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展
关键词:同性恋 皮肤滥淫 意淫 境遇性同性恋
摘 要:明清时期涉及男风现象的书籍种类繁多,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此现象也有所涉及。在书中,贾宝玉分别和秦钟、柳湘莲、蒋玉菡以及北静王拥有同性的暧昧情感。作者开创性地将同性恋者分为“皮肤滥淫者”和“意淫者”,对于两种不同情感态度的人物性格,作者给予了截然不同的态度和结局。对于“皮肤滥淫者”,作者毫无同情地给了死局,体现了作者自身对于情的忠贞观念的看重;但另一方面,作者在描写“意淫者”的同性恋中,又展现了他独特的情爱观,体现他情爱观的前瞻性和先进性。
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明清时期的同性恋现象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要繁盛且独具特色,善于记录社会现实的文学巨匠曹雪芹在其鸿篇巨制《红楼梦》中,当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令人关注的社会题材。同性恋现象作为《红楼梦》中的一段特殊的情感描写,被作者纳入到“大旨谈情”的情感路线。研究《红楼梦》的同性恋描写可以更完整地分析、把握和体悟作者的情爱观,理解其“大旨谈情”的主导思想,同时也可以看到同性恋现象作为明清小说的常见主题是如何在《红楼梦》中得到展现,使我们得以完整地理清同性恋题材在古代文学进程中的历史脉络。
一、明清时期同性恋现象概括
明清时期上流社会蓄养男宠已经成为一种时尚,成为一种流行的社会风气。当时士大夫所狎男色,多半是梨园中的戏子,而一般人则到“相公堂子”也就是男娼馆中寻欢,其设备几乎与妓院一模一样。当时的明清时期还存在着压抑人性和欲望的禁欲主义,“存天理、灭人欲”的观念克制了人性的欲望解放。为了冲破这一束缚,很多人也开始选择同性恋这一条道路来释放在异性之间不能得到满足的性需要。明中晚期的这种冲破一切道德规范的束缚、刻意追求新奇和刺激的社会思潮造成了男性同性恋的泛滥。还有一些人,浸淫于这样的社会风气,一些士人本无男风之好,但也为跟随潮流之势,逐渐地热衷起同性之事来。
明清时期的小说,涉及到同性恋现象书写的作品有59种,写男风现象的就有55种,数量之多也从侧面体现了男性中心意识,以及男风在当时社会的一个支配性的影响和地位。在艳情小说《浪史》《肉蒲团》,世情小说《金瓶梅》《红楼梦》中都涉及到对于同性恋现象的书写,客观真实地记录了当时繁盛的社会男风风气。这些作品的内蕴和表现的生活面为我们打开了过去所完全没有看到过的明清社会生活的一个方面,从中我们可以汲取到大量的关于男性同性恋风气、道德观念、审美倾向、男子卖淫状况的信息。
面对如此繁盛、泛滥的男风现象,众多作家、文人又是采取何种态度呢?大体可以分为三类:困惑、大为不解者;完全讥讽、反对者;以及暧昧的赞同、宽容者。如李海、蒲松龄、纪昀等人对同性恋者是抱着困惑不解、不知其情、不明其理的态度;而乐钧在《耳食录》一书中则明显地表露了对同性恋大加讽刺、贬低的态度,甚至激烈地发出了鄙视与厌恶的言辞。在众多作家诗人、文人名士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明清士人对同性恋的宽容和肯定。这首先表现在一批大文学家、诗人及名士们的言行上:汤显祖《牡丹亭》第二十三出“冥判”,以十分轻松的调侃笔调,写了酷好男风的李猴儿在冥间所受到的喜剧性的审判发落,表明了作者对同性恋者极其宽容的态度。在现实生活中,汤显祖对同性恋行为也抱以十分同情以至赞赏的态度。另外,在《情史·万生生》中,冯梦龙首倡颇具现代性爱色彩的平等的男子同性爱,首次描写寄居于传统婚姻模式下的同性婚姻,这是一种既不悖逆传统宗族观念又保全同性爱权利的同性婚姻。之后受到冯梦龙影响的曹雪芹,在著作《红楼梦》中也尝试了对同性恋情结的书写,并独特地概括为意淫者和皮肤滥淫者两种类型。曹雪芹对意淫的同性恋现象产生审美兴趣,试图从中挖掘出真、善、美的品质,并以明显的讽刺态度唾弃了追求“欲合”也就是书中所写的“皮肤滥淫者”所进行的同性性行为模式,他还积极关注、同情甚至赞美同性恋者间的“情合”的感情模式,并不忘描写女性同性恋的情感,以平等的角度去关注女子同性情感。
二、《红楼梦》中的同性恋书写分析
《红楼梦》的主旨是“大旨谈情”,里面包含了作者对于真挚情感的赞扬和推崇。本文将重点分析意淫者之间的同性情感,追随者曹雪芹的书写笔触,顺延着他的情感脉络,以此来探究出曹雪芹本身对于情爱,对于同性恋情的独特的态度和看法。
