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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学科界限的文化会通

打破学科界限的文化会通

李 莉

关键词:金克木 学科界限 会通

摘 要:本文从打破学科界限这一角度切入,对金克木的文化会通思维模式进行梳理,从而使读者认识到金克木散文中的广阔的世界视野,了解其独特的思维角度。

作为北京大学东语系教授的金克木具有不拘泥于传统的思维方式——中国人传统的线性思维方式,而代之以会通的思维方式。杨义先生在《会通的核心与“现代的苦恼”中的新会通》一文中指出:会,是融会众专,或融会众科,以通博识。即便从事一个专门学科的研究,也追求融会众智,融会同一文化线索上的多种文化因素,并达致一种通识。所以会通的意思就是打通。它既是一种方法,也是一种学术境界,而在金克木的散文中它同时也是一种深层的文化思维方式。

在金克木的笔下,古今中外、文史哲经、旧学新知,无不得心应手,触类旁通,挥洒自如,互换通用。他以一种学者冷静从容的姿态,敏锐地审视观照对象,深刻地剖析自我内心世界,从而产生一种穿透人事物理的深彻感悟,产生那些不同凡响的新鲜见解,产生那些经过心血长期浸润的闪耀着智慧之光的语言。因此,在他的文章中,金克木习惯把不同地域、不同时代、不同学科的研究对象进行纵横比附、予以贯通的多元立体思维模式。需要注意的是,“打通”并不是一般化的比较,比较只是论证方法中的一种,其着眼点是在寻找两个研究对象之间的异同点。而“打通”则是在比较的基础上进行归纳,以寻找研究对象中带有普遍性、规律性的东西。可见“打通”是一种更深层次、更高意义上的比较。①关于金克木晚年散文的时空会通笔者在另外的文章中已表述过②,这里就不再赘言。

说到学科的广博,金克木不仅学贯东(中、印)西,而且思究天人。他是印度文化与宗教的专家,佛学更是不在话下,而且他的文史哲各科造诣皆极具精深,另外,世人都认为金克木是个人文学者,但他自然科学的素养也不低。他对天文学有特别的兴趣,不仅翻译过天文学的著作,也发表过天文学的专业文章。以《艺术科学丛谈》一书中所列举的篇目看,就包括了“信息论美学”、“实验美学”、“建筑美学”、“符号学”、“民俗学”、“人类学”、“语义学,”等等,“这些学科及其知识,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都是具有前卫的性质,金克木是老学者,他能够站在这些学科的前沿发言,便是非常可贵而动人的。”③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不仅能熟练掌握这些新知识,而且能够融会贯通、学以致用。

在国内还少有人研究的时候,金克木已经在撰文介绍诠释学和符号学等学科,并将它们用于研究中国文化。他特别喜欢以符号学的观点和方法论述文化现象,把人、物、事、书均当做社会文化现象中指示意义的符号去解读。比如,以书作为文化符号,他就不止一次地开列有关联的一组组标志性典籍,去概括和揭示中国文化思想的内涵与特征。再比如,以人作为文化符号,赋予文学人物以新的内涵。举《阿Q——辛亥革命的符号》这篇文章作为例子分析一下:

阿Q作为文学作品中的经典人物研究者不计其数,但从符号学的角度切入的当属金克木第一人。“阿Q是辛亥革命的符号。”对于这一点,金克木是这么解释的:“他是永远‘自我感觉良好的,最可佩服。他一生自以为是,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有错,不需要‘自我批评,因为不对的总是别人。圈画不圆,他只感到‘羞愧,乃是‘精益求精之故。他只有胜利,从无失败。正如辛亥革命,一举义旗,几个月就结束了几千年的帝王专制,多么简单痛快。辛亥革命是正确的,胜利的,正如阿Q。癞,秃,不过是白璧微瑕,瑕不掩瑜。‘人无完人。形象只是外表,无损于本质。画圈不圆之类小小失误,‘何足挂齿?”如此解说创新性在什么地方?过去在解读阿Q时读者只是把他当成一个个体,是辛亥革命时期的一个农民,但在这里,金克木把阿Q与辛亥革命等同了起来,他不只是一个农民代表,他就是辛亥革命,辛亥革命就反映在他这个人身上。不过,金克木在这里并没有从“辛亥革命的符号”这个层面上具体展开,而只是说:“阿Q是辛亥革命的符号,极其明显,无须多说。”既然文章的题目是《阿Q——辛亥革命的符号》,那么对于阿Q的符号性就应该作为文章的阐释重点,而这篇文章却偏偏将其略过,实在令人遗憾。

