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红楼梦 宝玉挨打 曹雪芹 自恋情结
摘 要:自恋是人们普遍具有的一种心理倾向,而文人的自恋情结往往较常人更为浓重。文学巨匠曹雪芹的自恋情结在其小说《红楼梦》中有着极其鲜明的体现,本文重点借助《宝玉挨打》一节的内容,对曹雪芹自恋情结的特征及其根源进行解读。
自恋是人们普遍具有的一种心理倾向,人或多或少都有点自恋情结。而对于文人而言,自恋往往表现得更为明显。自恋之于文人不仅必然而且必要!可以说,没有自恋,就没有文学。正如弗洛伊德所言:“许多艺术家、作家等都是极端自恋的。他们的自恋并不妨碍他们的艺术,相反常常有助于他们的艺术。”本文着意从浅析文人自恋的性格特征入手,借助小说《红楼梦》中《宝玉挨打》等内容分析文学巨匠曹雪芹的自恋情结。因为小说中的主人公贾宝玉正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而在这个艺术形象身上体现出极其浓重的自恋色彩!
一、文人自恋的性格特征
文人“自恋”的性格特征一般表现为两种情况:
1.自我肯定,自我欣赏,自命清高,狂放不群。
如屈原用“香草”“美人”所作的自喻、李白“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自信、周敦颐“出淤泥而不染”的自清、陆游“无意苦争春”的自赏、柳宗元“独钓寒江雪”的自乐、 郑燮“千磨万击还坚劲”的自强,等等。这是一种对自己人格和志向的肯定与坚守,对自己的能力和魅力的赞美与激赏。这种自恋者往往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具有超凡的艺术天赋和独到的见解,因而常常与世俗背道而驰,不愿随波逐流。
2.自伤自怜,抑郁寡欢,沉溺悲情,消极遁世。
这种自恋的原因一般有以下几种:一是来自青春易逝、人生易老的伤感自怜,如李清照的“绿肥红瘦”、“人比黄花瘦”;二是来自生活艰难、境遇坎坷的悲愁自哀,如白居易的“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三是来自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悲怆孤苦,如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等等。这种自恋者一般比较多愁善感、消极悲观、郁闷孤苦,非常渴望得到别人的理解和同情。
那么,曹雪芹的自恋到底属于哪种情况呢?
二、曹雪芹的自恋情结
我认为曹雪芹的自恋应该兼具以上两种特征:既有自我欣赏的潇洒不羁,又有自怜自哀的郁郁寡欢。
1.曹雪芹的自恋首先是一种自我肯定、自我欣赏的自恋。
这种自恋一方面表现为作者对自己的志向和才情的肯定,一方面表现为对自己的容貌和气质的夸赞。
小说中贾宝玉被父亲一顿大板子打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但他既不喊冤叫屈,也不求饶,更无自我悔改的表示。反而固执地认为:“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这种誓死不向贾政屈服、不向封建主义屈服的决心,足以说明他对自己思想的肯定,对自己志向的坚守,对自己价值观的欣赏!而且意志极为坚定,丝毫不因外力动摇!就连最相知的林妹妹抽抽噎噎地劝他:“你从此可都改了罢!”他也毫不动心:“你放心,别说这样话。”
另外,小说第二回借冷子兴之口:“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极写宝玉的聪慧超群!同时借贾雨村之口:“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说明宝玉与这些风流才子一样才华横溢、清高孤傲,思想意识也与他们一脉相承。特别是与竹林七贤的嵇康等人一样,狂放不羁、反抗现实。第九回中写贾宝玉无心于仕途之间,绝意于经济之途,硬是和父亲唱反调,不愿读“四书”之类的书,还大骂迷恋于仕宦的人是“禄蠹”。三十二回中写到史湘云劝他:“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宝玉听了大为反感,并马上翻脸下逐客令。这些描写都充分证明他厌恶世俗、反叛现实的思想。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贾宝玉自我肯定、清高厌俗的思想和聪明灵秀、孤傲狂放的性情。而这种思想性格正是作者曹雪芹思想性格的折射,也是他自恋心理倾向的反映!
小说的其他章节中还多次表现出作者在形貌气质方面的自恋。
第三回借写林黛玉眼中宝哥哥的形象:“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把宝玉描绘成一个英俊超逸、善良多情的翩翩美少年!而且整部《红楼梦》中始终把贾宝玉描绘成一个“众星捧月”、人见人爱、魅力十足、善良多情的形象!作为曹雪芹化身的贾宝玉是如此英俊脱俗、招人喜爱,那么作者本人是否也俊秀无比、魅力夺人呢?好像远不如此。据清代裕瑞的《枣窗闲话》中记载,曹雪芹“身胖头广而色黑”。可见作者是在幻想中情不自禁地美化自己、赞美自己,希望自己是形象气质皆属一流、能博得所有女人喜欢的男人!作者的这种在幻想中自我美化、自我欣赏、自我陶醉的行为正是典型的自恋心理的表现!
