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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阔空间里的有限时间

广阔空间里的有限时间

杨 茜

关键词:茅盾 神话 时空

摘 要:茅盾是中国神话学的奠基者和开拓者,对他神话思想的研究,我们可以从时空两个方面来进行理解。从时间方面看,茅盾所选取的神话材料主要集中于秦汉以前,由此形成了他历史化以及神话演化的观点;从空间看,茅盾把中国神话置于世界神话之林来进行比较研究,同时把中国神话分为北中南三个部分。这些都是茅盾神话研究中的时空观的体现。

茅盾是中国神话学建立以来最早系统研究神话,并有专著问世的学者。他前后发表了《中国神话ABC》、《神话杂论》、《北欧神话ABC》等研究神话的著作。在这一系列作品里,他分别阐释了原始人宇宙观与神话的关系,中国神话的保存与修改等问题,分析了中国古代神话消歇的历史的、社会的诸因素,对中国神话学说中某些具体问题进行了理论创新。茅盾是公认的中国现代神话学的开拓者和奠基者,对于他的神话思想我们可以通过时空两条线索来加以更深一层理解。

茅盾神话思想中的时间观念

在研究茅盾的神话思想时,我们很容易看到时间这个重要维度。时间对茅盾的研究来说,首先表现在他对中国神话材料的选择上。茅盾不像后来广义神话的代表袁珂一样,把仙话、传说等也看作神话,在茅盾看来,这几者有着显著区别。“神话所叙述者是神或半神的超人所行之事;传说所叙述者,则为一民族的古代英雄(往往即为此一民族的祖先或最古的帝王)所行的事。”①茅盾曾经在《神话的意义和类别》里给神话下过一个定义:“我们所谓神话,乃指:是一种流行于上古民间的故事……”在这样一个有着明确时间阈限制的定义里,神话只是野蛮时代原始人由于好奇心驱使创造的产物,它存在于一定的时限里,时限一过,神话就成为我们惊叹留念的文化遗产,我们只可能欣赏,而不可能再行创造。茅盾的时间观是一种带着枷锁的时间观,他所说的神话主要指的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狭义神话。之所以形成这种观点,这跟当时流行于中国的进化论思想的影响是分不开的。在那个马克思主义还没有影响到茅盾的时代,人类学古典进化论是茅盾进行神话研究时所采用的主要方法论武器。这个学派兴起于19世纪中后期,20世纪初成为中国学者向西方“拿来”的最早方法之一。《中国神话研究初探》1978年再版时,茅盾在《前言》里谈到他早年的神话研究以及所采用的人类学派的研究方法:“这一派神话学者被称为人类学派的神话学者,在当时颇为流行,而且被公认为神话学的权威。当1925年我开始研究中国神话时,使用的观点就是这种观点。直到1928年我编写这本《中国神话研究初探》时仍用这个观点。”可见茅盾对进化论方法的推崇。进化论人类学本来就是一个侧重历时研究的学派,在它的影响下,时间自然成为茅盾借以审视中国神话的一个重要标准。这种标准表现在茅盾的研究中,具体体现在茅盾关于中国神话的演化和保存的看法上。

在茅盾看来,神话有一个不断演化的过程,其中最为明显的莫过于历史化、仙人化和哲学化的现象。在茅盾的神话研究中,他用很大篇幅分析了这些现象,并论述了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主要是由于后代的史官、文学家、哲学家及道家方士等人出于各自不同的目的,依据各自不同的世界观分别对远古的神话进行了纂写删改。

