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三国演义 赋 赋论
摘 要:历年来人们对《三国演义》中的诗词讨论较多,而赋及赋论却鲜有提及,其实《三国演义》中亦包含着丰富的赋及赋论,并在小说当中发挥着独特作用。
中国古代小说“众体兼备”,作为四大名著之一的《三国演义》当然也不例外,诗、词、辞赋、歌谣、谚语、诏策、赞、诔等等应有尽有。其中的诗词历来谈得比较多,而辞赋却鲜有问津,其实《三国演义》中也包含着丰富的赋及赋论。
一
我们目前可见的《三国演义》的最早本子,是明弘治甲寅(公元1494年)序,嘉靖壬午(公元1522年)刊刻的《三国志通俗演义》(简称嘉靖本①)。我们目前最常见的是清初毛纶、毛宗岗父子的修订回评本(简称毛本②)。毛本中直接以赋名篇的有《铜雀台赋》和《大雾垂江赋》,两篇均是咏物赋。《铜雀台赋》见于第四十四回:《孔明用智激周瑜,孙权决计破曹操》。话说曹操屯兵百万于江汉,荀攸驰檄欲结盟孙权,联合攻打刘备。事关紧急,在孙权方战降两派僵持之际,诸葛亮只身一人来到吴国,欲说服吴国与刘备联合抗曹,实现隆中对策。而此时孙权方决策高层的核心人物周瑜在文武官员的不同意见下也举棋不定,孔明能不能说服周瑜则成为能否破曹的关键。
众所周知,吴国乔公有两个女儿:大乔和小乔,皆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一个是孙策的主妇,一个是周瑜的爱妻,两个人物都是相当重要的。诸葛亮却佯装不知,便对周瑜说曹操此举引百万之众,虎视江南,其实只为大小乔二美女,如果你用千金购买二女送与曹操,操必班师回朝。周瑜起初不信,孔明便曰:“曹操幼子曹植,字子建,下笔成文。操尝命作一赋,名曰《铜雀台赋》。赋中之意,单道他家合为天子,誓取二乔。”如此周折三番,周瑜终是不信,直到孔明诵出该赋,周瑜才勃然大怒而决计抗曹。为什么《铜雀台赋》③有这么大的威力,我们试看:
从明后以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立(嘉靖本作“列”)双台于左右兮,有(嘉靖本无“有”字)玉龙与金凤。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嘉靖本作“挟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欣(嘉靖本作“忻”)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天云(嘉靖本作“云天”)垣其既立兮,家愿得乎(嘉靖本无“乎”字)获逞。扬仁化于宇宙兮,尽肃恭于上京。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
休矣!美矣!惠泽远扬。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辉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嘉靖本作“君”)寿于东皇。御龙旗以遨游兮,回鸾驾而周章。恩化及乎四海(嘉靖本作“海宇”)兮,嘉物阜而民康。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
文中黑体部分为曹植原文所无,盖是小说家后加的。前文第三十四回有“更作两条飞桥,横空而上”之语,赋中“二乔”当指此二桥。毛本夹评曰:“旧赋云: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此桥也,非乔也,今孔明易此二语,便轻轻划在二乔身上去。”孔明借此以激怒周瑜,突出诸葛亮的聪明才智。《铜雀台赋》起着转换情节的作用,并与后文第四十八回曹操自白欲夺取二乔相互应,成为小说的有机组成因素。
《大雾垂江赋》见于第四十六回:《用奇谋孔明借箭,献密计黄盖受刑》。诸葛亮向鲁肃借来二十只船,与鲁肃一起向曹营进发。这夜大雾弥漫,长江之中雾气更大,便引出了这篇赋,曰:“大哉长江!西接岷、峨,南控三吴,北带九河。”首句即感叹长江气势壮大,再从西南北三方面铺叙,然后以其据有珍奇神异之物显容量之大,最后点出长江的作用——天堑险塞,英雄据守。“讶长空之一色,忽大雾之四屯”,一“忽”字点明大雾来得突然,刚才还是长空一色,转瞬大雾即至;“初”“渐”“然后”铺写大雾逐渐浓密,直至接天连地,浩渺苍茫。这篇赋对仗工整,句式灵活,读来非常有节奏感,是一篇优美的状物写景赋。于散文化的叙事小说中插入骈俪的赋文,使小说更加出彩。另外这篇赋大雾意境的创设也是小说情节发展的重要因素,此赋的结尾毛夹评即曰:“曹操谨具奉申,孔明则写领谢帖矣……曹操正坠在孔明云雾中。”第六十七回,曹操平定汉中与张鲁守将杨任、杨昂之战:“是日,大雾漫漫,对面不相见。”毛评夹批:“前孔明借箭时,有江中大雾;今曹兵破敌时,有山中大雾。前有赋,此无赋者,只下文叙事情景,而赋已在其中矣。”又“夏侯渊一军抄过山后,见重雾垂空,又闻人语马嘶”。毛评夹批:“但闻人语,不见人形;但闻马嘶,不见马到,抵得一篇《大雾赋》。”是评精当,赋中的大雾意境在整篇小说中伏波千里。
