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 静
关键词:唐传奇 爱情小说 叙事特色
摘 要:唐代爱情传奇小说的叙事艺术具有鲜明的特色,本文从叙事结构、叙事视角和意象主题三个方面对姹紫嫣红、异彩纷呈的唐代爱情传奇小说进行分析,概括了爱情传奇小说叙事艺术的一些普遍性规律,对进一步认识中国古典叙事艺术有一定借鉴意义。
一、引言
唐传奇是指唐代流行的文言小说,作者大多以记、传名篇,以史家笔法,传奇闻异事。唐传奇继承了中国古代神话、寓言故事、史传文学、志怪小说、志人小说等优秀文学的优良传统,又在实践中不断创造、发展和推陈出新,有了自己独特的艺术价值和艺术魅力,叙事艺术影响深远,对后世宋话本、元杂剧的兴起,明清小说的繁荣提供了成功的艺术借鉴。
二、唐传奇的地位与成就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有段评述:“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有意为小说。”这后来成为学界对唐代小说历史地位的定评。
唐传奇在艺术上创造出许多生动美丽的人物和故事,因此,它几乎成了元明清三代小说戏剧作家汲取题材的宝库。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则指出:“它揭开了我国现实主义小说的序幕,反映了城市社会生活的繁荣复杂,把反对封建门阀制度和礼教压迫当作自己的基本主题。一些优秀作品则往往兼有积极浪漫主义的精神。六朝小说都只截取某一个生活片断,来描写人物某一方面的特征,而唐传奇则比较全面地采取了史传文学的手法,把一个人前后完整的一段生活,甚至一生的经历都描绘下来,形象地揭露社会矛盾,表现出人物的微妙的思想感情和性格特征。体制简短而有长篇小说的规模,这种具有独特民族风格的小说形式,是由唐传奇开始的。而唐传奇中大量出现的惊奇情节、大胆想象,以及生活细节的细致刻画,对后世戏曲小说创作都具有很大的借鉴意义。唐传奇还以简洁、准确、丰富、优美的语言,把古代散文的巨大表现力,发挥到了很高的地步。”
三、唐代爱情传奇小说的叙事特色
德宗贞元年间到宪宗元和年间这一段时间,是唐传奇创作的鼎盛时期,《离魂记》、《无双传》、《柳氏传》、《李娃传》、《莺莺传》、《长恨歌传》、《霍小玉传》、《柳毅传》等爱情传奇作品虽然数量不算多,但水平之高,影响之大却堪称空前。作品在对爱情主题的张扬,优美动人的艺术形象的塑造,叙事与抒情、议论的结合上,篇章结构的考究,遣词造句的技巧方面,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和别具一格的特色。
(一)叙事结构
1.“文备众体”的体制结构
宋人赵彦卫在《云麓漫钞》中说唐传奇“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显然,唐传奇的“文备众体”是受史传、诗歌、散文多种文体影响,融合产生的。
唐传奇受史传影响深刻。《史记》开创了纪传体史学,同时也开创了我国的传记文学。由于史传的崇高历史地位和对我国叙事文学的深远影响,所以使得唐传奇的作家产生了强烈的“拟史”愿望,而纪传体的背景,传主、事件的建构模式,又切合唐传奇有关环境、人物形象和情节等小说三要素。因此形成唐传奇几乎都采用传记体写作。
唐传奇中的诗歌一般不是作者的叙述语言,而是人物语言,是作者塑造人物性格的手段之一。《莺莺传》中张生的求爱和莺莺的应约都是写的情诗,莺莺后来给张生的一封长信,也是诗体。《飞烟传》中男女主人公的感情传达也都是用诗歌或者诗体的书信。诗的意境的产生并不完全在于运用了诗歌的形式,还在于情节构思的精巧和语言的多彩,在于作者并不满足于故事的叙述,还注重情感的抒发。如《长恨歌传》中叙述完李、杨的爱情悲剧之后,又将白居易的《长恨歌》缀在后面。《霍小玉传》始终把握女主人公的情绪轨迹,以凄婉动人的笔调刻画了她爱恋与担心相纠结的情感矛盾,后来她的担心成为现实,矛盾的情感又转变为愤怒的复仇。重点写情,而不仅仅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一点与诗相通,所以才有诗的效果。
唐传奇的议论一般处于故事的结尾,也有少数在故事的开头或情节的中间。它的作用是对已叙的故事加以评述,对故事人物或褒或贬,力图从具体的形象描写中抽象出哲理来,明确表达作者的创作意旨。如元稹在《莺莺传》的结尾,不但不对张生的负心行为加以谴责,反而借时人之口赞张生为“善补过者”,也就是将前文描写的崔张爱情视为违反封建伦理的过错,张生既为“善补过者”,莺莺便成为该批判的人物了。
2.分分合合的情节特征
唐代爱情传奇小说中基本上都存在分分合合的情节特征。《任氏传》、《柳毅传》、《霍小玉传》、《李娃传》、《莺莺传》等小说结构中至少出现二度的“合”或“分”。“相悦→受阻→死亡或失败→复活或复得”的情节几成规律。
