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老舍 祥子 悲剧命运 多重意义
摘 要:以“平民作家”著称的老舍先生一生致力于市民文学的创作,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城市贫民悲剧命运最重要的展现者与批判者。老舍先生在《骆驼祥子》中成功地创造出了“祥子”这一经典的城市贫民的形象,展示了城市贫民的悲剧命运,以饱蘸血与泪的笔触对造成悲剧的社会进行了无情的鞭挞,从而把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不公平、不合理的社会。
舒乙先生曾用“他是满族人,是旗人,是北京人,是穷人”这样最简单的一句话,来概括他的父亲老舍先生。老舍先生出生在清末北京小羊圈胡同一个贫穷的旗人家庭。父亲永寿是一名八旗护军,在八国联军攻陷京城的战斗中尽忠殉国。这使本来就极清贫的生活只能全仗母亲帮佣勉强维持,家境更加艰难。而当年先生栖身的北京大杂院,更“是典型的贫民窟,聚居着人力车夫、手工业工匠、小摊贩、产业工人、低级巡警、落魄艺人、暗娼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城市贫民。……老舍从小就生活在他们中间,‘今天你借给我两个铜板,明天我帮你一点忙,真是和他们休戚相关!(《文学创作和语言》)通过这样的生活交往与精神交流,使他熟悉他们,深知他们的喜怒哀乐,关心他们,和他们同呼吸共命运,还由此确立了老舍对于生活的认识和对于人生的态度,使他十分自然地从城市贫民的角度,以他们的眼光和好恶,观察、评价和对待整个世界”①。
一、“个人主义的末路鬼”——人生的悲剧
《骆驼祥子》是老舍先生遂了“作职业写家的心意”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他长篇小说的代表作,也是里程碑式的作品。老舍曾在自述中用“好比谭叫天唱《定军山》”的比喻来说明《骆驼祥子》是自己的“重头戏”。书中的祥子更是老舍倾力塑造的卑微不幸的城市下层市民队伍中的代表人物之一。祥子自幼生长在乡间,失去父母和几亩薄田后,他带着田野的淳朴与粗壮,十八岁跑到城里来谋生。在城里凡是靠卖力气吃饭的活他都干过,最后选择了拉车这个行当。
最初的祥子是个正直善良、热爱生活的劳动者。他给曹府拉车不小心翻了车,车子碰坏了,曹先生也给摔伤了,祥子引咎辞工,情愿把钱退给主人作为赔偿;在冬夜的小茶馆里,他帮着照料晕倒的车夫老马,还给老马祖孙俩买包子。老舍先生甚至用了“他仿佛就是在地狱也能做个好鬼似的”来比喻那个时候的祥子。要强的祥子在一拉上租来的洋车的时候就立志要买一辆自己的车,开始了他个人奋斗的历程。买上自己的车成了他奋斗向上的动力和生活的唯一目标。他最高的理想就是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力车夫,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奢求。祥子天真地认为只要努力,必定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买了车,就不会再受车厂主的剥削,就是一个独立自主的洋车夫了,成了车的主人也就自然成了生活的主人。为了买车,祥子风里雨里咬牙拉车,从生活中抠出每一点儿的钱,甚至连一口好茶也舍不得喝,经过三年的努力,终于用自己的血汗换来了一辆洋车。但是没有多久,军阀的乱兵抢走了他的车。祥子第一次丢车以后,为了急于多挣些钱,不肯失去一次生意,舍下面子和下等车夫抢座,他把自己当做铁打的,没命拉车,拼命攒钱。他仍然真诚地相信,只要有了自己的车,就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自由的生活。于是,“……他只看见钱,多一个是一个,不管买卖的苦甜,不管是和谁抢生意;他只管拉上买卖,不管别的,像一只饿疯的野兽。拉上就跑,他心中舒服一些,觉得只有老不站住脚,才能有买上车的希望。……有许多次,他抢上买卖就跑,背后跟着一片骂声。他不回口,低着头飞跑,心里说:‘我要不是为买车,绝不能这么不要脸!”②可就是这样得来的积蓄又被孙侦探洗劫一空,祥子买车的梦想再次成为了泡影。后来在畸形结合的家庭中,用虎妞的积蓄,祥子终于又有了属于自己的车,但很快又不得不在虎妞难产死后把车卖了来料理虎妞的丧事。这样的挫折虽然使祥子丧失了买车的最后一点信心,但那时的祥子还想像个人一样地活着,还希望将来“混好了”来接他喜欢的小福子,成个家,一起在曹府干活。直到小福子的自杀,毁灭了祥子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的亮光。
