于文本,以许地山小说创作时间顺序为顺序,透析其小说中的浓郁的宗教情结以及强烈的入世情怀。他的小说将宗教思想中于时代人生有益的内容提炼出来,倾注在每一部作品的主人公身上,试图缔造出“文化的真人”和“道德的完人”。
在五四新一代作家里,以质量而取胜的作家中,许地山无疑是杰出的一个。他同时又是一个艺术上的独行者,即使是用今天的眼光来审视,也依然是一个无可替代的个案。
把宗教作为文学作品的底色,突出了宗教的“灵性”,从而使其作品在整体上呈现出情趣和格调上的浪漫诗意,是许地山小说整体艺术风貌,也是他对现代文学的独特贡献。而在思想意蕴的把握上,他又执着于人生意义的探索。他对人生意义的理解既有虚幻和悲观的一面,也有坚韧达观的一面。所以他笔下的人物多能坚韧地承受自己所面临的厄运,达观地消释世间的种种烦恼,如《商人妇》中的惜官,《缀网劳蛛》中的尚洁等等莫不如此。
一
许地山的小说创作是以爱情题材为起始的。《命命鸟》是他的第一篇小说,故事素材来源于发生在缅甸仰光的一件真实的事件。命命鸟出自佛经故事,大约是传说中的一种鸟,因一身两头,一荣俱荣,一死俱死,又称为共命鸟。杜甫游岳麓山道林寺的时候写过一句诗:“莲花交响共命鸟,金膀双回三足乌。”许地山初出手便以命命鸟为题,显示出他对佛学的钟爱。出生于娼优家庭的敏明与富家子弟加陵青梅竹马,但双方家长却以“生肖相克”为由,反对他们的婚事,小说的结尾写道:“加陵一手搭在敏明底肩上,一手牵着她。快到水边底时候,加陵回过脸来向敏明唇边啜了一下。他说:‘好朋友,你不亲我一下么?敏明好像不曾听见,还是直地走。他们走入水里,好像新婚的男女携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无一点畏缩。在月光水影之中,还听见加陵说:‘咱们是生命的旅客,现在要到那个新世界,实在叫我快乐得很。”承认人生本苦,却能化苦为乐,是佛学要义之一。化苦为乐便是“度”,自度或度人都是要将人引向极乐。许地山深谙此道,他没有简单地将苦乐二分化,而是通过真切的日常体验,泯苦乐,同生死,实现人生价值的真正超越。然而不久,在他的思考中即逐渐渗进了基督教和道教文化的思想精神。由《命命鸟》即已提出的对现实、生与死等问题的思考都在随后的作品中不断地得到了加强与深化。
《商人妇》是许地山早期创作的又一部具有浓厚宗教文化色彩的小说,但与《命命鸟》相比,《商人妇》则明显减少了以佛教文化对待人生的空灵虚幻的妙悟,转而归向一种“把握生命之宝贵”,“在希望的鼓励下承受着更多的艰难”①的基督教文化的精神境界。许地山把自己在人生经历和多种文化体验中对基督教的理解投注到惜官的命运中,“以这样一个天真、纯洁、善良的惜官做对照,建立起他典型、有代表性同时又引起争论的文化情境”②。惜官这个形象在以往和当时的中国文学作品中是极其少见的。从基督教教义上来看,在惜官身上最突出表现了对苦难命运的忍受,这在中国传统的文化道德观念中其实并不缺乏,也是多少年来中国女子默守的生活信条。但不同的是,作者赋予了惜官所承受的苦难以新的内容,这就是她在自觉接受苦难的同时,也自觉接受了基督教精神的感召和启发,从而使苦难的承受转化为一种较为积极的人生态度,即对罪孽的宽恕。
《缀网劳蛛》是许地山用宗教文化思想对现实人生所作的一次综合阐释。主人公尚洁与惜官的命运近似,同样遭到一连串不幸的打击:自己被丈夫无端猜疑,继而在一次行善救人之际又遭到丈夫误解并被其凶狠地刺伤,误解尚未消除,由于丈夫的诬告和谣言,又被教会禁止赴圣筵,心灵再受重创,同时还被丈夫逼迫离婚……而对这些命运的不公,尚洁与惜官一样,也采取了佛教文化认同苦难、忍受苦难的态度:丈夫对她那样无礼、残忍,她“不介意”,也“不辩白”,只是默默地承受;后来丈夫真心忏悔,痛改前非,她也“没有显出特别愉悦的”,只是平静地说“我的行为本不求人知道,也不是为得到怜恤和赞美;人家怎样待我,我就怎样受,从来是不计较的。别人害我,我还饶恕,何况是他呢?”基督教宽恕罪孽、广爱博爱的精神在尚洁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许地山谋划经营的宗教性世界不只具有多教的宗教意识,而且拥有多教趋一的宗教意识。”③从《命命鸟》到《商人妇》再到《缀网劳蛛》,从对佛教涅槃的欣赏,到对基督教宽容精神的赞美,再到对道教“自然无为”人生哲学的阐扬,在许地山的创作中已经比较系统地把诸种宗教文化“修养”合成了自己的人生“哲学形态”,即以佛教文化的认同苦难为底蕴,以基督教文化的宽容博爱和道教文化的自然无为为两翼,探讨现实人生和终极人生的某些本质问题,并以此显示了他的小说在反映社会与人生的深度和广度方面所具有的独特意义。
