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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阿德涅彩线的另一种找寻

阿里阿德涅彩线的另一种找寻

关键词:张爱玲 传奇 日常生活

摘 要:由于张爱玲的日常生活向人性掘进很深,小说的内向性不仅使她写出了人类安稳的一面(平静的日常生活),而且使她写出了常态人生受到的冲击与震荡(变形的日常生活)。这种震荡与冲击或来自社会,或根自人本身。为了凸显这种日常世界的变动性,张爱玲在两个方向上进行了艺术开掘。一是社会层面,战争的巨大破坏力将人类与文明推向了末世视野,人的存在被完全颠覆;一是欲望与人格层面,性变态等精神奴化形式绞杀着一个个痛苦挣扎的灵魂,这形成张爱玲对疯狂化日常世界的一种管窥。张爱玲试图在更为疯狂化的日常生活图景(主要是性变态与末世视野)中找寻走出人性迷宫的另一条阿里阿德涅彩线!

对《传奇》的书名,张爱玲的解释是,书名叫传奇,目的是在传奇里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整体上看,张爱玲的文学叙事都属于日常生活叙事,“普通人”是她的叙述主体。为了凸显这种日常世界的变动性,张爱玲在两个方向上进行了艺术开掘。一是社会层面,战争的巨大破坏力将人类与文明推向了末世视野,人的存在被完全颠覆;一是欲望与人格层面,性变态等精神奴化形式绞杀着一个个痛苦挣扎的灵魂,这形成张爱玲对疯狂化日常世界的一种管窥,这种“另类”文本最明晰地展现了张爱玲看世界的“第二视力”(刘再复语),即“当人们的第一视力看到‘文明时,她却看到‘荒原;当人们看到情感的可能时,她却看到不可能;而当人们看到不可能时,她却看到可能”①,如曹七巧的后半生。从个人环境上看,七巧作为一家之主,钱财充裕,儿女双全,这样的生活结构原本具有人性拯救的因素,但是张爱玲看到的却是人性与社会的矛盾对立,个人环境也许不同程度地变更了,可是在渐渐老去的岁月中人也只剩下了复仇女神般的破坏欲。《倾城之恋》中战火纷飞的香港,无疑是病态化社会最极端的形态,然而,张爱玲颠倒了世界的因与果,借助毁灭人类文明的战争,剥落了人性的所有附属物,让时间“流”回只有亚当与夏娃的人类源头,用文学的方式圆了一对自私男女的生活梦,这是张爱玲面对破落时代人性必然崩溃的事实所做的一次“抗议”。

希腊神话中,克瑞忒国王米诺斯设著名的迷宫,欲加害于阿提刻王子忒修斯。但米诺斯之女阿里阿德涅公主爱上了忒修斯而给她一团彩线,线的一头拴在迷宫的门口,从而引导忒修斯安然走出迷宫②。张爱玲将创作视野投向日常生活的特例与各种变形、变体,书写外部或内部世界对常态生活的震荡与冲击,这使她的文本充满了各种“力”(权力、金钱、性欲、战火)的绞缠与斗争。在一个个卷集着人性泥沙的漩涡中,女作家试图做另一种人性找寻,即,如果将历史的全景、生存的矛盾看作人性的迷宫,那么,张爱玲试图在更为疯狂化的日常生活图景(主要是性变态与末世视野)中找寻走出人性迷宫的另一条阿里阿德涅彩线!

一、性变态:解不开的人性死结

根据弗罗姆的《逃避自由》一书,常态(或健康),有两种定义方式。一是“从功能社会的观点看,如果一个人圆满完成了他在既定社会中所要扮演的角色,便可称为常人或健康人”,一是“从个人角度看,我们认为健康或常态就是有一个最适合个人成长和幸福的环境”③。变态则是由于“社会确保顺畅的功能目的与个人充分发展的目的之间”④存在矛盾冲突,从

而使“正常人的和谐行为丧失了其融和性的结果”⑤。它生成两种逃避机制,根据作用对象的不同,可以区分为受虐与施虐。“受虐冲动最常见的方式表现为深感自卑、无能为力、个人的微不足道。”“在很多更加极端的例子中,除贬低自己和臣服于外在力量外,还有一种伤害自己使自己受苦的倾向。”⑥施虐倾向表现为,对别人的绝对统治与绝对占有,以及希望使别人受磨难,或者看别人受磨难。“施虐倾向常常不很明显,也较理性化一些,比受虐倾向的社会危害更大。”⑦性变态作为变态的一种特殊形式,正如弗洛伊德在他的心理分析学说中所言,“性本能本身就不是单一的,而是多种因素相互组合的,性变态则是这些因素相互分离的结果。”⑧