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这个在地狱都会是个好鬼的祥子,在人间却始终没成个好人”,生活将祥子完全磨砺成了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他学会了所有的恶习,“他吃,他喝,他嫖,他赌,他懒,他狡猾”,他掏坏、打架、占便宜,祥子一点点腐蚀着自己的灵魂。拉车曾经是祥子唯一的指望,后来却讨厌拉车了,成了一个混日子的车夫。祥子的生活态度彻底转变了。“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才二十几岁,就成了吃喝嫖赌,专为人出殡打幡的行尸走肉,成了一头没有思想的走兽。只是成天“留神在地上找有没有值得拾起来的烟头儿”,最后的祥子连外形也变得肮脏、猥琐了。“身量还是那么高,可是那股正气没有了,肩头故意向前松着些,搭拉着嘴,唇间叼着支烟卷。”“只剩下那个高大的肉架子,等着溃烂,预备着到乱死岗子去”,以堕落完成了他由人到兽的悲剧一生。
祥子没有受过教育,与生俱来的小农意识,狭窄的生活经历,性格本身的局限性和对事物肤浅的认识,使他不能对当时黑暗的、罪恶的和病态的社会现实有一个清醒的感知。事实上,祥子给自己描绘的明天本身就是脱离现实的、虚幻的、个人奋斗的小天地。他的反抗、挣扎、好强都是盲目的,他的个人奋斗又是孤立的、无缘的。他没有认清当时社会的本质,更没有认识到个人奋斗在当时根本不是穷苦的人们摆脱他们卑贱命运的途径。自以为强大的祥子总是迷信自己的力量,只知道不要命地拉车挣钱,和自己的穷伙伴越来越分离,越来越孤单了,用孤苦的挣扎编织着自己美丽的幻想。这时的祥子就像在泥泞的沼泽中跋涉,越陷越深,就好像是“拉车为了抄点近儿,而误入了罗圈胡同;绕了个圈儿,又绕回到原街”。老舍先生这么写道:“谁都有办法,哪里都有缝子,只有祥子跑不了,因为他是拉车的,一个拉车的吞的是粗粮,冒出来的是血;他要卖最大的力气,得最低的报酬,要立在人间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苦难的打击。”正是那个没有公平的世道,把他一步一步地推向最黑暗的深渊。
二、畸形婚姻的牺牲品——家庭的悲剧
如果说祥子买车的愿望总“像个鬼影永远抓不牢,而空受那些辛苦的委屈”还只是物质上的掠夺,那么,虎妞进入祥子的生活,无疑是对祥子精神上的摧残。作为车厂主的女儿,虎妞被父亲的私心耽误了青春,虽然沾染上了剥削阶级的好逸恶劳、粗俗刁泼和市侩习气,但对爱情和幸福的追求却长期被压抑着,在这一点上虎妞是个受害者。可由于经济地位的严重不平等,虎妞和祥子的婚姻是那么的不和谐。祥子原来也只想“到乡下娶个年轻力壮,吃得苦,能洗能做的姑娘”,虽然最后接受了虎妞的安排无可奈何地娶了她,却发出了“命是自己的,可是教别人管着”这样沉重的叹息。虎妞与祥子结婚却并不想“做一辈子车夫的老婆”,而是想接替父亲经营车厂,或者靠着她的那点体己钱,“弄上两三辆车”,当个小车主。但是祥子始终认为只有“凭自己的本事买上车,娶上老婆,这才正大光明”。虎妞后来干脆把事情挑明:“……你不是娶媳妇呢,是娶那点钱,对不对?”“你娶老婆,可是我花的钱,你没往外掏一个小钱。想想吧,咱俩是谁该听谁的?”她仗着经济上的优势,要祥子按照她的意志行事。祥子把这种婚姻看做是他向虎妞的“投降”,使他更清楚了自己的无能和无力,是他没有选择的选择。现在自己不过是“在老婆手里讨饭吃”,祥子感到的只有憋屈,就是成了夫妻也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他们之间那种车夫与车主的关系。在外面拉车受尽了屈辱,回到家里还要应对虎妞的近乎粗野的“疼爱”,这无疑是对祥子更大的伤害。虎妞因为祥子,失去了父亲和钱财,最后难产而死,她是她那个阶级的一个牺牲品。“……反正自己跳不出圈儿去,什么样的娘们不可以要呢?况且她还许带过几辆车来呢,干吗不享几天现成的福!看透了自己,便无须小看别人……”然而从这个角度讲,虎妞的这种折磨,破坏了祥子对生活原有的美好愿望,磨蚀了他的生活意志,在祥子从好强上进到怀疑自己到自甘堕落的路上虎妞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祥子在婚姻家庭上最深切的悲剧不仅表现在不能拒绝自己所厌恶的,更表现在无法得到自己所追求的。为了料理虎妞的丧事祥子不得不又把车卖了,这时的祥子确实有过“就这么淡而不厌的一天天的混”的想法,但是毕竟很快又重新振作了起来。小福子是祥子真心喜爱的女人。可“为教弟弟们吃饱”,“看着醉猫似的爸爸,看看自己,看看两个饿得像老鼠似的弟弟”,流尽了眼泪的小福子选择了牺牲自己的道路。“姐姐!姐姐是块肉,得给弟弟吃!”为了自己的责任,小福子在人们的目光中胆怯地、屈辱地活着,承受这孤苦无依的生活给予她的千钧重压。