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施蛰存爱伦·坡“恐惧”“恐怖”
摘 要:施蛰存对美国作家爱伦·坡的哥特式小说由早期简单模仿,到受其影响更深转向怪诞小说的创作。施蛰存小说的怪诞更表现为一种心理的怪诞,重在表现人类的一种“恐惧”心理;爱伦·坡的小说更重在渲染一种“恐怖”的气氛,极力刻画一种恐怖的场面。爱伦·坡小说的离奇故事带给读者恐怖的体验,但未曾走入人物的心灵世界。从这点来看,施蛰存的小说比爱伦·坡的小说更具有现代性。
施蛰存在回顾自己20世纪30年代的创作道路的文章《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中写道:“当了两年中学教师,望舒与刘呐鸥在上海创办第一线书店了。而我这时正在耽读爱伦·坡的小说和诗。他们办了一个半月刊,题名《无轨列车》,要我也做些文章,于是我在第1期上写了几段《委巷寓言》,在第4期上写了一篇完全模仿爱伦·坡的小说《妮侬》。”①可见,早期施蛰存对美国作家爱伦·坡的哥特式小说只是简单模仿,在创作了历史小说《将军底头》后,受其影响更深转向怪诞小说的创作,《魔道》《夜叉》《凶宅》《宵行》和《旅舍》都属于这类作品。爱伦·坡是一名以“怪诞”著称的美国作家,他有一部小说集就叫做《怪异故事集》(Tales of the Grotesque and Arabesque,1840)。《序》中写道:“人们将会发现,性质形容词‘怪和‘异已足以正确地指出现在出版的这些故事的共性。”②作为心仪的榜样,相隔百年的爱伦·坡的创作,包括其最著名的作品《厄舍府的倒塌》,为年轻的施蛰存树立了艺术追求的标尺,也给他提供了可供效仿着意酿造的幽深意境和怪诞的风格。
但施蛰存小说的怪诞更表现为一种心理的怪诞,重在表现人类的一种“恐惧”心理;恐惧是人类最原始的一种情感,指向不可确认、无法言说的事物。 而爱伦·坡的小说更重在渲染一种“恐怖”的气氛,极力刻画一种恐怖的场面。爱伦·坡小说的离奇故事带给读者恐怖的体验,但未曾走入人物的心灵世界。从这点来看,施蛰存的小说比爱伦·坡的小说更具有现代性。本文试图用比较文学平行研究的方法具体从时空的设置、女性形象的构造、死亡的书写态度这三个方面展现、剖析这两位作家小说的“恐惧”和“恐怖”的不同主题,从而可以认识到施蛰存的小说比爱伦·坡的小说更具有现代性。
一、时空的设置
爱伦·坡对时间与空间在小说中的作用深有体会。他说过:“我们由于预见死后的或者说彼岸的辉煌而欣喜若狂,所以才能通过时间所包蕴的种种事物和种种思想之间的多种结合,努力争取一部分的美妙。”③在这段话中“时间”一词下爱伦·坡本人加上了着重号,意味着时间在他的美学观念中不容忽视。而约翰·道格拉斯这位爱伦·坡的研究专家指出:“坡的戏剧性的宇宙观,他对神秘气氛与疯狂的爱好,使他的怪谈和奇闻获得装饰与内容;然而,赋予它们形式的却是他与众不同的空间意识。”④爱伦·坡小说中的恐怖在于独特的时空超越,《瓶中手稿》中主人公海上遭遇风暴跌入漩涡,落入一艘奇异的大船,船上散发着古老的气息,船长、水手们十分怪异,丝毫没有觉察“我”的存在。《凹凸山的故事》中主人公精神有问题,靠催眠治疗。一日,去山间散步,走得很远,到了一个东方情调的城市,还参加了街头暴民的交战,并在交战中死亡。死时感到一阵电击,灵魂出窍。在一个特殊的地点又遭电击,肉体、意志完全恢复。主人公自述完奇特的经历后更怪异的事出现了,催眠医生说他所经历的交战正是多年前在印度发生的一场叛乱,医生自己身陷其中,而死去的那个人是他的好友,好友的名字是主人公名字的倒读,又一个令人恐怖的巧合。两部小说中爱伦·坡让主人公穿越时空的壁垒,不是一种自然和谐的整体意义上的穿越,因为两个主人公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属于这个时空,《瓶中手稿》中“我”始终无法与船上的人沟通、交流,而《凹凸山的故事》中“我”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不断地疑惑自己是否处于梦境,而且还遭遇了死亡与重生的怪异片刻。这种时空超越与人的危险经历有关,不重心理的意想,更重神秘、飘忽、恐怖的场景渲染。
