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艳丽
关键词:影响的焦虑简化构图有意味的形式
摘 要:《雅各的房间》在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创作中是一个转折点:摆脱了传统作品的影响,克服了影响的焦虑,寻找到了新的表达方式。主要表现在:在内容上更关注人物的内心,追寻意识的流动;在形式上,大胆创新,将绘画中的“有意味的形式”运用到文学创作中来。创作上的突破为后来的《达罗卫夫人》《到灯塔去》等巅峰之作奠定了基础。
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夜与日》发表后,为同道所诟病,认为这部模仿维多利亚时期古典爱情小说的作品在艺术上没有脱离前人窠臼,缺乏艺术形式上的独创性。其实,这几乎是任何一个作家在创作初期都会面对的问题。美国著名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将其称为“影响的焦虑”:任何作家都会受到前辈文学大师和经典文学名著的影响,会使后来者忽略了文学自身的审美特征和原创性,并让自己陷入前人文本的窠臼而不得出。能否摆脱前代大师们的创作模式而建立起自己的创作特色并形成新的经典,这就是天才和庸才的根本区别。在这一过程中,只有少数作家才能克服或“否定”这种“影响的焦虑”,并以自己的审美原创性解放自己的艺术创造力,成为经典作家。①
弗吉尼亚·伍尔夫无疑是这类少数作家之一,渊源的家学和后天的博学使她不可能总是步别人后尘。在发表了两部传统长篇小说之后,她开始探索新的文学表现方法,在文学中首次将艺术上的“有意味的形式”(the significant form)运用于小说创作中。“有意味的形式”首先由她的好友、美学评论家罗杰·弗赖伊提出,她的姐夫、美学评论家克莱夫·贝尔在《艺术》一书中进行了详细阐述。这些美学评论家们认为,艺术品与其它一些物品区别开来的特有的性质就是“有意味的形式”:“在各个不同的作品中,线条、色彩以某种特殊方式组成某种形式或形式间的关系,激起我们的审美感情。这种线、色的关系和组合,这些审美的感人的形式,我称之为有意味的形式。有意味的形式,就是一切视觉艺术的共同性质。”“离开它,艺术品就不能作为艺术品而存在;有了它,任何作品至少不会一点价值也没有。”②这里,“意味”是指“艺术品能唤醒某种特殊的感情”,这种特殊的感情是审美感情,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审美情感,是超功利的;而“形式”,是指艺术品内部各个部分和质素构成的一种纯粹的关系。在意味和形式的关系中,意味是艺术形式的本质,意味的表达要通过一定的形式。艺术家主要借助于“简化”和“构图”来创造“有意味的形式”。这些美学评论家们的艺术主张与伍尔夫正在探索的文学理念不谋而合,伍尔夫的传记作者安德列·莫洛亚指出,伍尔夫力图在文学中所要表现的东西,正是罗杰·弗莱和贝尔在绘画中显示的东西。在通过大量的短篇小说练习的基础上,伍尔夫开始着手进行长篇小说的创作。这部发表于1922年的小说《雅各的房间》成为弗吉尼亚·伍尔夫创作上的转折点。自此之后,她终于摆脱了影响的焦虑,沿着自己认定的道路不断探索、不断完善,最终达到创作的顶峰,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文学财富。
一、简化:意识流动的直接呈现
克莱夫·贝尔说:“没有简化、艺术不可能存在。……只有简化才能把有意味的东西从大量无意味的东西中抽取出来。”③这里的简化,不是任意的删减,而是根据有意味的形式的需要,从无意味的形式中抽离、浓缩出有用的东西来。简化有两种:一种是理性(有意识)方面做出的压缩,这是理性出于象征和传达信息的需要而创作的符号或信号;另一种是无意识的,是情感按照自身的逻辑自动的选择和删除。贝尔强调的是无意识的简化,因为它表现了情感意味,具有审美意义。伍尔夫非常认同这一观点,正是由此出发,她大胆提出了在小说创作中“情节并不重要”的观点。认为传统的、因果相连的事件的写法已无法展现现代人错综复杂的心理和变化无常、飘忽不定的感性生活。伍尔夫在《现代诗剧观感》中说,现代人对什么事都觉得没有把握,“过去独立出现的感觉和感情,现在也失去了独立性。譬如,美与丑、爱与恨、喜与悲,过去是界限分明的,现在都混杂在一起了。过去完整呈现在心灵中的情感,现在一露头就被碾成了碎片。”她举例说,当济慈听到夜莺鸣唱时,他的情感是单一的、完整的;尽管他从最初的美感逐渐过渡到喜悦,又从喜悦转向对人类命运的哀伤和忧愁,但各种情感是依次出现的,并不相互混杂。伴随美的,就像影子一样的,是一种淡淡的忧伤,两者非常和谐,然而在现代人的心灵中,与美相伴的却不是它的影子,而常常是它的敌手。④