许尧佐的《柳氏传》里,柳氏原为韩翊之友李生的宠姬。李生家境豪富,为人侠义,而韩翊是大历十才子之一,早年贫困。当李生得知柳氏有爱慕韩翊之意后,便慷慨地成全了他们。安史乱起,柳氏剪发毁形藏身于寺庙内,韩翊则在军中为书记。待安史乱后,韩柳互通音问,不久柳氏被番将沙吒利所劫。韩翊入京与柳氏偶然相遇,迫于势力而诀别。侠士许俊得知详情,用计将柳氏夺回。后肃宗下诏,柳氏仍归韩翊,终使两人团圆。
薛调的《无双传》,写德宗时朱泚之乱前后,王仙客与刘无双的悲欢离合事。王、刘两人为表兄妹,青梅竹马,互表心迹。由于舅父嫌贫爱富,两人不能如意。朱泚乱后,二人失散。不久,舅父一家因任伪官,罪当灭族,无双没入皇宫为奴。王仙客结交了一位侠士古押衙,古押衙得知王仙客和无双二人的情事后,从茅山道士那里求得一丸服后三日可死而复活的仙药,终于盗出无双假死的“尸体”,二人始得团圆而远离京城。
3.模式化的叙事结构
传奇题名的模式性。主要是以小说中主人公的人名作为标题,以小说中主人公的人名作为标题的唐传奇作品大约占了唐传奇作品的百分九十以上。如白行简的《李娃传》、李朝威的《柳毅传》、许尧佐的《柳氏传》、元稹的《莺莺传》、蒋防的《霍小玉传》、皇甫枚的《飞烟传》等。以小说中主人公的人名作为标题,可以说是唐代爱情传奇作品标题的一大模式。
传奇开篇的模式性。主要是以小说主人公的人名为发端,介绍其活动的时间、地点、品行等的开篇结构模式。如白行简的《李娃传》:“沂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倡女也。节行瑰奇,有足称者。故监察御史白行简为传述。”开篇即介绍小说主人公李娃,小说就是要刻画李娃这位狡黠老练而又善良忠贞的妓女形象;皇甫枚的《飞烟传》也是:“临淮武公业,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爱妾曰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若不胜绮罗;善秦声,好文墨,尤工击瓯,其韵与丝竹合。公业甚嬖之。”类似的还有蒋防的《霍小玉传》、元稹的《莺莺传》等作品。由此可见,以小说主人公的人名为发端,介绍其活动的时间、地点、品行等的开篇结构模式在唐代爱情传奇作品中还是比较多见的。
传奇结尾的模式性。这种结尾的叙事模式又可分为两种:一是对所记人和事进行评论,发表作者的看法,表明其态度。这继承了《史记》“太史公曰”的手法。如《李娃传》最后的评论:“嗟乎,倡荡之姬,节行如是,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为之叹息哉!”作者对李娃的由衷赞美崇敬之情可见一斑。许尧佐《柳氏传》中的结尾也是如此的评论。二是交待作者写作该篇传奇的缘由、经过,增强故事的真实性和可信度。《柳毅传》的结尾这样写道:“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著,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作者明确地说出了写这篇柳毅传的原因,是为了赞赏柳毅的义气,是薛嘏向他讲述了这件事,于是作者就作了这篇传奇。
(二)叙事视角
中国古代小说深受史传文学的影响,而史传文学是十分注重叙事的。“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从叙事学的角度来看,其特征大致有三:首先,作者本身即为叙事者;其次,常选取第三人称限知叙事且不大转换视角,叙事者以所掌握的大量史料为基础,组接剪裁,前后贯通;最后,史传旨在“述故事,整齐其世传”,一般依自然时序描述人物一生。唐人小说继承史传叙事方式,在运用中使之更加丰富灵活,特别地,它创造了第一人称限知叙事,发展了第三人称限知叙事,同时用视角转换丰富叙事结构。
第一人称限知叙事的叙述者是主人公自己,采用的第一人称,这种特定的视角使读者感到亲切、自然,如促膝面谈,尤其是当叙事中夹杂有某些具体可考的历史事件与时空背景时,显得真实可信,具有很强的感染力。这类作品在唐传奇中常用“余”、“仆”等称谓用语作为叙事视角。例如张文成的《游仙窟》,它是采用第一人称限知叙事的显例。作者直接用第一人称记述了“余”奉使河源途中投宿于十娘宅上,与其饮酒赋诗,酬答调谑,欢会一宿而别。文辞稍嫌浮艳轻薄,但经由当事者娓娓道来,流露出对转瞬即逝的一夕之欢的怀恋,迷漫着淡淡的感伤。由于叙事者“我”的介入,使虚诞的非现实题材大大增强了真实感,小说表现人间欢爱稍纵即逝的感伤也就有了凭依,因而更具感染力。