再比如用符号学解读孔子和孔乙己,金克木说孔夫子:“在这个符号下面有一个是我们谈过的《论语》里的。还有一个是从汉代其尊为先师,后来高升为文庙中的神,同帝王列入一等,本来只称‘素王,后来竟得封号为‘大成至圣文宣王。这是成神的孔子,和《论语》中记的活人孔子不是同一意义,只是同一符号。此外还有一些孔子,那是各门各派奉为祖师爷或掌门人的。例如董仲舒尊的是照公羊高讲解的《春秋》发挥出来的。宋明的程、朱、陆、王又各讲各的孔子。清末康有为又讲出一个‘改制的孔子。还有更早的,如孟子也标榜孔子,荀子据说也归入孔子门下,还有庄子等也给孔子加上一些说法。这各种意义都挂在一个符号之下,当然互有关联,可是也不能等同。”④原来“孔子”不仅是一个符号,它还有不同的文化内涵。他既是“有文的文化的大宗师”(书本上的孔子形象),“又是属于无文的文化的”(民俗心态的)。再说金克木用符号学、信息学的知识来解读《孔乙己》:“《孔乙己》里的人都是些符号。符号化为人便不止一个。咸亨酒店是一个信息场,里面有戴着各种符号的人走来走去。长衫和短衫是两类符号。长衫客在里屋,短衫客在柜台外,信息是隔开的。掌柜的和伙计是在两者之间奔走串联的。酒客和孩子们各有各的符号。所有这些都如同《呐喊·自序》中所说的,‘只能作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这篇短短的小说就是把这个酒店信息场上的孔乙己及其看客来‘示众,同时也是传达一种信息,显出看示众和被示众的心态。孔乙己是长衫客,却不在里屋而在柜台外。这是一个信息。他读过书,会写好字,是雅人;又偷东西,是俗人;又雅又俗。这是另一个信息。书生加乞丐成为一个人,在偷书中合一了,这又是信息。好喝酒,不欠债,终于死后还欠下十九文铜钱的债。这是不得已的。他死去也不安心吧?举人‘家里的东西,偷得的么?自然要写‘伏辩,低头认罪,被打断腿。断了腿还要爬去喝酒。自己不能考中‘半个秀才,还要教孩子们认字。人家不懂的话还要讲。这些都是信息。难道这些符号所传的信息都是特殊的吗?掌柜、伙计、大人、小孩,全觉得他可笑,所以他成为‘示众的材料,有‘看客。……在信息场里,人人是传达信息的符号。符号的所指是可以转移的,不是特定的,只有一个。符号各有特色,但不是特殊。符号需要解说,这便是信息。‘示众便是组成信息场。”且不说符号学、信息学是否属于文科,与文学的差异有多大,就是把这三门学科综合起来使用,恐怕能做到的人也不是很多,这也是金克木的会通思维所体现出来的能力。他是在用符号学、信息学解读孔子和孔乙己,但何尝不是在用孔子和孔乙己来解读符号学、信息学。

另外,像弗洛伊德和黑格尔,常人看来他们不仅年代相隔久远,而且各自代表了两大不同科学领域,看似无共同之点更无共同谈起之缘,然而金克木则在不逾五百字的《弗洛伊德和黑格尔》短文里,认定他们“所追究的对象是共同的,只是追的方向相反”。一说意识,一说精神,用语不同,但都是追求人的“主体”——即古希腊罗马以来困扰欧洲思想家的“灵魂”问题。

作为人文学者,金克木对数理化的掌握常常令人咋舌。在《燕口拾泥三题·四维空间》一文中,金克木对牛顿的三维空间和爱因斯坦的四维空间不仅了如指掌,而且用四维空间的理论来论说人才使用问题,非常有新意,而且也很形象,很生动:“可能有的地方储备人才,留在那里,不用也不放,或则叫他改行干别的,过了些年用到他时,他知识老化,精力衰退,不是当年的人才了……这类事大概不会少了。这都是第四维——时间玩的花样。”对于人才,留而不用或留而改用都是对人才资源的一种浪费,这是金克木对人才资源管理的一种思考,也是他对改革开放出现的一些问题的忧虑。用数理化知识解释人才管理问题,这又是一种学科会通成果。

谢冕是这么评价金克木的晚年随笔的:他“散文涉及的知识的广度和深度,简直令人目眩。从社会科学到自然科学,从法文、阿拉伯文到梵文,从佛教到基督教,从音乐、壁画到碑帖,从佛塔、经书到围棋,而且还要加上那种从官方文告中摘取的统计数字。但是,他的文字中没有罗列和堆积,因为他把自己的个性风格和情趣投入其中,从而与文中那些理趣融为一体”⑤。

金克木自己曾经说过,如果没有走文学的道路,他可能会往天文学的方向发展。年轻时他翻译了一本天文学的专著——《流转的星辰》(后改名为《通俗天文学》)。不过他虽然从天上的科学被拉回到人间的文学之中,但他对天上星星的痴迷并没有消失,即使是在炮火连天的岁月,在他乡印度,他也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望天观星,而且老来还在感慨四周高楼林立难以观星。难怪他对于天上的星座可谓熟稔之极,只要夜空中能望见星星,他可以毫不费力地说出它们的名称,而且比普通的天文学家要有文采得多:“我望了望天河和北极星、北斗星,牛郎、织女仍隔河相望,天鹅星座在银河中展翅伸颈飞翔,南极老人星已经显露出来。”⑥可见,金克木虽然最终成为一名人文学者,但他对天文学的掌握还是有很深的根基的。所以他能说出“科学、技术、文化、思想相通而又必须先分别”⑦这类科学的、专业的评论。