书中,提及意淫一词是源于贾宝玉在梦中误闯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姑的一番话:“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1}在这段文字中,曹雪芹独特的情爱、性爱观已然跃然纸上,首创性的皮肤滥淫者和意淫者的分类,表明曹雪芹并非一味地回避对于情爱之事的探讨,而是积极、明确地表明态度:讽贬皮肤滥淫者为“蠢物”,褒扬意淫者的情感为“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从而上升到柏拉图式精神恋爱的境界。
在书中,我们清楚地看到,和贾宝玉拥有同性情谊的共有三人,分别为秦钟、蒋玉菡和北静王。通过分析《红楼梦》文本,笔者将把贾宝玉的同性恋情分为三类,分别是:贾宝玉与秦钟是初恋的同性恋;贾宝玉与蒋玉菡是自恋的同性恋;贾宝玉与北静王是互恋的同性恋。
下面将做详细叙述。
首先,书中最先提到的贾宝玉的同性恋情的对象便是秦钟。秦钟谐音为“情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秦钟是启发贾宝玉同性情结的启蒙者。作为同性恋情的初恋,曹雪芹对贾秦二人的同性恋情发展过程进行详尽而细致的描绘,两人初相遇时,便互相打量起对方相貌、家世、品性等一切,由此在心中产生了一番复杂、多变的心理感受:
那宝玉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忽然宝玉问他读什么书。秦钟见问,因而答以实话。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2}
曹雪芹为他们设置双方的爱情脉络略见一斑,先是互相心生好感,接着便顿感自卑,感觉无论如何都配不上对方的气质、人品,这也是爱上对方的最显著特征。之后,他们开始了更多的交往。贾宝玉为了秦钟,甚至愿意去学堂读书,只是为了多和秦钟有交往的机会;和秦钟以兄弟相称、抛开身份的差距,只是为了能和他更加亲密;在学堂里与人大动干戈,只是为了替秦钟出头、鸣不平;一切的情节过渡、发展都显现出贾秦之间的感情一日深过一日。直到秦钟死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也没有忘记过秦钟,他与柳湘莲交往时仍提及秦钟的坟墓,以此表达他对秦钟久久不能忘怀的悼念之情。在再次回到学堂读书时,他忆起过去和秦钟一起上学的种种,再想起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仍不免暗自神伤。
当然,曹雪芹在写他们的感情中,并没有回避性爱片段的描写,在秦钟和智能云雨的时候,贾宝玉当场“捉奸”,他们之间暧昧的言辞也不得不令人猜想两人之间的关系到底进行到了哪一步。两人从相知到亲密直至发生肉体关系,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灵肉结合的真爱。但是为什么曹雪芹却要设置秦钟的死局呢?根本原因就在于,秦钟犯了曹雪芹的大忌,也就是他情之不忠。他在和贾宝玉交往、培养感情的同时还和学堂里的香怜、玉爱暧昧不清,和智能也一直维持着肉体关系。如此对情不忠的人,在曹雪芹看来与皮肤滥淫者根本无异。秦钟是个不忠诚的爱人,他的死是一种惩罚和警告,所以在最后曹雪芹也定下了他病逝的结局,讥讽的是,秦钟病逝的原因之一也是过度纵欲导致身体羸弱。这再次证明曹雪芹厌恶不贞洁的爱,反对从肉欲出发的爱,之后秦可卿的死亡也是基于此缘由。
秦钟给贾宝玉带来的是同性之间的首次情感接触,触动了贾宝玉同性情结的神经。之后,贾宝玉遇到了他第二个同性挚友——蒋玉菡。蒋玉菡与贾宝玉的情缘与一个叫琪官的人密切相关。那么到底谁是琪官呢?琪官是贾宝玉闻名已久,却一直无缘见面的一个戏子,对于琪官,贾宝玉是充满了好奇、期待还有欣赏。而与蒋玉菡的第一次碰面是在一个酒会上,众人在行酒令的过程中,蒋玉菡突然提及“花气袭人知昼暖”的诗句,薛蟠以此作为调笑的谈资,调侃起贾宝玉和蒋玉菡来。没有预兆的默契更让贾宝玉对蒋玉菡有了别样的印象,酒席间歇中,他开始了与蒋玉菡单独、正面的接触。可谓是命运的安排,原本对蒋玉菡的印象就不差,又恰巧是他倾慕已久的琪官本人,理想和现实的碰撞让贾宝玉更是激动不已,两人一拍即合,立即互换私物,此次的见面可以说是愉快而热情的,为以后的一系列缘分埋下了伏笔。
关于这段同性恋情,白先勇先生在其散文集《第六只手指》中已有比较详尽的分析:“玉是《红楼梦》中最重要的象征……而小说人物中,名字中凡含有玉字者,与宝玉这块女娲顽石通灵宝玉,都有一种特殊缘分,深具寓意……另外一位名字带玉的男性角色蒋玉菡对宝玉更具深意。”{3}“如果宝玉与黛玉所结的是一段‘仙缘,与妙玉是‘佛缘,那么宝玉与蒋玉菡之间就是一段‘俗缘了。在《红楼梦》众多男性角色中,宝玉与蒋玉菡的俗缘最深……”{4}所以,“贾宝玉和蒋玉菡这两块玉的爱情,是基于深刻的认同,蒋玉菡犹之于宝玉水中的倒影,宝玉另外一个‘自我,一个世俗的化身。”{5}
