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铭
关键词:白居易 琵琶行 音乐描写
摘 要:本文主要探讨了白居易《琵琶行》在音乐描写上的成功之处:他写音乐不同于其他作家仅仅看重音乐的效果,而是在看重音乐效果的同时特别强调音乐与感情的联系,强调弹奏者与欣赏者之间的思想共鸣,进而运用丰富的表现手法(如运用多彩的比喻、描摹弹奏者的动作和情态)来创造出震撼人心的音乐效果。
《琵琶行》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著名的长篇叙事诗,它与姐妹篇《长恨歌》交相辉映,堪称中国古典叙事诗宝库中的一对明珠。
这首长诗作于唐宪宗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诗人被贬官江州时期。前一年的六月,唐帝国首都长安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主张打击藩镇势力的宰相武元衡,一天上早朝时被藩镇收买的刺客暗杀。当时在朝中任左赞善大夫(陪侍太子读书的闲官)的白居易,出于一个朝臣的义愤,积极上书要求逮捕凶手,以雪国耻。这一正义行动本属无可非议。由于他在此之前写了许多抨击朝政、切中时弊的讽喻诗,如《秦中吟》《新乐府》中的许多诗篇,矛头直指以大官僚、宦官集团为代表的腐朽势力,几乎刺痛了所有权贵的心。他们为之“不悦”、“变色”、“扼腕”、“切齿”①,刻意寻找口实,以图报复。这次,他们借口白居易身任宫官,却先于谏官上书论政,于法不合。进而对他的人品横加泼污,指责他事母不孝,有伤名教,不宜辅助东宫。在朝中腐朽势力的联合打击下,白居易被贬江州,降职外任。同年秋天,经过千里奔波,诗人来到江州任所。无罪遭贬的打击给了他很大的刺激,对他此后的生活、思想和创作发生很大的影响。在僻远荒凉的江州,他愤懑不平而无处宣泄,只好将一腔愁闷郁积在心底。直到第二年秋天,他在浔阳江头送客,偶逢琵琶女,从其身世遭遇联想到自己政治上失意坎坷,顿时触动了天涯沦落的痛苦心境,创作长诗的灵感油然而生。他以饱蘸泪水的笔墨,尽情地倾诉了伤己悯人的感情,写下了千古名篇《琵琶行》。
《琵琶行》是一首思想性与艺术性完美结合的杰作。它的成就,充分显示出诗人巨大的、多方面的艺术才能。下面仅从诗篇在音乐形象的描写上谈一点粗浅的看法。
在中国文学里对音乐的描写从来都是比较简单的。一般的写法仅是着重写演奏的效果,如所谓“声动梁尘”、“响振林木”,孔子入周问礼时,闻韶乐后“三月不知肉味”等。稍进一步则是运用譬喻,如“累累乎如贯珠”,“昆山玉碎凤凰叫”②,“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③等。也曾有一部分描写演奏时的环境气氛,如李贺的“露脚斜飞湿寒兔”④,但这些诗句或者只用一种方法,或者虽然也兼用几种方法而仍然写得相当单调。像《琵琶行》这样丰富多彩而又生动细致地摹写音乐,在中国诗歌里几乎可以说是空前的;大家如李白杜甫,也未曾给我们留下这样的诗篇。
《琵琶行》摹写音乐之所以成功,是由于它所运用的艺术手法的复杂性及其巧妙的安排。这首写琵琶演奏的歌行诗,是糅合着诗中人的感情、当时的环境、弹琵琶者的动作以及琵琶的音调变化这许多素材而使之融会成为一个完整的艺术表达的。它继承了前人的手法而又不拘泥于此,而是加以创造性的发展,才使我们看到了最真切生动的琵琶演奏的场面和效果。
