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咏蝉诗 文化内涵 情感 蠡测
摘 要:在唐代文人笔下,蝉成为一个歌咏不迭的客体,尤其到中晚唐更是云蒸霞蔚。当我们从文化、情感的视觉去探索和品味咏蝉诗,不难看到另一番耐人寻味的景象。这里积淀着深厚的文化内涵和不寻常的审美情趣。本人着重从富贵者写照、失落者心声、羁旅行驿者哀愁等三个不同的层面来剖析唐代咏蝉诗所表达的不同情感,从中窥视其作者审美理想和时代心理的特征以及唐代发展的轨迹。
在大千世界中,蝉实在是平凡至极,其鸣无美妙可赞,其体无华丽可言。但当我们从文化、情感视觉中去探索品味,却能看到另一番耐人寻味的景象。在唐代文人的笔下,蝉成为一个歌咏不迭的客体,积淀着深厚的文化内涵和不寻常的审美情趣。明代学者胡应麟有言:“咏物起于六朝,唐人沿之。”{1}按照这一说法,我们可以沿着其发展轨迹探究唐代托物言志咏蝉诗的妙境。据不完全统计,在全唐诗里面,“蝉”的概念共出现920余次,以“蝉”为题的诗作80余首,初、盛唐极少见,不过10余首,到了中唐约20余首,到了晚唐则是云蒸霞蔚,有50余首,纵观唐代咏蝉诗,可以从三个层面来蠡测其表达的不同情感。
一、清华人语——富贵者写照
这一情感特征,主要表现在初唐时期的咏蝉诗。李世民、李百药、虞世南、上官仪君臣各有咏蝉诗传唱于世。这一时期咏蝉诗带有宫廷绮靡浮艳的特点,用典故辞藻华丽,艺术手法尚未脱离南朝宫体诗风的影响。不同的是他们的诗比南朝诗人多了一些形式上的清新明快和生活的情趣。可谓清华人语,富贵者写照。
如李世民的《赋得弱柳鸣秋蝉》:
散影玉阶柳,含翠隐鸣蝉。微形藏叶里,乱响出风前。
再如李百药的《咏蝉》:
清心自饮露,哀响乍秋风;未上华冠侧,先惊翳叶中。
这两首诗都长于刻画,纯用赋的手法描述了蝉的形状与声音。诗中所用的“玉阶”、“清心”、“饮露”、“华冠”都有浓重的富贵气象,暗示出作者高贵的身份,显赫地位和太平盛世的时代。抒情范式是歌颂的,赞美的,粉饰的,比起南朝咏蝉诗迥然有别,如沈约的《听蝉鸣应诏诗》:
轻生宅园柳,复得栖嘉树。岂敢擅洪枝,轻条遭所遇。叶密形易扬。风回响难住。
表面看手法上并无大的差别,连衬托之物都没有改变,仍是“柳”、“叶”,但细细品味,所表达的生活意趣和内在情感则有高下之分,优劣之别。李世民、李百药的咏蝉诗所寄托的情感和诗人的地位、身份、心胸、文化底蕴和时代气息密切相关。李世民不仅有政治的雄才大略,同时也有相当的文化才华和诗歌禀赋。他开创的大唐帝国,国力强盛,政治稳定,经济发展,文化繁荣,开放意思强烈。他创造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开放,富于包容精神,敢于容纳异端的灿烂文化”{2}的时代氛围。李世民正是以特有的帝王和才子身份地位,通过托物言志的咏蝉诗来粉饰太平盛世,来赞美声色、富贵、欲望、美好。