施蛰存这位怪诞的制造者深谙时间与空间的不可小觑,其荒诞小说《魔道》《夜叉》《凶宅》《宵行》和《旅舍》等时空要素主要表现为人的心理时空。心理的时间是在黑夜,夜晚朦胧的事物给人带来神秘感之余,更多的是莫名的不祥的预兆、未明的超自然力量的威胁。在夜色中,小说的主人公陷入陌生的环境,被恐惧感压迫着,产生种种幻觉与妄想。他们仿佛处于某种秘密力量的监视之下,于是感受着某种威胁,窥测着人生路上不可知的前景。他们心理的空间与都市有亲和力,因为其一系列作品的时代背景都是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魔道》《夜叉》的故事看似发生在荒郊野外,但他们都是都市人,只是暂时身体上对都市的逃离,而心理的思想空间仍停留在都市。《凶宅》《宵行》和《旅舍》更是都市空间的直接呈现。人物恐惧的心理表现为一种非家园感,当时的人们站在新旧两种文明的十字路口,亲身经历了新的文明带来的勃勃生机,但人们享有现代都市的繁华是以失去原本熟悉的家园为代价的,都市是现代的产物,现代的都市与传统文明代表的乡村相对,乡村生活是一种集体的记忆,人们共同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法则,在较为封闭的环境里以不变的生活方式应对着无数个春夏秋冬的变迁,直至生命的尽头。住在乡村很难了解外面世界的千奇万变,然而邻里间却是知根知底,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再到年迈体衰整一部生活史几乎在乡人的众目睽睽之下一览无余,如果暂时逃过了某些人的眼目也不打紧,在流言中一切自会清楚。由于熟悉就有安全感。在都市,生活迥然不同。人们来自各地,不知道对方的身世,在城市相遇,行色匆匆。即使在固定的场所诸如办公室工作时,人们有着较为恒常的面目,但工作以外又是大段大段的空白。而且都市人已拥有开放的生活空间,电影院、咖啡馆、公园、百货大楼、繁华的街头、公寓等场所,一个人可以扮演几种角色,各个角色之间也无需恪守统一。于是光怪陆离的都市空间成为了各种角色的表演舞台,令人目不暇接之余就是陌生带来的恐惧。这点施蛰存十分明了,于是在这位耽于幻想的作家笔下都市人的心理世界超越了传统熟悉的家园,表现为对都市恐惧的心理。《梅雨之夕》的繁华街头、《在巴黎大戏院》的戏院场景、《凶宅》的“闹鬼”的西式别墅、《四喜子的生意》的租界等,都是现代都市这一空间的最好注脚,在这里恐惧在生长。
二、女性形象的构造
爱伦·坡笔下的女子作为爱欲的化身有着超常的美,这种超常的美远远超出了通常意义上人们的审美能力,这时美一端连着智慧、完美、神奇,另一端又与怪诞、恐怖、病态相连。《贝蕾妮丝》中贝蕾妮丝有着如女神一般惊人的美貌;《莫雷娜》中莫雷娜具有超凡的智识,对神秘主义颇有研究;《丽姬娅》中丽姬娅的美貌普天之下无人能及,“那种容光只有在服用鸦片后的梦幻中才能见到”,同时她学识广博也非其她女子所能企及。但这些女子都生病死去,并且作者不厌其烦地醉心于描绘她们病中可怕的容貌,在恐怖中似乎获得了无比的享受。在这几部小说中,叙述者“我”抒写女性人物健康时的智慧、完美,神奇时往往用语抽象,缺乏真正的力度,但刻画病中人物的可怖容貌时,却令人有触手可及的新鲜感。叙述者本身有着近乎病态的心理:面对妻子的形容枯槁“却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又无法抗拒的冲动,要接近她们,观察她们”⑤。从中国文学来看,超自然力的化身作为情欲对象是古已有之的事,并不新鲜,但超自然的情欲对象与病态恐怖结伴同行造成惊恐美就显出不同寻常来,打破了人们惯常的审美模式,读者从中看到了新奇。