和其他诗人描写音乐的作品一样,诗人也同样重视演奏的效果,“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这里诗人不但写音乐演奏的效果,而且把环境和人的情感——而且是把不同的人的情感压缩到这四句诗里去了。这是“醉不成欢惨将别”的镜头,是“枫叶荻花秋瑟瑟”的时分。本来已经够秋士、离人伤感的了,现在又恰巧听到了凄切的琵琶声,听到了沦落人的倾诉,并且是“重闻”那比第一回更为急促的弦声,怎不叫满座掩泣呢?别人也还罢了,独有谪官二年的江州司马,沦落穷乡僻壤,离开京师长安时日已久,现在遇到了身世凄凉与自己相仿佛的人,加之又同是从京师而来,真可谓他乡遇故知啊。于是诗人回忆起两年来寂寞消沉的生活,没有一个人能安慰他,更没有一个人可以温暖他那寂寞悲凉的心。今天竟邂逅如此技艺高超的琵琶胜手向他细诉飘零,“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对诗人绝对是精神上的巨大安慰,所以青衫湿遍则是必然的结果了。可见琵琶乐曲的感人是和弹者听者的感情互相作用着的,诗人则把由听琵琶而感同身受的共鸣这一微妙的心理过程给我们细致入微地刻画了出来。
有听曲者的感情,也有弹奏者的感情。一个沦落风尘的女子,偶然又有机遇在荒凉的秋江上向人献艺,这和“一曲红绡不知数”⑤的得意场面真是天悬地隔,无怪乎要“弦弦掩抑”,无怪乎是“似诉平生不得志”了。在白居易向她诉说了自己“谪居卧病浔阳城”的情况以后,显然她心绪的悲凉更深刻了。朝廷的命官尚且遭遇到这样的不幸,何况自己一个弱女子呢?这回她更有意地要弹出两个人共同的也许是许多人共同的哀愁。于是用急促的弦声把这种哀愁倾泻出来,打动了在座者的心弦。诗人没有告诉我们这一回是否弹到曲终,但是很显然,不等曲终已经使大家掩泣了。第一回弹奏是细写,第二回弹奏只用了两句:“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正是由于弹者听者情感的强烈振动,这里不容许有什么委婉曲折的描写了。把情感和音乐联系起来,把弹者听者的过去现在的盛衰和他们的感情联系起来,把情感和曲调的转换联系起来,诗人写出了琵琶的演奏效果,也收到了创作上的预期效果。
和其他写音乐的作品一样,诗人在描写音乐的形象时也运用了大量的恰切的比喻。音乐是很难用文字直接描写的,因为它那飘忽不定的音响很难准确地捕捉和表现,在这个意义上,音乐也是无法作假的艺术语言,是什么感情就流露什么感情,不像语言文字有时还可以表现出虚假和掩饰。那么,怎样写好琵琶女声情并茂的弹奏及其创造的美妙境界呢?诗人平日高度的音乐修养,和驾驭语言艺术的厚实功力,使他笔落生花,成功地写出了琵琶演奏的精彩片段。他以人们在生活中经常听到过的声音作比,以唤起读者的听觉经验和想象。如“急雨”、“莺语”、“刀枪”等声响,在妙喻联翩中赋予抽象的音乐以具体可感的形象,使人如闻其声,如临其境。这里有急雨的繁密,私语的幽静,大珠小珠的清脆错杂……有许多声音,使人听得应接不暇;但仔细听来,这一声和那一声又有明显的音色、音调上的分别,复杂中又有不可混同的地方。而且在弹奏的过程中,首先是众音繁会,后来是声音渐渐地幽细以至于听不见,最后以刚劲有力的“银瓶乍破水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四弦一声如裂帛”终曲,有步骤地完成了一个完整的乐曲的节次。写各种声音的错杂是横的写法,写节次的转换是纵的写法,这一纵一横,诗人引导我们感受到了琵琶曲调的变化多端而且优美动听。
写弹奏者的动作、态度,又是引导读者去领会弹奏者的技巧、情感的一种方法,动作又点清了弹奏中的层次。这种方法,在其他写音乐的作品中就很少见到的了。“转轴拨弦”是弹奏前的动作,“低眉信手续续弹”是弹奏时的情态,“拢、捻、抹、挑”和“收拨、划”是弹奏中和终了时的动作和手法,“沉吟放拨插弦中”又是弹奏后的神情和动作。从拢、捻、抹、挑这些手法看,可见琵琶弹奏技巧之复杂,也可见诗人对此道确是内行,所以方能赏鉴这“铮铮然有京都声”的乐曲,而下面的“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各种声音的分别也才显示出是一个有着“音乐的耳朵”所能够听出来和写出来的,而不是凭空想象和随意杜撰出来的。