二
《女儿心》是许地山的过渡期的作品,文风有了明显改变,时代气息增浓了。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麟趾一直固执地寻找着神仙,因为听母亲说过,找到神仙就能与一家人相见了。同时她也暗中思念着不知死活的父亲。最后在一艘航行的海船上,麟趾终于找到了已成为老僧的父亲,他却为扑灭船舱的大火而安然死去。作品中的父亲显然是一个幡然悔过的象征,他最后的以死赎罪,预言式地渲染了佛教文化悔恶向善的精神气度。在女儿麟趾身上则更多地表现出一种宗教式的精神追求,不安现状,不停寻找,已成为其命运的参在方式。即使她已确认了死在船上的父亲,可依然不能放弃寻找,一定要去找出父亲来历证明,“就是到天边海角,她也要去找找”,哪怕“她再过流浪的生活”,也至死不悔。实际上她的不断寻找正伴随着一种不断的怀疑与否定,最终归为幻灭。这篇小说表明,许地山的创作对那种充满幻想色彩的人生形态,对那种虚幻的宗教式的精神追求表现出深深的怀疑。
更为远离宗教化理想、面对现实人生的代表作品是《春桃》。与许地山以往多数作品一样,小说的主人公春桃依旧是那样命苦,不同的是,她的个性意识和自主意识明显增强了。她“不爱听”与她同居的刘向高叫她“媳妇”,把刘向高背着她填写的龙凤帖子顺手扔进火里烙饼用了。她也不想承认是花轿刚进门就与之散了伙的那个丈夫李茂的媳妇,“不,谁的媳妇,我都不是”。更不愿意由两个男人来安排自己的命运,她敢作敢当,对李茂怕人家笑话自己“是个活王八”的夫权意识,春桃以一种崭新的价值观念来顺应命运的发展,她不在意虚幻的情感,更注意实际生活本身:“爱只是感觉,而生活是实质的。”同时,春桃依然保持着东方女性的传统美德,重情义,讲信誉,于是在这传统美德与崭新观念的融合之下,一切世俗陈规顷刻间粉碎了。从《春桃》的叙述角度来看,作品基本上消解了许地山以往特有的宗教情结,而代之以纯朴平实的现实描写,但这并不意味着《春桃》就完全不存在宗教文化的情愫和内涵了。春桃不是宗教徒,但同样拥有尚洁、玉官宗教式的爱。而《铁鱼底鳃》则把《春桃》对现实人生的执着推向了纵深。作品主人公雷先生空怀报效国家的理想和愿望,尽管理想一次次地落空,而顽强执着的精神却一次次地增强,甚至理想越是渺茫,其追求越是执着,“爱国思想”越是“膨胀”,几乎达到一种“犯神经病”的痴狂情态。经过《春桃》,再到《铁鱼底鳃》,许地山早期作品中那种悲观厌世、消极承受命运的姿态消失了,代之一种坚强的抗争和执着的追寻,是“坚实的创作”④。
三
许地山的小说是将宗教思想中于时代人生有益的内容提炼出来,倾注在每一部作品的主人公身上,试图缔造出“文化的真人”和“道德的完人”。
所谓“文化的真人”⑤,便是许地山在《七七感言》这篇杂文中所描述的“与物无贪求,与人无争持”的人,是脱离了“畜道”,不拘泥于物的豁达之人,也是返璞归真,至诚至性的人。所谓“道德的完人”,也就是集儒家的入世、佛家的慈悲与自我牺牲、基督教的博爱和宽恕、道家的达观知命等精神于一身的理想人格。许地山希望通过这两类人格的刻画,向人们指示“人类高尚的人格应当怎样”。他认为对于注定的命运,人应当安然地承受,正如蜘蛛结网:“他不晓得那网什么时候会破或怎样破法,一旦破了,他还暂时安安然然地藏起来。等有机会再结一个好的……所有的网都是自己组织得来的,或完或缺,只能听其自然便了。”这便是他所宣扬的既出世又入世,既达观又执着的“缀网劳蛛”式的人生哲学。
这种人生哲学,首先表现出的是对苦难人生的一种痛定思痛的解脱和彻悟人生的达观。《商人妇》中的惜官,十年前送生意潦倒的丈夫外出谋生,十年后不远千里到南洋寻丈夫,不料却被已经发财另娶新欢的丈夫骗卖给了一个印度商人。商人死后,惜官不堪众妻妾的折磨,带着孩子逃出牢笼。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完全凭着自己的努力,当上了乡村教师。作者让主人公以平静的口吻叙述自己艰难困苦的人生经历,当“我”慨叹“你的命实在苦”时,她却反过来安慰“我”说:“先生啊!人间一切底事本来没有什么苦乐底分别。你造作时是苦,希望时是乐;临事时是苦,回想时乐。”在许地山看来,在难以预料、多灾多难的生命历程中,惟有顺其自然,不计得失,才是少受伤害,愉快生活下去的最好方式。惜官、尚洁以及后来的春桃的随缘行止,不怨不怒,正是道家所倡扬的如水一般既柔弱又刚强的文化人格的再现,也是许地山理想中的“真人”性格。