太宗君臣中咏蝉诗最好的是虞世南的《蝉》: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此诗是对陆云《寒蝉赋》的高度概括。陆云说:“昔人称鸡有五德而作者赋焉。至于寒蝉,才齐其美,独未思之而莫斯述。夫头上有緌则其文也,含气饮露则其清也,黍稷不享则其廉也,处巢不居则其俭也,应候守节则其信也,加以冠冕则其容也。君子则其超可以事君,可以立身,岂非至德之虫哉!”{3}原来蝉具有“文、清、廉、俭、信”五德,是儒家理想人格的化身。作为贞观重臣,虞世南诗具有“德行、忠直、博学、文辞、书翰”{4}五绝,其人品更是屡受太宗称赞。此诗夹叙夹议,以蝉自比。头两句旨在说明蝉的高贵品质,“饮清露”象征着贵,“出疏桐”,暗示着高。两个意象将诗人清高富贵之气跃然纸上。后两句则别开生面,寄托深远。诗人在向读者展示,自己虽然青云直上,步入仕途,但没有凭借外力,完全是自己的奋进。通过议论,表明品行高洁的人不需要任何外在的凭借而自然能声名远扬,即人格美具有无比伟大的力量。故沈德潜说:“咏蝉者每咏其声,此独尊其品格。”{5}追求完美人格,这正是贞观时代士人的特征,也是唐初审美理想——雅正的具体表现。艺术手法上,虞世南诗虽未摆脱南朝以来的用典模式,但将陪衬意象“柳”转换成了“梧桐”,给了后来诗人许多启示,扩大了诗人的观照视野,“槐”“竹”等意象于是进人了后世的咏蝉诗,如贾岛、白居易的咏蝉诗都有许多借鉴。
二、患难人语——失落者心声
如果说,初唐宫廷诗人咏蝉诗明显带有富贵身份的审美理想,反映高贵的士大夫心声,追求的是“雅正”与颂美的太平盛世,那么这一时期也出现了表达另一感情的咏蝉诗,即患难人语——失落者的心声。
位卑而才高的“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有两首咏蝉诗:《秋蝉》和《在狱咏蝉》。他的咏蝉诗代表了沉沦下僚的初唐士人的审美理想,其抒情基调是怨刺。最为传唱的是《在狱咏蝉》,诗云:“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唐高宗仪凤三年,时任侍御史之职的骆宾王上疏议论改革政事,触怒了武则天而以贪赃罪名被捕入狱,写下了这首千古绝唱诗篇,寄悲愤沉痛于比兴之中。
诗人借蝉自比,抒发幽愤。首联先以秋天蝉唱的悲凉烘托出自己身为囚徒的艰难处境,此处用了两个典故。“西陆”出自司马彪的《续汉书》:“日行西陆谓之秋。”“南冠”则出自《左传·成公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挚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由此,“南冠”历来用来借指囚犯。颔联语义双关,“玄鬓”既写蝉的黑色外形,又暗喻自己曾经拥有的青春年华。“白头”既比喻自己年华已逝,又意指自己的贞洁立志不能实现。如果说诗的前两联是咏蝉和抒怀的结合,那么后两联则进入了物我交融的境界。秋天本来是白露为霜的时节,蝉欲奋飞,却被浓重的秋露滞涩了双翼,萧瑟的秋风又将吞没寒蝉低鸣的不平之声。这岂不是诗人身陷囚牢、无处申诉的自白吗?然而,这一片高尚洁白在污秽的尘世之中难以找到知音,所以诗人感叹道:有谁能替我申诉含冤受屈的心情呢?颈联纯用象征,以深秋气候比喻自己正处于险恶的政治环境之中,“露重飞难进”言政治受压的深重,“风多响易沉”言无言论自由的痛苦。这患难之情,谁能理解和同情。用蝉翼遭露和蝉鸣遇风,比喻自己身陷囹圄而无法申辩。尾联则寓含自嘲,表达了忠臣怀才不遇的孤独感和人生理想的失落感。