以历史化现象为例,茅盾认为中国北部之所以没有神话,并不像鲁迅先生所讲的“颇乏天惠,其生也勤”,北方不是没有神话,而是神话消歇了,原因有很大一部分就在于神话的历史化。这既是一个世界性的现象,也是一个时间现象。茅盾分析了中国神话古史化的必然性的同时,也指出了神话与古史之间的相互作用。他说:“据我武断的说法,中国的太古史——或说得妥当一点,我们相传的关于太古的史事,至少有大半就是中国的神话。”②神话是原始信仰的结果,其朴野的本质,在后代文明人眼里含有许多不合理的质素,如血婚、万物有灵等,因为“其事不雅驯,缙绅先生难言之”,所以子不语怪、力、乱、神。在中国进入封建社会后,王权集中在一个人或一个家族的手里,为了从思想上给这种王权至上寻找一种合理的依据,同时使百姓安于现状,消除思想中的反抗因素,统治者极力制造一种国家神话,却把古神话中不利于统治的那些神话因素剔除出去,这个工作就由当时正统的文人学者来担当了。正如茅盾所说,“‘文雅的后代人不能满意于祖先的原始思想而又热爱此等流传于民间的故事,因而依着他们当时的流行信仰,剥落了原始的犷野的面目,给披上了绮丽的衣裳。……目的在为那大部分的流传于民众口头的太古传说找一条他们好奇者所视为合理的出路。”③“守正”的圣人力求合理地解释神话,他们消极地对神话进行修改,力图为怪诞粗鲁的神话安排合理的出路,而历史化显然就是使神话趋正的这样一条合理出路。通过许多代人不约而同地努力,神话终于归之于“正”,以至于我们今天所知道的许多神话人物都成了历史上的英雄而被载入史册。在茅盾看来,历史学家们为了追求古史的合理性而把神话改写为历史是中国神话历史化的一个最重要原因。为此他举了盘古氏和女娲的例子,来证明中国古史家在使中国神话历史化上的不遗余力。“盘古与女娲的故事,明明都是中国神话关于天地开辟的一部分,然而中国文人则视作历史,女娲氏竟常被视为伏羲之后的皇帝。我们要晓得,凡开辟神话中之神,只是自然力之象征——此在高等文化民族之神话为然——与此后关于日月风雨以至事物起源等神话内的神为渐近于人性者,有甚大的分别,可是中国古代史家尚以为乃古代帝皇,无怪他们把其余的神话都视为帝皇之行事了。”④茅盾认为盘古、女娲是神话人物而非历史上的人王。与此相似的羲和也只是驭日之神而并非尧时主四时之官。在这个基础上,茅盾进而提出借此我们可以从半神话的古史里寻出中国神话系统的痕迹。因为茅盾认为历史学家们改动神话的目的只是删改在他们看来“不雅驯”的部分,也就是一些比较粗陋鄙野的神话血肉,即神们的行事,在他们看来,神们的行事大抵荒诞,这些是古史家所最嫌恶的,务必除恶务尽。至于神话的骨骼,也就是神的世系,他们一般都认为无伤大雅,就简单地把他们从某某神改为某某王,让他们存留在历史中。所以我们可以利用历史化的神话,即“立脚在中国古史上”,整合中国现存的虽不算少,但却是东鳞西爪的神话材料。

从茅盾对历史化现象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神话的发展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尽管后来的发展异彩纷呈,但那都只能算是神话的演化,而不能等同神话本身。茅盾一直是一个有着高度学科自觉的学者,在那个神话学刚刚发轫的时代,他就已经提出要求,要从古史中,从文学作品中,从道家仙话中还原神话,挖掘中国神话中的诸神世系,开始中国神话学的建设。

茅盾神话思想中的空间观念

除了有限的时间观,茅盾反映在他的神话研究中的还有无限的空间观念。20世纪初最早开始研究神话的学者,诸如鲁迅等人大都把目光局限在中国神话里,茅盾可以说是最早把中国神话置于世界神话之林并有了具体比较的第一人。这当然与当时中国整个“西学东渐”的背景有关。茅盾向西方学习各种新知识、新理想,这里面尤其引起他兴趣的是欧洲的神话及其理论,他当时阅读了大量有关神话的书籍、报纸和杂志,从中了解了希腊、罗马、北欧以及19世纪尚处于半开化状态的民族的神话传说、风土人情等,广泛涉猎了19世纪后期欧洲人类学派神话学者的著作,对神话理论、神话学史有了一定了解。他当时的想法是“既要借鉴于西洋,就必须穷本溯源,不能尝一脔而辄止……转而借鉴于欧洲,自当从希腊、罗马开始,横贯19世纪,直到‘世纪末。……这就是我当时从事于希腊神话、北欧神话之研究的原因……”⑤同时茅盾还兼任上海大学的讲授希腊神话的老师,可见他对国外的神话也是非常了解。

