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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的“黑色幽默”语言论析

《黄金时代》的“黑色幽默”语言论析

关键词:《黄金时代》 黑色幽默 语言

摘 要:本文认为,《黄金时代》的语言风格是黑色幽默,它是对人类思维障碍的语言想象。这表现为以论文写作的逻辑性话语来叙述故事,通过扭曲其中的逻辑论证构成佯谬的语言形式,在思维上形成“遗忘”的特征。这些话语实现了语言形式与内容的有机统一。

中篇小说《黄金时代》是王小波最满意的作品,先后写作了近二十年。它与《三十而立》、《似水流年》合为一辑,1991年连载于台湾《联合报》副刊,并荣获台湾联合报系第十三届中篇小说大奖。这三篇小说后来又与《革命时期的爱情》、《我的阴阳两界》合成《黄金时代》一书,作为《时代三部曲》的第一部出版。它们已经引起了文学圈内圈外特别的关注,其鲜明的语言风格就受到广泛的追捧,读过这些小说的人总是难以忘记那些奇特的语言。王小波小说的独特性,按作者自己的看法就是“黑色幽默”。他习惯想象生活的障碍,“然而,在我的小说里,这些障碍本身又不是主题。真正的主题,还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反思。其中最主要的一个逻辑是:我们的生活有这么多的障碍,真他妈的有意思。这种逻辑就叫做黑色幽默。我觉得黑色幽默是我的气质,是天生的。”①与“黑色幽默”的主题相对应,他的小说语言也具有这种“黑色幽默”的风格,犀利地揭橥了人类思维的障碍,也就是语言、知识、理性的局限,从而在语言形式的变化中引起妙趣横生的想象。

《黄金时代》经常选择一般用于论文写作的逻辑话语来叙述故事。如交代故事情节时,喜欢用“这事经过如下”、“事情是这样的”等语句进行引导,就像是举例子论证观点,在表明态度的时候,往往不直接评论,不直接描写心理活动,而是说“在我看来”、“我是这么想的”,这仿佛又是在辩论中提出观点。小说通过大胆地拆解了语言的体裁界限,把论文的逻辑性话语引入文学体裁之中,从而在小说文本里建构了一种推理论证的语境。在这种语境中,作者的笔墨也就直接落在人类的思维方式上面,尽情地抒写思维的障碍。

其中最典型的语言形式是佯谬。如《黄金时代》这个中篇小说不时展开形式逻辑三段论的陈述,仅仅第一节就进行了三个逻辑分析:陈清扬是不是破鞋;“我”有没有打死队长家的狗;陈清扬是否与“我”搞破鞋。这种煞有介事的样子,好像是摆明了要讲道理,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例如:

我对她说,她确实是个破鞋,还举出一些理由来:所谓破鞋者,乃是一个指称,大家都说你是破鞋,你就是破鞋,没什么道理可讲。大家说你偷了汉,你就是偷了汉,这也没什么道理可讲。至于大家为什么要说你是破鞋,照我看是这样:大家都认为,结了婚的女人不偷汉,就该面色黝黑,乳房下垂。而你脸不黑而且白,乳房不下垂而且高耸,所以你是破鞋。假若你不想当破鞋,就要把脸弄黑,把乳房弄下垂,以后别人就不说你是破鞋。当然这样很吃亏,假如你不想吃亏,就该去偷个汉来。这样你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破鞋。别人没有义务先弄明白你是否偷汉再决定是否管你叫破鞋。你倒有义务叫别人无法叫你破鞋。

这种装模作样讲道理的姿态,反过来彰显了那些不讲道理的推理。在逻辑论证中,首先前提就是错误的,接着又把特定的可能性推导为必然性,最终导致荒唐的结论出现了。王小波认为:“从一个假的前提出发,什么都能够推论出来,照我看这就是小说的实质。”②这种逻辑归谬的话语,能使干瘪的逻辑论证变成一种诗性的想象。逻辑论证是论文体裁的语言,潜在地带有体裁自身的一些特点,有观察、理解、评价事物的独特要求,比如按事实说话,有理有据,遵守逻辑法则等;语言的表述也要求采用非此即彼、具有绝对性的逻辑性话语,好比句中的“就是”、“就该”、“就要”等,不允许出现自相矛盾的情况。这类语言拒绝模糊性,拒绝想象,一般是与文学写作不搭界的。但是,王小波把它灵活地应用到小说中来,把逻辑性话语整合进允许自相矛盾因素存在的表达性话语,好像是进行了充分的论证,却又论证的不是那么回事,逻辑法则完全歪曲了,这种语言体裁也就变成了笑料。表面看是这个论证不恰当,潜在地却是世间种种非理性的东西在逻辑的镜子面前现出了原形,佯谬推导出来的实际上是生活的种种荒诞。这里正是以理性来清洗情感的“欺骗”,在穿透日常话语的暧昧性中泛出了思想的灵光。“他让我们快乐并沉思,他让我们痛楚并欣悦。他展示给我们汉语写作的一个别样的平台。”③