2.曹雪芹的自恋同时也是一种自伤自怜、自哀自叹的自恋。
其一,小说中故意让宝玉挨重打,以表明主人公处境的可怜。这正流露出作者哀叹自己处境艰难的伤感。
作者描写宝玉挨打的场面甚是细腻、精彩!贾政好像真的要将宝玉置于死地而后快:他先让小厮们“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觉得很不解气,又抢过板子亲自“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王夫人劝都劝不住,反而“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打得“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还要拿绳索来“勒死”,终于把宝玉打得:“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
多么疯狂的毒打!多么残忍的酷刑!一个贵族纨绔子弟何时受过此等折磨?所以,宝玉确实很可怜!但这种可怜并不单纯来自挨打的本身,而是来自挨打的根源——他的思想和行为无人理解,更无人能容。父亲把他看作是将来会“弑君杀父”的“不肖的孽障”、大逆不道的浪子,所以才恨不得将他活活打死,虽然这种恨主要是“恨铁不成钢”,但已充分表明他们思想的根本对立,父子之间矛盾尖锐且无法解决。如果是在当今这个价值观多元的社会里,宝玉的才华一定会找到合适的发展途径,但在当时的封建社会,成功之路只有一条——科举考试。因此,他的思想得不到世人的理解,行为得不到认可,才华得不到施展,精神上很痛苦!宝玉的这种痛苦正透射出作者自己怀才不遇的痛苦和得不到众人理解的悲哀!
其二,作者故意让宝玉挨重打,以使主人公得到众人的关爱。这正反映了作者渴望得到别人的同情和安慰的心态。
宝玉挨打,众人同情:
先是王夫人抱着“一片皆是血渍”的贾宝玉失声大哭:“……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真是“打在儿身,痛在母心”!接着是老太太心疼不已,痛斥贾政:“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边说边老泪横流。然后是一向矜持的薛宝钗托着药丸来探望,还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对宝玉的柔情:“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之后是林黛玉的探望,她痛苦的“悲切之声”,“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的形象,饱含着沉痛、体贴、哀怨的劝慰,都充分证明了她的伤心之重!
众人的同情让贾宝玉觉得非常满足,非常自得:“我不过捱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尤其是宝钗和黛玉的关爱更使他大为快慰!宝钗的话让他听得“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黛玉的表现更让他觉得死而无憾,不枉费自己平日对她的一番苦心!
这些描写充分说明作者在潜意识中非常希望得到众人的同情和关爱,倘能如此,便死而无憾了!
所以说,让众人同情自己,这才是作者设计“宝玉挨打”这一情节的主要目的。为了促成这个情节,作者刻意设置了一些偶然性事件:在贾政看到贾宝玉垂头耷耳,神色遑遽,语失伦次已经有些不悦时,偏巧忠顺王府来索要戏子,使贾政气得“目瞪口歪”;更不巧的是贾环也跑来搬弄是非,污蔑宝玉逼死了金钏儿,贾政更是气得“面如金纸”;宝玉挨打已势在必行,偏偏这时整天陪伴左右的贴身小厮焙茗不见影踪;宝玉如坐针毡,无人可找之际,又恰巧遇到个聋老妈子,听不明白事由……所以,一场可怕的灾难便降临在宝玉身上!
作者故意夸大事态,大造声势,浓彩重抹,为的就是先让主人公受虐,再得到众人的同情。这充分证明了作者有着极其强烈的自恋情结!正如亚瑟·盖兹博士在他的《教育心理学》中说的:“整个人类都渴望同情,小孩子急于展示他们的伤口,有的甚至把小伤口弄大,为的是获得充分的同情。大人们为了同样的目的,展示他们的伤痕,叙述他们的意外、病痛乃至外科手术的细节。从某种观点来看,为真实或想象的不幸而‘自怜,实际上是一种世界性的现象。”
三、曹雪芹自恋情结的根源
曹雪芹为什么会有这种自恋情结呢?我认为主要来源于他的怀才不遇。“怀才”,所以自我欣赏、狂狷不羁、傲岸不屈;“不遇”,所以自伤自怜、自哀自叹、郁愤不平。
小说的第一回写道:“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炼成“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补天时剩余一块,此石见“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我认为,这里的“无材补天”其实应是一种自嘲。没能补天不证明他“无材”,而是“没机会”!它其实同其他的三万六千五百块一样质量过硬,是补天之石,是神石,是宝玉!
小说第二回又通过贾雨村的口分析:“……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认为宝玉“亦是这一派人物”。作者这是在借贾雨村之口表明自己正是清明灵秀、修治天下的贤才、仁者。第十七回又通过“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使宝玉才华大展。他出口成诗、妙语迭出,压倒了众清客,使父亲贾政也暗自喜欢称赏。
所以说:宝玉确实有才,也即曹雪芹确实“怀才”!
但他“怀才”却“不遇”!
因为他的价值观不被世人接受,他的才华不被世人认可。加之曹家是世代包衣,是皇帝的家奴,地位低下!之后,作者之父曹頫又被革职,曹家被抄,家道败落,境遇更为艰难。作者是“蓬牖茅椽,绳床瓦灶”、“举家食粥”,穷困潦倒。因此更无补天之机!
正是这种怀才不遇使得曹雪芹产生了悲观宿命的思想和自怨自叹的行为:悲无人能懂自己疯疯傻傻的“荒唐言”,伤无人能晓自己怀才不遇的“辛酸泪”,惜无人能悟自己多愁善感的“满腔痴”,哀无人能解自己痛苦寂寥的“心中味”。只有深深地自叹罢了,只有浓浓地自恋罢了!真乃“红楼一梦”,无人能共;自恋情结,深系其中!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马美琴,山东省潍坊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