这与曹植的《蝉赋》有相似之处。曹植云:“惟夫蝉之清素兮……似贞士之介心。苦黄雀之作害兮,患螗螂之劲斧。翼高翔而远托兮,毒蜘蛛之纲罟……欲翻飞而愈滞兮,知生命之长捐。”两者都抒发了时运不济又报国无门的悲愤以及在强权政治下个体生命的扭曲和压抑。
从内容上说,骆宾王诗达到了物性和人性的完美结合,造成了一种苍凉悲劲的声情,并一改宫廷诗的虚浮绮靡艳丽之风。
从形式上说,则开创了一种融汉魏古体兴寄于咏物题材于一体的五律新型诗。声律上完全不同于李白、虞世南等人所用的是南朝五言诗。
骆宾王的另一首咏蝉之作《秋蝉》也是五律,也具有相同的抒情基调。同为“四杰”之一的卢照邻,他的《含风蝉》则为严格的近体五绝,审美特点也是怨刺。诗云:“高情临爽月,急响送秋风。独有危冠意,还将衰鬓同。”这些咏蝉诗抒发的都是对于个体生命意识的深沉思考和理想破灭的痛苦,可谓失落者心声。
三、牢骚人语——羁旅行役者哀愁
这一情感艺术特征主要表现在中晚唐时期。前期以“大历十才子”的诗风占主动地位。唐王朝刚从“安史之乱”的噩梦中缓醒过来。诗中很难见到昂扬的精神和壮阔的胸襟。在咏蝉诗里也可以体验到这一独特的情感艺术特征,大多诗人用蝉抒写理想失落的痛苦和羁旅行役的愁思及苦闷的旋律。如戴叔伦的《画蝉》:“饮露身何在,吟风韵更长。斜阳千万树,无处避螳螂。”高贵的形象已被无情的现实所粉碎,夕阳已至,诗人似乎有了日暮穷途之感。《庄子·山木篇》及刘向《说苑·飞谏》里都有对蝉孱弱无助的寓言式描写。诗人此处活用典故,真实而典型地表达了当时一般士人的心境。诗人的心境象征秋天残蝉,娴静而凄凉,痛苦而哀怨,寂寞而无奈,只能带着满腹牢骚去羁旅行役而已。
又如司空曙的《新蝉》:“今朝蝉忽鸣,迁客若为情。便觉一年老,能令万感生。微风方满树,落日稍沉城。为问同怀者,凄凉听几声。”孤独的行旅中,看残败破落的夕景,听引人愁思的蝉鸣,发生命短暂、年华易逝的感慨,引起无限的乡思和哀怨,或许还有功名未就的悲叹。
大历诗人的咏蝉诗还有描写个体生命的悲凉感。如郎士元的《闻蝉寄友人》:
昨日始闻莺,今朝蝉又鸣。朱颜向华发,定是几年程。故国白云远,闲居青草生。因垂数行泪,书寄十年兄。
盛唐之音少言鸣蝉,大历诗人言蝉必愁。而“中兴”时期的咏蝉诗迥异于前两者,如元、白、刘、柳的咏蝉之作,往往表达的是一种淡淡的愁思,尤其是白居易,蕴藉着温柔,微带着忧愁,欲语又停,别有一番诗情的韵味。
白居易的《梦得闻蝉见寄》,诗云:“开缄思浩然,独咏晚风前。人貌非前日,蝉声似去年。槐花新雨后,柳影欲秋天。听罢无他计,相思又一篇。”诗人对时光的流逝十分敏感,虽然蝉声依旧,但容颜已衰,而友情永驻,相思之情依然。读者读这种诗自有闲适的体会在其中。再如《六月三日夜闻蝉》:
荷香清露坠,柳动好风生。微月初三夜,新蝉第一声。乍闻愁北客,静听忆东京。我有竹林宅,别来蝉再鸣。不知池上月,谁拨小船行?