然而,毛本正是从小说情节结构的需要出发,删去了嘉靖本中的另两篇优美的辞赋:《祖龙图据水断桥赋》和《赤壁之战赋》。《祖龙图据水断桥赋》见嘉靖本卷九之张翼德据水断桥一节,赵子龙单骑救幼主过得长坂桥后,张飞一人立马桥上,抵挡曹军,怒目横矛,大吼一声,夏侯杰肝胆破裂,倒栽马下,曹军惊恐万分,慌乱退去,便引了这篇赞美张飞之勇的赋:“蜀之诸将,惟飞最雄。因据桥而决战,当断水以成功。”赋辟首明义,凸显张飞雄风。接着从正面铺写张飞独守长坂坡的雄姿,“昂然飘举,奋爱凌云。两眼突睛似奔铃,满口凿牙如咬瓦。”然后是多层次的侧面描写:铺写曹操之威猛,愈显张飞之英勇;铺写曹军之势壮,愈显张飞之壮威;铺写自然万物听得张飞震天一吼后的反应,侧面烘托张飞之声威;铺写曹军听得张飞震天一吼后的反应,侧面烘托张飞之勇烈;写曹操听得震天一吼的反应,更显张飞之无敌雄风。末以正面赞颂张飞的英勇结篇。嘉靖本此赋末有小字注曰:“此是司马温公叹孤穷翼德之英雄。”然查检司马光的赋作,现存只有三篇:《交趾献奇兽赋》、《稷下赋》、《灵物赋》,不见该赋。赋题中“龙图”乃是宋代龙图阁学士的省称,“祖龙图”盖指祖无择,无择(1010—1085)字择之,蔡州(今河南上蔡)人,“治平二年……进龙图阁大学士,知开封府。”然查《龙学文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亦无此赋,不知何故?盖为作者自作以托他人。嘉靖本中引出此赋,是为了把张飞长坂一吼的英雄形象描写得更加鲜明,更加突出人物的个性特征。而毛本嫌赋文过于杂沓而将其删去,这对读毛本的后人来说是种遗憾。
另一篇赋是写赤壁之战的,见嘉靖本卷十之曹操败走华容道一节,无赋题,姑且称作《赤壁之战赋》:
汉朝欲灭,曹操独雄。领大兵初临塞北,列战舰以图江东。力似峨峨之泰山,势如浩浩之穹窿。剑佩交加,尽参随于玉帐;兜鍪错杂,皆显耀于艨艟。时也,天气严寒,江声吼冻。夜月上而星斗明,东风起兮天地动。展黄盖之神威,助周郎之妙用。流光闪烁,涌一派沧浪之波;烈焰飞腾,扫百万貔貅之众。俄尔,巽二施威,孟婆震怒。祝融发雷霆之声,荧惑荡乾坤之步。波底鱼龙,云间乌兔。愁海竭而江枯,总魂惊而魄惧。帆樯森耸,皆为风内之灰;士卒狰狞,以绝阳关之路。忽见将冲红焰,军突黑烟。周泰捻衠钢之槊,韩当挽雕弓之弦。蒋钦捐躯而挫锐,陈武舍命而争先。公谨周郎,谈笑独挥其尘尾;德谋程普,往来尽仗乎龙泉。乃有徐盛辅合于丁奉,吕蒙协助于甘宁。凌统提兵,杀散山前之阵;潘璋纵火,焚烧岸上之营。太史慈断蕲黄之要道,董元伐劫江汉之途程。吴侯驾船为后应,陆逊驱骑而前征。恍若密布天罗,深埋地网。乘马者莫可加鞭,驾船者安能荡桨。风送火势,焰飞千丈之光;火趁风威,声撼半天之响。焦头烂额以浮沉,粉骨碎身而偃仰。嗟吁呼!遍野横尸,满江翻血。闻鬼哭而神号,似天崩而地裂。孔明回还夏口兮,风正狂;孟德败走华容兮,火未灭。数既难逃,天已剖决。鼎分三国之山河,名播一时之豪杰。
此赋为一篇对仗工整的律赋,文中加点字是韵字,紧、长、隔、漫等句渐次而出,唐人《赋谱》曰:“凡赋以隔为身体,紧为耳目,长为首足,发为唇舌,壮为粉黛,漫为冠履。苟手足护其身,唇舌叶其度,身体在中而肥健,耳目在上而清神,粉黛待其时而必施,冠履得其美而即用,则赋之神妙也。”此神妙之赋开篇即铺写曹操的雄,以显出赤壁之战的艰难性。接下来铺写赤壁之火由初起至盛烈的过程。在熊熊烈火的背景下铺写吴国将领之英勇,铺写曹军惨败之狼狈不堪,对比鲜明,别有特色。可以说该赋将赤壁纵火的盛况和曹军惨败的场景铺写到了极致,毛氏父子将此赋删去是有损小说的审美效果的。
《三国演义》中除了直接引用以赋名篇的赋文外,还在人物言语中不时插入以铺陈为主的赋文,如曹操煮酒论英雄时说“龙”:“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游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我们参看晋刘琬《神龙赋》:“大哉!龙之为德,变化屈伸。隐则黄泉,出则升云,贤圣其似之乎?惟天神上帝之马,含胎春夏,房心所作,轩辕照形,角尾规矩。”二者同出一辙。类似的还有第十八回《贾文和料敌决胜,夏侯惇拔矢啖睛》中郭嘉论曹操与袁绍的“十胜十败”,即是一篇精彩的短赋。赋的铺陈让人物的语言更加多彩,更具说服力。
总而言之,“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于小说的情节发展中,插入多彩的铺陈话语,情节更生动,人物形象更鲜明;“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于小说简朴单调的环境描写后,转入纷繁复杂的吟咏,氛围渲染得更浓厚;“律赋……要在音律谐协、对偶精切为工”,于小说散文化的句式中,插入对仗工整、紧长隔漫结合的丽句,让读者体会多样的美;“赋体物而浏亮”,于小说平淡素朴的叙说之辞中,插入骈丽丰腴的言语,令人耳目一新。