可在祥子眼里,“她是个最美的女子,美在骨头里,就是她满身都长了疮,把皮肉都烂掉,在他心中她依然很美。她美,她年轻,她要强,她勤俭。”祥子曾希望找到小福子成个家,但他也清楚地意识到:这种打算只有小福子抛开赖她为生的父亲和弟弟才能实现,因为他“负不起养着她两个弟弟和一个醉爸爸的责任!”“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在没有公道的世界里,穷人仗着狠心维持个人的自由,那很小很小的一点自由。”“穷”这个致命的障碍,使祥子不愿却又不能不暂时斩断他们之间的牵连,而期望将来“混好了”再来接她。就这样,小福子最后一次失去了逃脱地狱的机会。小福子的死也给了祥子致命的打击,吹熄了他生命中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花。“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忽忽的往下坠,坠入那无底的深坑。”
三、复杂的蜕变复归——命运的悲剧
祥子的堕落过程是一个命运和精神都向车夫群体复归的过程,也是命运悲剧的完全体现。最初,他和大家疏远,除他“不想别人,不管别人”,“他只关心他的车”,和自己的穷兄弟争生存权,干一些“抢座儿”的事以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好强,不甘堕落,还想奋斗,不愿意像其他车夫那样浑浑噩噩混日子,空耗生命。可当他在个人奋斗的道路上被撞得头破血流时,祥子开始一点点“反省”自己,并用眼睛去审视、认同别的车夫的生活方式,而这时祥子的一些做法和态度,彰显了他在精神上和活着的方式上已走上了下坡路,正一步步陷进悲剧的沼泽。“以前他所看不上眼的事,现在他都觉得有些意思,自己的路既走不通,便没法不承认别人作得对。”这些事虽然有红白喜事中的人情往来,其中有真哭或真笑,但更多的是请烟、请酒菜、赌博这些共同泯灭灵性、麻醉精神的无聊事。祥子对这种车夫间人情意识、生活态度的认可,是他对自己丧失信心之后的一种精神麻醉。他在下坡路上迅速下坠,直到完全丧失了任何追求的精神麻木状态。“祥子完全入了辙,他不比别的车夫好,也不比他们坏,就是那么个车夫样的车夫。这么着,他自己觉得倒比以前舒服,别人也看他顺眼;老鸦是一边黑的,他不希望独自成为白毛儿的。”以前要强、奋斗的祥子已经“死了”,现在苟延残喘的是绝望、堕落的祥子:“越不肯努力便越自怜。以前他什么也不怕,现在他会找安闲自在;刮风下雨,他都不出车;身上有点酸痛,也一歇就是两三天。自怜便自私,他那点钱不肯借给别人一块,专为留着风天雨天自己垫着用。烟酒可以让人,钱不能借出去,自己比一切人都娇贵可怜。越闲越懒,无事可做又闷得慌,所以时时需要些娱乐,或吃口好东西。及至想到不该这样浪费光阴与金钱,他的心里永远有句现成话,由多少经验给他铸成的一句话:‘当初咱倒要强过呢,有一丁点好处没有?这句话没人能够驳倒,没人能把它解释开;那么,谁能拦着祥子不往低处去呢?!”
“祥子经历了人生道路上的三部曲:在自食其力的劳动中充满自信与好强;在畸形结合的家庭中苦苦挣扎而终归失败;在绝望中扭曲了灵魂堕落成走兽!”{3}“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去。祥子在那文化之城,可是变成了走兽。一点也不是他自己的过错……”“干苦活儿的打算独自一个人混好,比登天还难”等这些话包含了“祥子们”对过往悲惨生活的沉痛诉说,他们终于看透了这个世界。他们的任何挣扎、任何反抗都无济于事,那个黑暗的世道对他们的任何努力都不给予任何希望。老舍先生在《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中说过:“穷,使我好骂世。”老舍先生正是从这样一种认识出发,怀着对于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深切同情,写下了这些以生命的代价求得像人一样活着都不能的悲剧。他们的悲剧绝不是任何改良所能改变的,也不是某一个人的悲剧,而是城市下层贫民群体的悲剧,是那个时代的悲剧,社会的悲剧,更是对暗无天日的旧世界的愤怒的控诉。通过他们的悲惨命运,老舍先生把批判的矛头直指不公平、不合理的罪恶的社会,揭示了世界的荒诞性和吃人本质。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徐思义,文学学士,郑州铁路职业技术学院公共教学部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① 樊骏:《〈老舍名作赏析〉前言》。
② 文中有关《骆驼祥子》的引文均转引自燕山出版社,《老舍作品集》,2005年版。
③ 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