施蛰存荒诞小说中的女性带给人两种截然不同的想象:丑陋和美丽,令人恐惧和惹人情思。《魔道》的“我”面对丑陋的黑衣老妇,竟想象她是古代王妃的化身,作家虽然没有直接提到克莉奥佩特拉的名字,但是行文中提到的那个古代的美貌王妃显然指的就是她。埃及艳后克莉奥佩特拉女王是一位狡诈多变、爱恨无常、心狠手辣的美人,她在政治斗争中杀兄杀弟夺位专权;而在战争风云中又能委身求全,先后与恺撒和安东尼两位罗马将帅有过艳史。他们不但都被她迷惑而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且都直接或间接因她而断送了性命。这位女王直到死前还想利用自己的姿色勾引屋大维,但未遂心愿。由于惧怕被游街示众,所以绝望地用毒蛇自杀。在莎士比亚的《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萧伯纳的《恺撒与克莉奥佩特拉》中女王也都被描写成美丽同时又具有极大的性诱惑力的妖姬和魔女。还有友人陈君的夫人,在“我”眼中也是黑衣老妇幻化而成,“我”受了诱惑,想象着与这白衣女人恋爱。《夜叉》中的卞士明,在极恐怖的夜色中,追赶一个被他认定是“夜叉”的白色女人。在恐惧和欲望之间,他无法抑制美女的吸引,竟想与凶残暴虐的夜叉恋爱。巫婆、夜叉和埃及艳后,作为男性集体潜意识中既魅惑又可怕的形象,真实展示了男性面对女性、人类面对神秘时恐惧而又好奇的内心冲突。作者让丑陋与美丽通过人的主观幻想集中在女性形象身上,给读者新奇的审美体验的同时,也反映了我们这个世界存在着一定程度的不确定性,如同存在主义所认识的,这也是现代人的一种现代意识。
三、死亡的书写
不管是“恐惧”还是“恐怖”,死亡都是其典型的极端形式。爱伦·坡小说着重描述人物奇特的死亡经历与死后复生的恐怖。死后复生的主题在《莫雷娜》《丽姬娅》和《厄舍府的倒塌》的结尾处出现,造成怪诞、恐怖的效果。《莫雷娜》中莫雷娜临死前说:“我就要死去,但我将获得永生。”果然言中,当“我”恍惚中给女儿起了同样的名字“莫雷娜”时就听见从女儿身上的某个地方传出一声可怕的“我在这儿”,女儿顿时全身萎缩而死;《丽姬娅》中丽姬娅死前用微弱的声音呼喊着“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降服于死神”,最后她在“我”第二个妻子的尸体上还魂;《厄舍府的倒塌》中马德琳小姐死后尸体在地窖中保存,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马德琳小姐身披衾衣出现了,随着呻吟一头栽倒在她哥哥的身上,罗德里克倒地时已成了一具尸体。但相比之下更为离奇的是在爱伦·坡的笔下死亡成为一种经历、一种情景,死亡本身就是独立的审美对象。《绝境》无疑是爱伦·坡写死亡经历最精彩的篇章,小说主人公爬上塔楼想俯瞰全城景色,突然意识到塔楼上缓慢转动的巨钟的分针已经架在了脖子上。作者以极为细腻的笔触描绘了整个过程:主人公被卡住脖颈,被刺入皮肉,颈项切断,眼珠迸出,头颅滚落。主人公看来,他经历着妙不可言的苦痛,痛苦的时刻朗诵着塞万提斯的诗句:快来吧,哦,死神!但别让我看见你的来临,以免我见到你时的快乐会不幸地让我死而复活!当头颅落地,“我”不但没有死去,反而强调着自己非凡的死亡体验:“我得坦率地承认,我当时的感情具有一种最独特、最玄妙、最复杂而且最莫名其妙的性质。”死亡俨然成了赏心悦目的审美对象,主人公热烈拥抱死亡的过程中忘却了死亡,也超越了死亡。这也是爱伦·坡小说死亡书写态度的另一种恐怖体验。
与爱伦·坡小说死亡书写相对,施蛰存小说更喜欢描述对死亡之后的想象。《宵行》中的匠人有根“醉醺醺地独自提了一盏白油纸折灯”走在夜路上,“忽然,他想到有许多人是怕走夜路的。他们怕歹人,怕鬼怪。”⑥是的,在黑色的暗夜中感到恐惧的人,通常怕的确实是这两者。“歹人”以抢劫财物为目的,会使人蒙受财物的损失和身体的伤害,那么鬼为什么会令人害怕呢?