“人类最大的悲剧往往是内在的”(傅雷语)。女性的悲剧命运也可作如是观。张爱玲之所以选择性欲(性变态)作为介入女性灵魂的媒介,是因为在人的内宇宙中,“性欲和其他欲望的性质截然不同;就动机而言,它是最强烈的欲望,就表达的情形看,它的力量最强猛”,“它构成人类的本质欲望”⑨。它直接是生命冲动的本身,它所激起的压抑能量更具破坏力,同时,它的极端形式——性变态又是人性内容最为密集的所在,内置着各种女性人格密码,从而是一个既能透析女性自身的心理弱质,又能凸显女性悲剧内在成因的生命窗口。按照弗罗姆的逃避机制学说,她笔下的性变态也可归入施虐与受虐两类:前者如《金锁记》,后者如《心经》。

《金锁记》后半部中的曹七巧是张爱玲小说中性变态的顶点。她的心理运行机制主要是施虐。倘若形象地图解七巧施虐心理机制的多维性,那么,七巧酷似海洋中捕食的章鱼:她将一条具有“疯子的审慎与机智”的触角伸向了女儿长安,将一条武装着封建“孝”道观念的触角伸向了儿子长白,又将一条承载着嫉妒心理的触角伸向了儿媳芝寿。在弱小者的呼喊与血泪中她将所有的触角狠狠地收拢,为别人,也为自己系了一个无法解开的人性死结,“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对长安:七巧紧紧地将长安掌控在自己的手心,以绝对无限的权力统治她,一旦发生统治危机,她的变态心理就会发展成为主动性的攻击。如:面对即将摆脱自己的统治而嫁人的长安,她以一个“疯子的审慎和机智”,对女儿的感情做了蓄意破坏,最恶毒的是,她背着长安下帖子请女儿的男友童世舫吃饭,言语间不动声色、恰如其分地泄露了长安抽鸦片的人格污点,彻底斩断了童世舫与长安的感情。逼得长安“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对长白:七巧完全占有长白的情感。她意识到,“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七巧对儿子情感的占有,是利用“孝”与“不孝”这一封建人伦观念完成的。在与长白的谈笑中,她一遍一遍地使用“孝”的尺度挟制长白。如,“七巧把一只脚搁在他的肩膀上,不住的轻轻踢着他的脖子,低声道:‘我把你这不孝的奴才!打几时起变得这么不孝了?”正是在这种道德面纱的掩护下,七巧实现了占有儿子情感世界的生命冲动。她对芝寿的憎恨与嫌弃来自婆媳对同一个男子的情感争夺。在七巧方面,她觉得儿子是她生命里唯一拥有的男人,“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以上引自《金锁记》)嫉妒之心使她越出公婆之道,利用打听儿子媳妇床笫之事,并广为传播的方式,在精神上对儿媳进行摧残与折磨。

《心经》中的少女许小寒呈现典型的“恋父情结”,她的逃避机制趋向“受虐”。在“恋父情结”中,许小寒与父亲许峰仪双双进入角色。然而,这种漂浮在社会与人性夹缝中的父女恋是那样狭窄,剩余给男女们的只是挤去水分的枯涸的生命,它不仅需要躲避社会冰冷的目光,而且需要抵制来自灵魂深处的挑战。性变态一方面在精神上严重摧残着许小寒的健康,另一方面又在她的肉体上留下了伤痕。父女之间,“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够奔过去。她不能够近他的身。”“她在挣扎中,尖尖的长指甲划过了她自己的腮,血往下直滴。”这种创痛巨深的“受虐”行为,使许小寒一次次地亲手埋葬了自己正常的爱情与生活。用许小寒形容许峰仪的话来比附,就是“篱笆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谁想到这不是寻常的院落,这是八层楼上的阳台。过了篱笆,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眩晕”(以上引自《心经》)。这就是少女许小寒的人生写照,她一步一步走向了生命的隔绝。波伏娃对这种少女的受虐情结总结为:是“对主体的彻底放弃,在顺从和崇拜中,心甘情愿地变成客体……如果女儿没有得到父爱,她可能会以后永远觉得自己是有罪的,该受罚的……”⑩

二、浮生:战火与“封锁”

根据弗罗姆的《逃避自由》一书,张爱玲书写的日常生活(洋场社会)整个就是一个病态社会,而那些适应社会的正常人显然也是不健康的。可是,张爱玲将她笔下的社会(环境)做了“陌生化”处理。将社会的病态推向极端,从而创造了一种重写人性的审美空间。例如,战争对日常生活流的切断,就具有更替、更新人类生活模式的意味,或使病态社会具有“返璞归真”的原生态色彩,如《倾城之恋》。或使社会(环境)趋向“真空”,如《封锁》。某种意义上,这构成张爱玲小说的“否定美学”,即经过张爱玲的时空重构(对历史与个人、因与果的逆向书写),她创造了弗罗姆在个人意义上所界定的常态世界——“一个最适合个人成长和幸福的环境。”于是,人与环境之间的和谐在虚构与拟想的界面上得到新建与修复。这样,被战火与“封锁”切割、孤立的浮生就上升为常态,然而,正是因为它是一种特殊形态(不具有普遍性),本质上,它的存在与合理性又被自身所否定。