正因为他了解科学哲学,所以形成了自己独有的宇宙观。他特别提倡读书人要懂一点天文知识:“看天象,知宇宙,有助于开阔心胸。这对于观察历史和人生直到读文学作品,想哲学问题,都有帮助。心中无宇宙,谈人生很难出于个人经历的圈子。”“最宏观的宇宙和最微观的粒子电脑,多么相似啊!宇宙的细胞不就是粒子吗?怎么看宇宙和怎么看人生也是互相关联的。”他通常是在这样的思想境界里思考问题,其思想的博大精深,自然不言而喻。20世纪中期,“全球化”的思潮带给中国学术界不小的“焦虑”,面对东西文化的激烈交锋,金克木从科学发展史的角度俯瞰整个世界的文化发展进程,他指出“西方(欧)文化里的东方(亚非)成分本来就不少,后来几乎是东方文化向西方发展的文化史。西中有东,东中有西,难以隔绝”。他认为从古时代代相传的文化之“统”,是在变化当中传下来的。虽然形式有种种改变,但是思想之“统”没有变,中国传统思想之“根”,就存在于六部经书里(《周易》《老子》《尚书》《春秋》《毛诗》《论语》);其中《周易》是核心,是思想之体;《老子》是用,两者相辅相成,是中国传统思想核心的两面,等等。从他的散文里,读者感受到的不仅是一个学者、散文家,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思想家。他通过自己相通的文理知识不断地对人类社会的发展、东西方文明的进步进行着梳理、比较与重组,希望找到一条创新之路。

在知识更新、多学科知识综合交叉渗透的今天,金克木的这种创作思维模式无疑是一种成功的尝试,它给人们带来的思索和启迪也将是多方面多层次的。

“当前世界趋向可以一言以蔽之曰通。交通、通讯、交流、对话、传播以至于商品和资金周转、信息流通,还有系统、控制、耗散等名堂,全是不通就不行。科学技术的术语如潮水一般涌向文学哲学,反而科学技术的理论思想倒是越来越接受或接近文学哲学,也是在互通。其实这不过是人类对自己和自然界的认识越来越通了而已。不好的文章叫做不通。现在人类作的一篇大文章要通了,要续断了。”⑧文学做通了就具有强大的艺术生命力,学问做通了就可称之为渊博,而文化做通了则能使国家、民族的传统与现代文化具有强大的、永久的生命力,若把什么都做通了,我们的国家就可以成为世界强国。

那么如何打通?金克木有一句话可以借鉴一下:“看来读书法也是‘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适合自己便能生效,凡事都要讲效率,读书也一样。无效读书不如睡觉。”⑨而且“一法通,百法通”⑩,所以,金克木的散文内容丰富,知识面广。可以看出,金克木“会通”的思维模式是由较为稳固的内容支撑起来的。在打通横向地域文化时,对东西方文化择其善者而用之,择其不善者而弃之,既不崇洋媚外、妄自菲薄,又不故步自封、夜郎自大;在打通上下时代文化时,既提倡古为今用、又不穿凿附会,既不厚古薄今、也不厚今薄古;在打通各种学科时,注意挖掘文学的本体意义,努力把文学批评提升到科学的地位上。这种广泛而高远的“打通”,使得金克木在文化的海洋中进得来、出得去、提得起、放得下,在先哲的峰峦上站得高、望得远、登堂入室、出神入化,使其具有了对中西文化进行宏观审视的高度和整体反思的深度。

因此金克木的会通既是跨越不同历史时段和思想流派的知识领域,通向历史精神的大处,是一种历时性的纵通;又是跨越不同语种和学科的知识领域,通向人类心智的深处,是一种共时性的横通。所以会通以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多种方式,既可以在时代智慧中获得一个“新”字,在传统学术中获得一个“实”字,又可以在深刻识力中获得一个“深”字。这新、实、深三字相互冲突和不同配比,使会通在流动中实现自己的兼容性和创造性,从而成为一个具有广阔的世界视野和与时俱进的方法论概念。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李莉,泉州师范学院人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散文研究。

① 曲文军,试论钱钟书“打通”的思维模式[J].理论学刊,1999(2):119.

② 李莉,打破时空界限的文化会通——金克木晚年散文的文化会通思维方式之一[J].泉州师范学院学报,2008.(5):83-86.

③ 谢冕,序言[M].金克木散文选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3.

④ 金克木,从孔夫子到孔乙己[M].金克木/咫尺天涯应对难,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07:267-268.

⑤ 谢冕,序言[M].金克木散文选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8.

⑥ 金克木,天竺旧事(节选)·西藏朝圣者[M].金克木人生漫笔,北京:同心出版社,2006:87.

⑦ 金克木,《论语》中的马[M].金克木人生漫笔,北京:同心出版社,2006:247.

⑧ 金克木,续断[M].金克木/咫尺天涯应对难,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07:67.

⑨ 金克木,读书法[M].金克木/咫尺天涯应对难,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07:130.

⑩ 金克木,谈读书和“格式塔”[M].书读完了,上海: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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