在《雅各的房间》里,作家没有给予读者所理解的传统意义上的故事情节,一个敞开的房间和一个影子般的生命构成了小说的背景,所有人的活动与情绪反应就在此展开。整部小说由若干生活片段连缀而成,相互间没有因果关系,不强调叙述的完整性,留给读者的只是印象式的拼贴。主人公雅各的“在场”是通过其他人物——母亲弗兰德斯太太以及他的朋友们、甚至他所遇到的陌生人的眼睛来实现的:他在斯卡巴罗的童年,在剑桥的大学时光,去希腊的旅游,同博纳米的友谊,同几个女人的感情纠葛,最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死去等。人物浮光掠影地出现又消失,正映照了书中那句话“生命只不过是一串影子”。在这篇小说中,叙事者不再对人物的心理进行整理和提炼,不再出面介绍环境、故事情节和人物遭际,而是把人物内心深处那种原生态的意识流动过程杂乱无章地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作者几乎摒弃了所有的物质细节,努力捕捉人物的瞬间体验和感受,揭示人物内心隐秘的思绪和无意识的欲望。人物的外在行动仅仅起到表现内心情感的媒介作用,一旦失去这种表述作用,行动本身似乎变成了与小说主题无关的赘生物。
为了更深刻更全面地表现生活的原态和人类心灵的繁复,伍尔夫开始在这里实验一种多角度的叙述技巧,例如,当克拉拉在日记上写到“我喜欢雅各·佛兰德斯,他是如此超凡脱俗”的时候,雅各本人却正在和朋友开着难登大雅之堂的玩笑;雅各认为弗罗琳达白璧无瑕,其实她以卖笑为生。通过这种多角度的透视方式,作家将这些矛盾的、前后不统一的观点、不同的视角放在一起,一方面可以表现人物性格中复杂的多层面,同时也试图告诉读者,当人们自以为了解某人的时候,其实还差得很远。
二、构图:意识空间的立体交叉
审美意义上的简化,是通过艺术家的精美构图来实现的。“对于把各种形式组成一个有意味的整体活动,我们称之为构图”;贝尔指出:“艺术家所要直接解决的问题,除了‘形似之外,还要用一个四边形、圆形或立方体来表现自己的感情;要用平衡来达到和谐或对某种不协调的现象进行调和;要获得某种节奏感……”构图是一种创造活动,它组合了情感与形式的表现关系。受此影响,伍尔夫在创作中非常重视小说的形式之美。她在日记中曾写道:“小说创作必须具备形式之美。我们必须尊重艺术。……如果允许小说没有章法,那就是一种狂妄的做法,我对此很不赞赏。”在给利顿·斯特雷奇的信中,她说,生活虽然杂乱无章,但是小说可以通过一定的形式使它整齐、有序,因此,“应该使小说具有某种图式,把它置于某种形式的控制之下”,这样做,“部分的原因在于逻辑规律,即小说各个部分之间必须紧密相关,因为小说形式中每一部分的魅力来自它与其他部分的关系。”
伍尔夫非常重视小说中的人物关系,她非常欣赏托尔斯泰的小说,因为一个人物的行为通常与另一个人物的行为联系在一起,因此,人物始终处于一种“互相关联”的结构关系中,显得十分真实。尽管《雅各的房间》的书名看起来像是描写一个男性的成长历程,但小说本身展现的却是一个阴柔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父亲角色缺失,唯一的男性好友又是个同性恋者。作为主人公的雅各只是一个载体,飘然而过,他在不同的女性心理、在不同的时期引起不同的反映。他是一条线索,串起了不同的女性,展现了妇女生活的画面:寡母弗兰德斯夫人、暗恋者克拉拉·达兰特、妓女弗洛琳达、人体模特范妮、少妇桑德拉等。在小说临近结束的时候(倒数第二章中),作者将散乱的人们汇聚在一起:雅各和博纳米在海德公园;克拉拉也在同一个公园里散步,当钟敲到5点的时候,怀孕的弗洛琳达正望着大钟,心里想念着雅各;而同样想念着雅各的范妮·埃尔莫正沿着滨河大道走着。这样,作者巧妙地运用时间与空间坐标将人物与事件并置,把此前散乱的叙事线索收拢,让若干条射线汇聚于一点,指向雅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