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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两首题画词赏读

宋代两首题画词赏读

田玉琪 刘 睿 徐朋云

题画词,是词与绘画的结合,它源于题画诗,在两宋随着词体的雅化而不断发展和丰富。优秀的题画词,既要与画境密切相关,又要对之有所超越,而表现词人主体人格与精神尤为重要。关于诗与画的关系,苏轼曾说:“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这也适用词画关系。绘画是空间的艺术,诗词是时间的艺术,各有所长。二者结合点主要在于创作者的主体精神,非在画作的色彩、线条和诗词文字的描写。下面两首题画词,均借“题”发挥,一抒爱国激情,一写人生幽思,一豪放一婉约,皆属题画词中的珍品。

一、非关画内意,心中自不平

——张元干《念奴娇·题徐明叔海月吟笛图》赏析

秋风万里,湛银潢清影,冰轮寒色。八月灵槎乘兴去,织女机边为客。山拥鸡林,江澄鸭绿,四顾沧溟窄。醉来横吹,数声悲愤谁测。飘荡贝阙珠宫,群龙惊睡起,冯夷波激。云气苍茫吟啸处,鼍吼鲸奔天黑。回首当时,蓬莱方丈,好个归消息。而今图画,谩教千古传得。

张元干(1091-1161),字仲宗,号芦川居士,通常被认为是苏辛两位伟大词人之间过渡人物。他早年词风清丽,经过靖康之难后,词风一变而为慷慨激昂。这首题画词,便是后期的代表作品之一,饱含着对国事的热切关怀和深沉的悲愤之情。

词题中的徐明叔,为当时著名书画家徐兢(1093—1153),号自信居士,和州历阳(今安徽和县)人,北宋宣和间出使高丽,撰《高丽图经》四十卷,颇受徽宗赏识。据史料记载,徐兢于山水、人物画“俱入神品”,冠绝当代,且洞晓音律,“善啸,间命倚笛和之”(《高丽图经·附录》)。他的《海月吟笛图》如今早已失传,但我们从题目上还是不难联想画中意境:大海,明月,悠扬的笛声……这应是一幅宁静祥和的画面,隐隐带有脱尘去俗的飘飘仙气。

“秋风万里,湛银潢清影,冰轮寒色。”词首三句写景,描绘了一个月色中晶莹剔透的银河世界。这三句虽说与徐明叔画面照应,但又不是其画面的简单重复。它不写海上,落笔径写天河,颇引人遐想。在如此美好的月色中,词人自然想起了古老的灵槎上天传说:“八月灵槎乘兴去,织女机边为客。”晋张华《博物志》卷十记载,有一长期居住海边的人,八月乘浮槎到了天河,见到牛郎织女,后来又返回人间。乘浮槎上天的神话为唐宋诗词常用之典,张元干这里用得十分自然、妥帖,并且也很好地拓展了原画面的意境,给人更大的想象空间。这是上片的第一层,写景明丽,抒情畅快,想象从人间来到天上做客,颇显自在潇洒!这些内容虽然由徐明叔画面生发,但包含了词人巧妙构思。词人正以此数句作铺垫,为下文描写设置了一个俯视的视角。当词人从天上返观人间时,很快,词人感情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画家笔下的大海给人的感觉自然是广阔的,然而张元干笔下的大海却颇感狭小。“山拥鸡林,江澄鸭绿,四顾沧溟窄。”词人用俯视的视角看人间的大地和海洋,视线首先落在朝鲜半岛上的新罗和鸭绿江水,再落到中国大陆东岸之海。“鸡林”指朝鲜半岛上的新罗国,唐龙朔三年置新罗为鸡林州,以新罗王法敏为大都督(《旧唐书·新罗国传》),“鸭绿”即“鸭绿江”,因其水色青绿,恰似鸭头而得名。词人视线直指“新罗”、“鸭绿江”,初看突兀,但并不奇怪。一来新罗国所辖半岛地区为中国东部海域北部极限,二来这里本是徐明叔非常熟悉的地方,他在宣和六年出使高丽,在那里生活了很长时间,这也是和画作的主人相照应。三句中“四顾沧溟窄”是核心,“沧溟”即大海,它与徐明叔画面相关,又明显不同,应指中国大陆东岸之海。然而,“沧溟”何以会窄?是由俯视的角度导致,抑或是开阔的胸襟使然,审读全词,二者皆不是。推究开来,乃为历史上这大片的海域曾世世代代属于华夏,而今南宋政权所辖,区域大减,既远不能与唐时相比,也不能与徐兢出访时的北宋相比。海本身的大小没有改变,改变的是汉民族的活动区域,是词人心理感受的空间。词人从天空俯视,所见极大,所感极悲。一个“窄”字,包蕴着历史的无奈和现实的感伤,体现的是词人深沉的民族忧患意识。“醉来横吹,数声悲愤谁测。”结句之笛虽然还是呼应画面之笛,但词与画二者格调全异,它是“醉”者的“悲愤”之笛,正由“沧溟窄”自然引发。