其次,许地山笔下的人物对人对社会的态度更多显现出了佛教和基督教都强调的“爱”。佛教和基督教的慈悲和宽恕就是从不放弃任何一个走入迷途的人,不倦地给他们以向善的机会和诱导。这种广大无私的悲悯之情,不时显现在许地山笔下的人物身上。在《缀网劳蛛》里,小偷深夜潜入尚洁的花园行窃,摔伤了腿,尚洁非但阻止仆人鞭打他,也没有通知警察,还让人把小偷抬进房间为他治伤。在尚洁看来,一个人沦落到做贼的地步是值得怜悯的,一个受伤的人无论如何也应当得到救护。这种宽容和善良,不但感动了小偷,最终也让因误会和嫉妒失去理智的丈夫认识到了自己行为的鲁莽,并为此深深忏悔。
在许地山那里,与世无争、宽恕和爱,又不意味着妥协和无为,这同样是来自宗教的影响。他说人们对宗教往往只见其柔弱妥协的一面,而忽略其“刚强”的一面。春桃(《春桃》)在结婚当日为逃避兵祸与丈夫失散,一个人流落到北平,虽靠捡破烂艰难维生,同样不气馁绝望。就像她说的,“谁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阎王面前,难道就不见笑脸?”尚洁、惜官、春桃……正是许地山刻意描绘出的现实人生中受到摧折却生得更加艳丽的生命花朵。
四
有评论家认为,中国新文学初期的小说创作可以分为三个流派,一派是鲁迅,乃中国启蒙主义的杰出代表;二是郁达夫,自我表现小说的代表;第三派是许地山,他作为中国第一个将宗教与现实融为一体,在现实中发现自己人格理想的典型,其作品洋溢着既沉郁又飞扬的浪漫主义风味。
茅盾在他《落华生论》中,表述了许地山文学创作中的一些矛盾现象:“他的作品中主人公的思想多少和宗教有点关系”,多在宗教文化的熏染下于“云封雾锁的生命路程里走动”;然而“落华生……是顶不‘回避现实的一人”,他虽然尝试着自己“‘合理的人生观”。“他的小说里的人物都是很能‘奋斗的”,不过早期作品(如《商人妇》《缀网劳蛛》等)的人物“都是随着‘命运播弄的”,而且在“被播弄中发明了她们的自慰哲学”,但这种随命运播弄的态度经过“不肯给‘命运‘播弄”(如《女儿心》),“到了《春桃》,那简直是要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命运了!”并且“说不定他以后还要来一篇‘秋菊呢!而‘秋菊也许比‘春桃更坚强些!”⑥“秋菊”虽未出现,但茅盾准确地揭示出许地山作品中人物在“厌世”与“奋斗”,在“随着‘命运‘播弄”与“不肯给‘命运‘播弄”以致要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命运”之间的深刻矛盾以及从这种矛盾中走出来的飞跃过程。
美国学者路易斯·罗宾逊在对照了许地山著名的散文《落花生》和《圣经》中的《以赛亚书》五十三章二节的文字“他在耶和华面前生长如嫩芽,像根出于干地。他无佳形美容,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也无美貌使我们羡慕他”之后,耐人寻味地指出:
“耶稣就像落花生。”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安春华,郑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
①② [美]路易斯:《罗宾逊:许地山与基督教》,《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9年第4期,第248页,第245页。③ 江振新:《两重形象的关照——许地山小说世界研究》,《上海大学学报》2002年第6期,第29页。
④ 郑振铎:《许地山选集序》,《许地山选集》,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7月版。
⑤ 许地山:《七七感言》,《许地山选集》,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466页。
⑥ 茅盾:《落华生论》,《茅盾现代作家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