二
《三国演义》中的诗词赋多达二百多首,但文学批评类的言语却很有限,赋论也寥寥无几。然而,《三国演义》中的赋论也有着它的独特之处。
《三国演义》中的赋论比较分散,最集中的一处是第四十三回,诸葛亮舌战群儒,答复程德枢的一段话:“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且如扬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诸葛亮此段论述了“君子之儒”与“小人之儒”的区别,查《三国志》《诸葛亮集》等书,皆无此段论述。小说中这段话的由来盖有二本:
一是《三国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襄阳记》:“刘备访世事于司马德操,德操曰:‘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此间自有伏龙、凤雏。”这里区分“俗士”和“俊杰”的标准是是否“识时务”,与诸葛亮的“君子之儒”和“小人之儒”的区分类似,“君子之儒”要“忠君爱国,守正恶邪”,要“泽及当时,名留后世”,是为“识时务”;“小人之儒”不“识时务”,只专工于翰墨辞赋,胸中无对策,不能惠泽当世,流芳后世,扬雄投莽即是。这大概就是罗贯中为什么把此段话安在孔明身上的缘故吧。
二是西汉扬雄《法言吾子》云:“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我们可以广义地理解“童子”即为“小人之儒”,“壮夫”即为“君子之儒”。这段赋论可概括为“君子不为赋论”,是自扬雄始的“壮夫不为赋论”的演化发展。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小说中的赋论,一旦成为故事情节的有机部分,就会在一定程度上失去其自身的独立性,成为一种附庸,带上较强的功利性色彩,上段赋论即是。又如诸葛亮智激周瑜一段引出的对《铜雀台赋》的评价。孔明曰:“……赋中之意,单道他家合为天子,誓取二乔。”瑜曰:“此赋公能记否?”孔明曰:“吾爱其文华美,尝窃记之。”此时诸葛亮已近于成为罗贯中的代言人了。类似的还有第二十三回曹操在祢衡面前夸耀自己的将领皆当世之英雄,衡笑曰:“公言差矣!此等人物,吾尽识之:荀可使吊丧问疾,荀攸可使看坟守墓,程昱可使关门闭户,郭嘉可使白词念赋,张辽可使击鼓鸣金……”本意也有贬低辞赋之意,但主要还为骂操。
当然,《三国演义》中也有相对独立的赋论,如第六十回杨修欲难张松问曰:“蜀中人物如何?”松曰:“文有相如之赋,武有伏波之才;医有仲景之能,卜有君平之隐。九流三教,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者,不可胜记,岂能尽数!”张松借相如辞赋来显蜀中文才,是出自真性情的。
综上所述,《三国演义》中的赋和赋论有其独立的一面,也有在不同程度上作为小说情节的附庸而存在着,这也是中国小说中诗词曲赋共同的命运。当然,这亦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笔者限于识浅,挖掘也浅,谨俟贤哲续探!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王思豪,南京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博士生,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和辞赋研究。
① 本文引用嘉靖本文字均源于《三国志通俗演义》(共八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
② 本文引用毛本文字均源于《精校全图绣像三国志演义》,上海中新书局印行。
③ 案:《三国志·陈思王植传》裴松之注文转阴澹《魏纪》条、《艺文类聚》卷六十二、《初学记》卷二十四、《全三国文》卷十三、《历代赋汇》卷五十七俱作《登台赋》。
参考文献:
[1] 詹杭伦.唐宋赋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华龄出版社,2005.
[2][明]徐师曾著.文体明辨序说[M].罗根泽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3][晋]陈寿撰.三国志[M].裴松之注.北京:中华书局,1959.
[4] [汉]扬雄撰.法言[M].韩敬注.北京:中华书局,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