在他的神话研究里,不仅有中国神话与古希腊神话、北欧神话的比较,还有对南非布西曼等未开化民族神话的描述。在茅盾的视野里,整个世界的神话都是一个整体,各民族各国家的神话只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在空间上,茅盾始终是站在世界神话的高度来审视中国神话,通过比较研究各民族神话的异同,最终又着眼于中国神话。由此,茅盾得以把中国列于整个世界神话之林,既分析它们的共性又得出它们的个性。上文已经说过,茅盾是深受进化论人类学影响的,他认为根据“兰氏和麦根西氏之说,我们知道各民族在原始期的思想信仰大致相同,所以他们的神话都有相同处(例如关于天地开辟的神话,日月以及变形的神话等等),但各民族因环境不同而各自有其不同的生活经验,所以他们的神话又复同中有异。观于一民族所处的环境以及他们有过的生活经验,我们可以猜到他们的神话的主要面目。”⑥正因为如此,通过比较各地神话,我们可以在资料比较缺乏的特殊情况下旁证出许多有关中国古代神话的结论。茅盾在研究任何一个中国神话现象时,都是在考虑到世界神话体系当中相似的神话现象的前提下进行的。如论证夸父和蚩尤是中国的巨人族时,想到了北欧的冰巨人伊密尔与希腊神话中的巨人族提坦;研究自然界的神话时,把中国的太阳神、山鬼等和希腊的阿波罗、山林水泉的小女神nymphe比较,等等。茅盾对神话的研究最大的一个特点即是站在一个宏阔的视野下进行,在这里有无限的空间,中国神话是与北欧神话、希腊神话一样屹立于世界神话体系之中的灿烂的一支。

茅盾神话研究中的空间感不仅表现在他研究的范围上,还表现在他对中国神话的分析中。茅盾认为中国的神话是由北中南三部分组成:属于北部民族的有女娲补天、共工怒触不周山、黄帝伐蚩尤、愚公移山等神话;产生于中部地区民族的有洛神神话,而盘古开天地的神话则产生于南方少数民族。其中,茅盾把例如盘古等少数民族神话拉入整个中国神话体系,丰富了中国神话的内容,在当时那个国内神话学、民族学尚处发轫阶段且资料极端欠缺的时代是弥足珍贵的。它们弥补了中国神话的某些空白,大大拓宽了中国神话研究的范围,也为我们今天神话研究指出了方向。

茅盾神话研究中的空间感还表现在他对神话的分类上。在《中国神话研究ABC》中,茅盾把神话分为巨人族神话、幽冥神话、自然界神话以及其他类神话。在对这些分类中,茅盾认为夸父、蚩尤是中国巨人族的代表,由此继续衍生来的神话有龙伯大人之国的神话。至于幽冥神话,依据现在民间流行的说法,往往带上了许多佛教的话头,什么十八层地狱之类。可是这些并不是幽冥神话的本来面目。这个幽冥世界在《山海经》的《海内经》里有这样的描述:“北海之类,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鸟,玄蛇,玄豹,玄虎,玄狐蓬尾。”⑦屈原在《楚辞·招魂》中也说:“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些。敦血拇,逐人些。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我们可以认为这些才是中国最初的幽冥神话的概貌。这显然与后来流传于民间的我们耳熟能详的关于幽冥世界的描写极为不同,没有判官,没有黑白无常,没有因果报应。因此我们在分析后来有关神话的书籍时,就要依据时间的标准,留意这些材料是否掺杂了后来传入佛老思想。茅盾对自然界神话的分析更为详细,包括太阳神话、月亮神话、风云雷电的神话以及海河神话等等。

茅盾对空间的描述是在时间的指导下进行的,可以说这二者从来没有截然分开过。茅盾从宏观上把握整个世界的神话,尤其是中国神话时,始终没有忘记“上古民间”的时间标准。从他对神话的分类,从他对神话地域的划分,我们都可以看出茅盾研究的神话仅限于原始人类的神话,不仅如此,还指出我们应该从后来演化的各种“变形神话”、“次神话”中剔除后人伪作的部分,以还原神话的本来面目。这是茅盾在进行神话研究时念念不忘的一个任务。

广阔的空间与有限的时间是茅盾进行神话研究的大前提,在这个前提下,茅盾得以提出自己的见解。从时空的视角出发,我们可以把他的神话学思想进行整合,了解了他独特的时空观,我们就能理解他所提出的关于神话的各种见解以及关于神话学建设的步骤。尽管茅盾的时空观还存在很大缺陷,有限的时间观容易使他的神话研究陷入僵死,广阔空间下的神话研究也显得不够深入,但是在那个时代能够把中国神话与希腊北欧神话并置在一起,能够有建设中国神话学的学科自觉,也已经非常难能可贵,足以开始中国神话学的奠基。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杨 茜,华东师范大学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学人类学。

①②③④⑥ 茅盾:《茅盾说神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52页,第120页,第36页,第129页,第115页。

⑤ 茅盾:《茅盾自传》,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84页。

⑦ [晋]郭璞注,[清]洪颐煊校,《山海经·穆天子传》,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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