在九十三回中,蒋玉菡扮演的是爱护“花魁”的“秦重”,这其实点明蒋玉菡亦是一个爱护女性的“情种”,就这点意义而言,蒋玉菡是最符合贾宝玉精神状态的人。而袭人是最早得到贾宝玉肉体的女人,贾宝玉出走后,曹雪芹设计蒋玉菡和袭人最终结合,其实是对贾宝玉肉体和精神的复归,是一种对自我的圆满和交代。
最后,在书中和贾宝玉发生同性至深情感的还有北静王。贾宝玉与北静王能够如此关系密切的原因就是基于他们之间惺惺相惜,拥有共同的人生追求和精神追求。书中的北静王和贾宝玉一样,对人对事不在乎阶级、地位的限制,更看重人的品性、追求等精神层面。北静王讲求平等、不拘礼法地“抛开自己贵为郡王的身份,仅以旧情之念诚挚而隆重地参与祭祀”;言辞恳切,又善用外交辞令,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将如此贵重的汗巾礼物(茜香国女国王所赠)送给蒋玉菡这样一个优伶,其为人平和、突破礼规,与宝玉讲求“世法平等”的思想如出一辙。所以,笔者认为北静王也算是另一个贾宝玉的存在,他从性格、观念到品性都和贾宝玉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是没有名字带“玉”字的深刻关联。
贾宝玉与北静王第一次见面,北静王表现出异常热情的态度:又是积极夸赞贾宝玉的风流之态,必定成龙的大好前途;又是主动邀请贾宝玉到家中会谈;同时将自己的佩珠赠予贾宝玉。如此猛烈的攻势贾宝玉的回应是如何呢?当时,贾宝玉和秦钟正处在“热恋”中,故而对北静王的“追求”之势并无积极回应,只是礼貌性地“一一回应”而已,而且将佩珠转手送给林黛玉,并无特殊处理。
而贾宝玉与北静王却成为发展最为长久的一对同性关系,可以说北静王陪着贾宝玉经历了人生中的许多大事,例如秦钟病逝之后,是北静王不间断地邀请贾宝玉到家中“会谈”;贾家发生政治变故之时,也是北静王从中斡旋,解救贾家上下摆脱于水深火热之中。面对这样一个痛苦、患难都陪伴左右的挚友,除了对其产生感激之情以外,同性之间的惺惺相惜之情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还有一些人,就是散布在大观园里的女戏子之间的同性情谊也引起了曹雪芹的关注。在传统戏曲中,生旦净末丑,都代表着不同人物、不同性格的演绎,旦角儿都是扮演女性角色,而生角儿都是演绎比较年轻的男性角色。戏子们经过长期的戏曲训练,性格中不免带有戏曲角色的浸淫,而又因为长期处在同性生长环境中,地位低下的他们根本无法和异性接触,不然就会被冠以“狐狸精”的称谓,这样就形成了典型的“境遇性同性恋”{6}。在第五十八回中,藕官在清明时节烧纸钱,被夏婆子拿住,宝玉挺身而出,解救了藕官。从芳官的口中,这才得知了有关藕官的一个秘密。扮演生角儿的藕官与扮演旦角儿的官假戏真做,日久生情,做起现实生活中的夫妻来。官死后,藕官又与扮演旦角儿的蕊官好上了,并发表了一番言论:
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为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义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而不安了。{7}
而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这篇呆话符合了贾宝玉的什么呆性呢?一则让宝玉有英雄惺惺相惜之感,作为同性恋的身体力行者,宝玉是能够理解这种同性恋情感的;二则藕官这篇呆话的核心要义就是对“理”与“情”的取舍。在藕官或者宝玉看来,为逝去的人守节不是“理”,重要的是对逝者的“情”不能丢。这其实正为黛玉死后,宝玉娶宝钗埋下了伏笔。
不论是同性恋的初恋也好,自恋也罢;抑或是暗恋又或是互恋,曹雪芹给贾宝玉设置了三段来自不同阶段、不同原因、不同程度、不同阶级的同性恋情,感情类型丰富而完整。宝玉自称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而这三位男性都拥有女性一样美貌的容颜,举止亦有女儿之态。正是有了这三段不同内涵的爱情,才充实了贾宝玉的情感生活和人生路程,使得贾宝玉对爱情的理解更为深刻而成熟,让贾宝玉这个“意淫第一人”的称号更为名副其实。
作者简介:刘 展,江西科技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
{1}②⑦ 曹雪芹、高鹗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③④⑤ 白先勇.贾宝玉的俗缘:蒋玉菡与花袭人——兼论《红楼梦》的结局意义.花城出版社.2004.
⑥ 李银河、王小波.他们的世界[M].山西人民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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