除开创性地运用第一人称叙事之外,唐人小说还发展了第三人称限知叙事。第三人称限知叙事意味着读者只能从“这个人物”那里得到信息,作者不能告诉读者“这个人物”所不知道的东西。以裴铏《传奇》为例,在周楞伽辑注本所收31篇中,第三人称限知叙事占21篇。并且裴铏运用第三人称限知叙事,其中“这个人物”往往就是当事人,由于是当事人,“这个人物”的经历、感触便与读者拉近了些,亲切感、真实性随之增强。李朝威《柳毅传》以柳毅的视角叙事,小龙女遭夫家虐待的苦况,由柳毅听取小龙女诉说写出;钱塘君如何解救小龙女,杀人伤稼,由柳毅听取洞庭君口述写出。小说紧紧抓住传主视角,决定情节的存舍去留与繁简程度,从而将繁复曲折的故事组织得不蔓不枝,线索明晰。
(三)意象主题
传统的意象概念指一种情意、表象有机结构的艺术符号,是艺术表现的基本元素。意象不仅在诗歌领域独擅胜场,在叙事文体尤其是小说创作中同样驰骋才情。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与意象的广泛运用密切相关,在唐代,爱情传奇小说意象模式的运用主要有:
1.借助人物核心意象暗寓人物性格命运。许尧佐《柳氏传》中韩翊寻找安史之乱中失散的妻子柳氏,赋诗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氏答诗曰:“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传统民俗中折柳赠别由来已久,“柳”不仅与小说女主人公姓氏契合,而且柳的纤细柔弱、生生不息又不堪摧折正如柳氏一样不能把握命运的妇女。其他意象片段如“明日午时,但至曲头觅桂子”,“女萝无托,秋扇见捐”(蒋防《霍小玉传》),也都寄寓不同涵义。
2.通过意象叠加定格,创设诗化情境。诗化意象片段的设置极为常见,诸如:元稹《莺莺传》中张生、莺莺幽会一节写得诗意盎然,“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日‘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许尧佐《柳氏传》中韩翊、柳氏诀别一幕,“及期而往,以轻素结玉合,实以香膏,自车中授之,曰:‘当遂永诀,愿寘诚念。乃回车,以手挥之,轻袖摇摇,香车辚辚,目断意迷,失于惊尘。”其他如张文成《游仙窟》等也借助意象创设诗化氛围。
3.异性赠物表情达意,从而使礼物本身也具有意象意义。唐代爱情传奇小说大半有男女赠物情节,如《游仙窟》、《柳氏传》、《霍小玉传》、《长恨歌传》、《莺莺传》等,尤以女性赠物为多。张文成赠十娘相思枕、扬州青铜镜,十娘回赠双履、名扇;霍小玉死后作祟,李益妻得无名男子所赠斑犀钿花合子、同心结;杨妃仙去,托方士转赠唐明皇金钗佃合;步飞烟赠赵象连蝉锦香囊……赠物之余,往往还附以诗赋信函,点明意旨。青年男女互赠礼物,“因物达情”,物是情意的凝聚,形成了中国文学传统中独特的意象群落。
4.神异意象。借助神话传说或灵异故事凸显主题,预示人物结局命运,也是唐宋传奇小说常用手法之一。《李娃传》中郑生、李娃正式结为夫妇,持家谨严,祥瑞迭至,“有灵芝产倚庐,一穗三秀,本道上闻。又有白燕数十,巢其层甍。天子异之,宠锡加等。”意象本为诗歌等抒情文学所擅长,唐传奇小说家“以诗为文”,创造了
具有民族特色的小说文体。通过意象构设,作品以形传神,疏通文脉,进一步强化了审美趣味。
四、结束语
唐传奇叙事艺术在各方面都超越了传统小说文本,焕发出独具小说审美魅力的奇幻色彩。唐代爱情传奇
作品描写的爱情缠绵悱恻,温婉动人,情节曲折,文词艳丽,人物个性鲜明,细节描写细腻传神,心理刻画体贴入微,同时又有动人心魄的浪漫情调。总之,唐人传奇小说传承着中国叙事学的动人精髓,始终以其独特的文化内涵书写着一段段极富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的千古传奇。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亓 静,山东莱芜职业技术学院师范教育系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参考文献:
[1] 黄霖、韩同文选注:《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2] 程毅中:《唐代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
[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见《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
[4] 王平:《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研究》,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6] 程国赋:《唐代小说创作方法的整体观照》,《暨南学报》,199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