这些佯谬语言的词汇、语法都很平实,浅显易懂,所说的话题也是生活事件,毫无冷僻或怪异之处,但是其中却有许多相互矛盾或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形成了思维方式的扭曲。它们根本上不是叙述事情的真伪,而是着力想象生活的千奇百怪,在悬置现实的逻辑、理性的逻辑中构成对生活的另类观察,呈现事实具有的另一副样子,引起机智的微笑。在此,小说话语在推理的过程中往往不按逻辑进行下去,而是故意地绕开去走向反面,“遗忘”了事件所带来的“黑暗”。如《三十而立》中两个班的学生为了讨好老师王二,互相诋毁对方说了老师的坏话,而在王二看来:“这种话我已经听腻了。所以我这样想:说我坏话就是爱我,说得越多的越甚。”“说坏话”变成了“爱”,这就有意思了。坏话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王二“遗忘”了,所以他不去证实是否有人说过,也不去教训那些学生,倒是让思维一下跳跃过去,把结论引向好的方面,狠狠地幽默了一把。不是因为老师的身份不与学生计较,而是生活根本就没法计较,按《三十而立》中的说法:“事实上,我要做个正经人,无非是挣死后塞入直肠的那块棉花。”如果去计较这些,就必须改变自己,从而进入被人“设置”的状态,为塞一块棉花在直肠而奋斗。与其这样不如按自己的方式活着,就像《黄金时代》中王二对陈清扬说的:既然不能证明自己的无辜,“我倒倾向于证明自己的不无辜”。语言中佯谬式的“遗忘”说明,生活中的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语言实在无能为力,只得从逻辑中走向反逻辑,以撇开对象来否定它享受它,从而取得精神境界的全面胜利。这些佯谬的语言把逻辑颠覆到荒谬的境地时,显示了对待荒谬的一种态度:我不在乎,你爱咋样就咋样,我选择我自己的方式。作家本人的人生选择也实践了这条道路,语言姿态与人生姿态相映生辉,愈加强化了人们在解读这些小说时的一种心态。王小波死后被热炒,正是因为这个独特的精神价值,如王一川所说:“王小波的出现和存在,使得人文知识界对人文事业有了另外一种看法,帮助人们在新的语境下,看到实践一种新的知识人格的可能。”④

《黄金时代》的“黑色幽默”语言直接指向了人类的思维方式,它既具有一种形式的特征,同时又富有深厚的文化意义,是形式与内容的有机统一。当它把表达性话语与逻辑性话语融合的时候,它拆解了语言的社会界限,尤其是使这两种话语构成矛盾,形成佯谬式的“遗忘”,这就不仅仅是词汇、话题的变更,更是思维方式的相互博弈,仿佛多元的声音在此对抗着,辩论着,应答着。这种语言想象在洞透理性的局限中,激发了人们对生活的阵阵笑声,形成了“思维的乐趣”。事件不再具有理所当然的意义,判断往往是徒劳的,感受却留了下来。面对这个不可穷尽的世界,人类的智慧在放恣的过程中实现了对自己的反讽,避免了使生活成为一个客体的机械的对象,其实重要的不是去寻找出路,而是去经历生活。这曲黑色幽默时刻召唤着内心的体验和精神的自觉,因此具有一种深长的回味。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王际兵,暨南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主要从事当代文艺理论研究。

① 王小波:《从〈黄金时代〉谈小说艺术》,《沉默的大多数:王小波杂文随笔全编》,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第331页。

② 王小波:《生活和小说》,《沉默的大多数:王小波杂文随笔全编》,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第246页。

③ 戴锦华:《智者戏谑——阅读王小波》,《不再沉默——人文学者论王小波》,光明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163页。

④ 王一川主编:《京味文学第三代:泛媒介场中的20世纪90年代北京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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