首先看《倾城之恋》潜在的悲剧结构。小说的“大团圆”结构主要不是柳原找到了流苏这个妻子,而是流苏侥幸地找到了柳原这个归宿。可是,小说的篇末却出现了结构上的翻转与消解,叙事的时空感(沧桑感)替代了现实感(喜剧感)。时空感是张爱玲对流苏命运(以及人类命运)的悲叹与颠覆,现实感才是流苏“笑吟吟”的满足,是她的踏实与安全。“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张爱玲为什么要为一个喜剧故事加上一条悲剧的尾巴呢?从流苏的命运上看,按照日常生活逻辑,离过婚的流苏不论怎么力争上游,也只能沦为柳原在香港的情妇。此后的命运,正如苏青分析的那样,“假如柳原真的出国去了,一月二月而至于一年半载不回来,那时生活程度更高涨了,也许柳原留下的钱已不够用,写信去催又迟迟不见寄来,男人的心是靠不住的,那时她欲留在香港既不可,回到上海白公馆去又吃不住哥嫂们笑话,势必另找户头不可。这样三番五次以后,她便成为荡妇身份,要想归正也不可能了。”{11}这其实是流苏最可能踏上的一条路。但“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流苏注定了的悲剧命运发生了喜剧转折。可是,深层次上,“倾城”故事却在这种喜剧的外衣下突显了张爱玲独特的叙事逻辑,它构成张爱玲以流苏命运为聚焦点,穿越常态(前半部)与变态世界(后半部),在“否定之否定”的叙事结构中,思索人类悲剧命运的一个纽结(中间环节),它的两端都通向“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所以,一旦张爱玲从历史与命运的偶然性中走出,她看到的就再不是那个以流苏为半径的喜剧生命圈,而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世界”,是“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于是,女作家对流苏最后竟然拥有了这么圆满的结局发生了怀疑,而正是这种怀疑,愈加突显了《倾城之恋》潜在的悲剧结构。

再看《封锁》中的“黑色幽默”风格。《封锁》与《倾城之恋》的叙事结构具有内在的“互文性”。《倾城之恋》中柳原与流苏的“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而《封锁》中宗桢与翠远的一次亲密接触也发展到谈婚论嫁的程度。可是,《封锁》的叙事语境一旦推向“封锁”以外的世界,“封锁开放了”,“电车当当往前开了”,升温到人生高潮的故事则戛然而止。如果说《倾城之恋》只有一个悲剧的尾巴,那么,《封锁》尽管戏剧性很强,文本中却始终氤氲着“黑色”的悲剧气氛。纵观宗桢与翠远的萍水相逢,由于张爱玲在非常态的环境中模糊了情与理的界线,使她们的每个细节都那么不近情理却又那么熨帖自然。宗桢为了躲避表侄培芝向他的进攻(培芝想娶宗桢十三岁的大女儿),触景生情地做了一系列的“假”动作,逼到最后竟想出了“调情”这个以守为攻的计划,打退了表侄的纠缠。于是,随着个人“危机”的解除,宗桢的花言巧语再度“移花接木”,转到谈论个人婚姻的不幸。翠远天真地“以为他态度的转变是由于她端凝的人格”所致,因而二人竟在一连串的“错位”中,将引出的话题进行了下去。对宗桢而言,他的倾诉原本只是敷衍,谁曾想苦水一倾就滔滔不绝,竟将自己的苦楚宣泄了个痛快。而恰恰正是这种真诚,感动了翠远,“他需要一个原谅他,包涵他的女人。”拉近了二人的心。当宗桢意识到,翠远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时,故事又转变为男性对女性感情的征服。“他们恋爱着了。”不仅如此,很快他们又转到了谈婚论嫁方面。“宗桢觉得他太快乐了”,欲擒故纵地说:“不行!这不行!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程!”然而,当他无意间触碰到现实问题——钱时,“翠远想到:‘完了。”可不是,正当电车中的两个人相持不下的时候,“封锁开放了。”“宗桢突然站起身来,挤到人丛中,不见了。”因为他已经先于翠远而回归到日常生活秩序中去了。这就是《封锁》为我们敞开的人性空间,一切在做了短暂的演示后,便又重新包裹起来继续原有的生活。质言之,在“封锁”的世界,张爱玲虽然模糊了情与理的界线,却模糊不了日常生活中常态与非常态的界限。

(责任编辑:赵红玉)

基金项目:绥化学院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R072003)

黑龙江省绥化学院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创新团队资助项目

作者简介:邓媛媛,现当代文学硕士,绥化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小说。

① 刘再复:《张爱玲的小说与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转引自刘绍铭、梁秉钧等编《再读张爱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5月版,第35页。

② [德]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11月版,参阅202页下面的脚注③。

③④⑥⑦ [美]埃里希·弗罗姆:《逃避自由》,刘林海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2年8月版,第98页,第98页,第101页,第102页-第103页。

⑤⑧ 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第二卷),长春出版社,1980年版。

⑨ 转引自周芳芸:《挣扎在畸形生存空间的女人》,载于《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科)》,1997年第4期。

⑩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2月版,第332页。

{11} 陈子善编:《张爱玲的风气:1949年前的张爱玲评说》,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1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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