世界各民族都有很多有关鬼的传说和故事。当人类知道无论什么样的生命都终有一死,便开始了对死亡和“死后”的追究与探讨。然而,谁能知道究竟有没有一个死后的世界?1933年,施蛰存在其主编的《现代》2卷5期上,发表了美国勃克夫人(赛珍珠)题为《东方,西方与小说》的演讲稿,该文对中英小说中的鬼怪做了比较:“……在许多英国的浪漫小说里,特别是早期的,我们觉得鬼怪和幽灵,或是可怕的神只是一种为了表现恐怖和人类的无能为力的效力而描写的,但是在这情形之下,我们都不相信,我们知道这是小说家的诡计,而从不会受他的欺骗。然而在许多中国小说里,并且一直到现在,读者就有一种对于另一个世界存在的感觉,这也不一定说是如我们所常说般的当他作上帝解,也不当他作恶魔解,他只是另一个世界而已。有时候便是死人的世界,因为死人目前虽是变了形,可是还一样是活着的。”这一比较分析透彻明晰。中西方的鬼神观念以及在小说中的表现的确不同。施蛰存小说中的人物往往相信鬼魂的存在。《旅舍》中的丁先生,《夜叉》中的卞士明,《魔道》中的“我”,都是受过现代教育有着基本科学常识的知识分子,但对掌故、笔记里描述的鬼怪故事深信不疑,并把荒诞的想象带入自己的生活,其行为与知识水准不符,他们的信仰在自然科学与神鬼幻象中摇摆、挣扎。依照“五四”新文学倡导的科学、理性精神,现代人不该对自身赖以生存的客观世界产生怀疑,不该相信经验之外的事物,这些陷入鬼神迷信的现代知识分子是应该受到批判的。但施蛰存对他笔下的人物并未采取批判、嘲讽的态度,而是把恐惧感归结为人类一种普遍的情感。这违背了“五四”时代陈独秀等人崇尚科学、反对旧文化的精神。在施蛰存的小说中,外部世界的形态取决于人物主观意志的变化,随着恐惧心理的不断发展,那个隐匿于日常经验背后的鬼怪世界也渐渐成形,造成更多诡异的幻象。这种不顾科学常识、表现人物心灵图景的写作手法,比爱伦·坡的小说更具有现代性,也超越了当时统治文坛的唯科学主义与写实主义。
在世界文学历经的漫漫长途中,追求怪诞风格的作家想必不在少数,而擅长挖掘人物心理的作家也算不得稀奇,但把怪诞风格与人物的心理熔为一炉的写作者不得不令读者为之一震,也正是这一点,让我们认识到施蛰存的小说比爱伦·坡的小说更具有现代性。可以说,后者后出转精。
在施蛰存荒诞小说的创作中,他每每以精心的情节设计,将单一的情感——恐惧推向极致。恐惧是人类最普遍的一种情感。白昼遇鬼,那是恐怖;在黑夜里摸索,才是恐惧。恐怖是现在时的情绪,一闪而过,惊骇之余还能给人精神上的快感;恐惧是将来时的,面对不能预知的未来,人落入了被命运操纵的境地。
如果人们静下来想一想这个世界的状况,都会产生恐惧的:我们不知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现在的瞬间不断死灭成过去,过去又是无可挽回。我们必死的命运使这个世界显得虚无缥缈,像一次意外的奇遇。身处这种奇怪的境地,人会缺乏安全感和归属感。虽然日常生活可以遮蔽这些问题,但不能解答或消除问题。自然科学希望在世界内部寻找答案,宗教和文学则施展人类的想象力,把解释推向世界之外。《魔道》等小说的主人公绝对相信有另一世界的存在,而且控制着我们这个世界里人们的命运。人们只能看到“他们”出没的迹象,但无法看见“他们”本身。除去人物心理上的离奇幻象,《魔道》《夜叉》描绘的情境并未超出日常经验,恐惧感可以随时随地从生活中引发。爱伦·坡讲述的只是某一恐怖的事件,读者带着猎奇的心态阅读,本来就期待不寻常的故事。施蛰存模仿并超越了这种怪异小说,以日常生活与普通人为原点,去展开心灵上的恐惧体验。其小说代表着中国现代文学想象力的极致,展示了新文学的另一种探索,比爱伦·坡小说更具现代性。
(责任编辑:张晴)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施蛰存研究”(项目批号:07JA751037)项目成果;湖北省教育厅思政处资助项目(项目编号2007D344)成果
作者简介:翁菊芳,文学硕士,湖北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① 施蛰存.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A].施蛰存七十年文选[M].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56.
② 爱伦·坡.怪异故事集[M].曹明伦译.北京燕山出版社, 2000:1-2.
③ 爱伦·坡.诗的原理[A].唯美主义[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66-69.
④ 约翰·道格拉斯.艾德加·爱伦·坡的怪谭奇闻故事集[A].美国划时代作品评论集[M].三联书店,1988:161.
⑤ 张冲.新编美国文学史(第1卷)[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254-257.
⑥ 施蛰存.宵行[A].十年创作集[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306-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