“转轴拨弦”和“放拨插弦中”,虽然是弹奏者共有的动作,但绝不是一个琵琶弹奏门外汉的动作,这里写出一个“惯家”来。更须注意的是“低眉信手续续弹”这一句,这次的弹奏既然不是在“一曲红绡不知数”的场面上弹奏的,演奏者当然不会眉飞色舞;“续续弹”是“信手”的注脚,“信手”是随便弹来。这个“信手”包含了两层意思,一层是情懒,一层是艺高。由于没有什么兴会,所以不是提起精神来弹;由于是“惯家”,也就不用手忙脚乱。当然,这种懒惰的情绪不会一直如此,随着曲调的进展,弹者的精神也逐步振奋起来,到“曲终收拨当心划”的时候,她已经聚精会神地以熟练的手法完全控制了听者的注意力了。
整个弹奏过程中,或低回掩饰,如泣如诉;或流美圆润,如莺歌玉转;或高昂明快,如铁骑交锋,无不生动地传达出弹奏者内心深处浪涛般起伏不平的感情。至于听者深受感染的情状,诗人只以画龙点睛之笔,作了如下的交代:“东舫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这两句写尽了听者如醉如痴,如梦初醒的恍惚情状。通过琵琶音乐,进一步联系了弹者与听者的感情,使两个出身、教养、社会地位截然不同的艺术家有可能成为萍水相逢的知音。他们互诉悲怀,披露自己内心深处的激愤不平之情,在回首往事中,感慨万千。这样,音乐又将人物的往事与现实联系起来,推动情节向纵深发展。琵琶女身世飘零的命运,诗人在政治上的屡遭蹭蹬、郁郁不得志的命运,都不是偶然的。他们都是封建专制社会的牺牲品,他们的命运在日趋没落的中唐社会中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在客观上暴露出当时社会的黑暗、腐朽。正是命运的相似,两个萍水相逢的艺术家才可能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情共鸣中互相同情,一个重弹,一个重听。诗末六句:“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以哭当歌,写出了悲凄的乐曲声声扣人心怀,满座皆泣,尤以诗人的心扉最受冲击,以至于泪湿青衫,难以自已的一幕!声声乐曲,滴滴泪水,长诗就在这样浓重的感伤气氛中推向高潮,戛然收束。这个泪湿青衫的结尾,饶有深味地照应了篇首,诗人怀着惨然的心情乘月而来,又将带回更多的人生痛苦,乘月孤独而归!
由动作态度到声音,由声音到内心的情绪,由当前的和过去的环境的对比,把这些综合起来,诗人让我们看见、听到并意识到当时江上有怎样一种人物、声音和感情,诗人又用丰富的比喻为我们构筑了一个完整的、充满了令人动容的哀愁感伤的艺术境界。金人王若虚指出:“乐天之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⑥如此赞语,洵不为过也。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张 铭,洛阳理工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①⑤ 白居易:《与元九书》,霍松林《白居易诗译析》,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9月版,第406页,第348页。
②④ 李 贺:《李凭箜篌引》,见《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6月版,第990页。
③ 韩 愈:《听颖师弹琴》,《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6月版,第793页。
⑥ 王若虚:《滹南遗老集》,见《中国古代诗话选辑》,河南古籍出版社,1986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