诗人于此摒弃了大历咏蝉诗中常见的“夕阳”意象,而是换成“初上新月”。前者是死亡的象征,后者却为新生的标志。晚风送来的阵阵荷香,让诗人倍感这世界的清爽。新蝉初鸣虽然引发了诗人的淡淡乡愁,但大自然的安宁肃穆很快就将它化解开来。因此,诗人的心境是闲而非愁,所以他要拨动小船去寻访去感受大自然对心灵的熏染与抚慰。一般来说,白居易的咏蝉之作以写淡淡的乡愁为主。他的《早蝉》诗就说:“一闻愁意结,再听乡心起。”诗人的感情倾向是显而易见的:乡愁是永恒的主题。
到了晚唐,咏蝉诗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张闻潜说:“唐之晚年,诗人类多穷士,如孟东野,贾浪仙之徒,皆以刻琢穷苦之言为工。”{6}晚唐科场十分龌龊,贫寒之士很难及第,贤人志士,经常笼罩在生存的绝望痛苦之中。此时的咏物诗往往有以丑为美、以悲为美的倾向,歌咏的多是细微的事物,甚至是病态的事物,如病马、病驴、病猿、病蝉等。就咏蝉诗而言,晚唐五代竟达50余首,已经超过了此前从魏晋到中唐的总和。
开创晚唐咏蝉诗范式的是贾岛。贾岛有4篇咏蝉之作,蝉意象出现达24次之多,而且很有特色。特别是其中的两首咏蝉诗作——《病蝉》和《早蝉》,最能反映晚唐那些久困场屋而终老山林的士人心态。比较著名的是《病蝉》:
“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拆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睛。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
此诗作于长庆元年,贾岛44岁,屡举不中。他由释而儒,本想在科举上大显身手,没想到十几年的奋斗都一无所成,悲愤之极写下了这首咏蝉之作。
首联写蝉的生理变化,它因病只得由飞而行,并期盼诗人的帮助。颔联写其形体的弱小和鸣声的高远清扬,隐喻品德高洁而又孱弱无助的士人。颈联进一步强调了这一层意思,并通过“尘点误侵睛”,既交代了蝉的病因,又表明了蝉的无辜。尾联则告诫蝉在这污浊之世要小心谨慎,实际是给那些对于科举还抱有幻想的人敲起警钟,同时也是诗人理想破灭的心态表现。
另外,晚唐诗人咏蝉常与离情别恨相结合。如:
落日早蝉急,客心闻更愁。一声来枕上,梦里故园秋。(陆畅《闻早蝉》)
动叶复惊神,声声断续匀。坐来同听者,俱是未归人。(项斯《闻蝉》)
门柳不连野,乍闻为早蝉。游人无定处,入耳更应先。(李咸用《早蝉》)
这与晚唐诗人长年在外应举求仕,居无定所,行无定程的流浪生活密切相关。一声声蝉的悲鸣更增添了他们的故园之思与离情别恨。正如钟嵘所谓“秋月秋蝉,感诸诗者也”(《诗品·序》)。
当然,牢骚人语情感表达最充分的应算是李商隐的《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蝉饥饿而悲哀地鸣叫着,可是那树却漠然,不动声色,独享悠然自在。诗借蝉自喻“一生襟袍未尝开”的遭遇。在李商隐的虫类意象中,蝉用得较多,还有蜂和蛾。且在蝉的意象和审美上,也多与哀怨有关,如“蝉是怨齐王”“蝉休陇叶黄”等。由此可以窥视李商隐的咏蝉诗多注重心灵的开拓,其可谓羁旅行役者哀愁。
综上所述,小小的鸣蝉,在唐诗里有多种截然不同的审美蕴涵:在初唐高贵的士大夫那里,它表现的是雅正和颂美;而从骆宾王开始,它主要是“寒士”不遇的情感载体,表现的是悲伤与怨刺;而在中晚唐诗人笔下,蝉成为羁旅行役者的哀愁。它在唐代咏物诗里的兴衰消长,反映了唐代诗人审美理想及时代心理的发展变化,同时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唐诗流变的轨迹。
作者简介:徐祝林,内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① 胡应麟.诗薮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1981.
② 孙学堂.中国文学精神(唐代卷)[M].山东: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
③ 张英.渊鉴类函[M].北京:中华书局,1979.
④ 刘煦.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9.
⑤ 沈德潜.唐诗别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29.
⑥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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