上片先写天上银河做客,再写从天空俯视沧溟,境界阔大,笔势矫健,感情由畅快转向悲愤。

下片开头,承上文悲愤的笛声,词人借想象描绘了一幅大海中的奇异景象:“飘荡贝阙珠宫,群龙惊睡起,冯夷波激。”“贝阙珠宫”,指神话中的龙宫,“冯夷”指河神。这三句写大海中龙宫飘荡、群龙惊睡、水神不安的混乱情景。神话中的世界往往都是现实世界的缩影,如此混乱动荡的大海,正是靖康之难前后的宋王朝的生动写照。靖康元年(1126)十月,金军包围北宋都城汴京,次年二月废宋徽宗、宋钦宗,四月金军将俘虏的徽钦二宗以及后妃、皇子等三千多人连同大量宝玺、礼器等北归。同年,赵构在河南商丘称帝。建炎三年(1129),金兵再次大举南下,十二月宋高宗逃往明州(今宁波)入海,次年正月退至温州。在南宋建国初的十年中,宋高宗大部分时间都在东南沿海辗转奔逃躲避金军。

词中的象喻比较清楚,“贝阙珠宫”即指朝廷,群龙即指宋徽宗、宋钦宗、宋高宗等人,水神则象喻宋王朝文武大臣。应该说,北宋的灭亡,是宋王朝长期以来推行重文抑武、守内虚外政策的必然结果,并不值得多么的同情,但就张元干而言,它毕竟是汉民族政权,代表的是自己的国家。他亲历国家破亡,徽钦二帝受辱,高宗奔命,桩桩件件都令词人痛彻心扉。

“云气苍茫吟啸处,鼍吼鲸奔天黑。”此处“吟啸”亦照应明叔画面之笛,然在吟啸之处,情景极为恐怖,绝非明叔所画:鼍在怒吼,鲸在急奔,天地骤然变得一片黑暗!若问,徐明叔画中皎洁的明月何在?显然,这里词人的描写已完全和画家的画面无关,因为根本就不再有明月!这全是张元干的创造,天地的黑暗兆示着世间的灾难,也显示了词人内心的绝望。全词的悲愤之情也在这里达到高潮。

“回首当时,蓬莱方丈,好个归消息。”这三句笔锋一转,写当年的隐逸情怀。“当时”指北宋太平时期,徐明叔与张元干二人年龄相仿,北宋时应有不少交游酬赠,而隐逸之情也本宋人雅趣。蓬莱、方丈,为海上仙山,自是隐逸的神往之地。然而这些毕竟都只能“回首”,归去蓬莱、方丈,在过去既没有实现,今日也更无可能。《史记·封禅书》:“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这些理想归隐的美好仙山,如今皆已经沦入他人之手,谁还会再有“好个归消息”呢?此处照应上片“沧溟窄”三字。“而今图画,谩教千古传得。”结拍再回到图画,一方面赞美画家技艺的高超,其图可千古传赏,另一方面,一个“谩”字又包含着无穷的失落:祖先的失地不能收回,光传赏图画又有多少意义!

张元干这首题画词,视角独特,构思巧妙。全词主要以天上看人间的角度,展示“沧溟窄”、群龙惊的动魄场面,以悲愤之情贯穿全词。而首写至天河做客的洒脱,尾写“归”去蓬莱之空想,前后跌宕转折,极为沉郁。作为一首题画词,画中的大海、明月、笛等,也都是词中着力描写的对象,特别是大海,词人用笔甚多。但是,虽然我们今天看不到徐明叔的画,却可以肯定地说,张元干的词境与徐明叔的画意并不相符,甚至很有些乖离,词人正是借徐明叔之画,抒发自己内心压抑的悲愤之情。(田玉琪 刘睿)

二、可怜风韵,亦有天然标格

——胡惠斋《百字令·几上凝尘戏画梅一枝》赏析

小斋幽僻,久无人到此,满地狼藉。几案尘生多少憾,把玉指亲传踪迹。画出南枝,正开侧面,花蕊俱端的。可怜风韵,故人难寄消息。非共雪月交光,这般造化,岂费东君力。只欠清香来扑鼻,亦有天然标格。不上寒窗,不随流水,应不钿宫额。不愁三弄,只愁罗袖轻拂。

《百字令》即《念奴娇》,为两宋及后世流行词调,其中苏轼“大江东去”一曲名满天下,豪迈奔放,对后世影响甚大,上文张元干《念奴娇》词即受其影响。但两宋此调也有很多是婉约风格,胡惠斋这首词便是这样。

胡惠斋,南宋女词人,书画家,生卒年不详,名与可,号惠斋,平江(今江苏省苏州市)人。其父胡元功,孝宗隆兴元年(1163)进士,其夫黄由(1150—1125),孝宗淳熙八年(1181)进士,宁宗庆元四年(1198)权礼部尚书。胡惠斋颇有才华,诗文、绘画、书法皆为擅长。宋人董更《书录》载胡氏与黄由过黄州赤壁时,她曾以行书题《赤壁赋》于壁间。袁阅友《东塘集》有《跋惠斋千字文》,对胡惠斋草书,以“卫夫人之亚”称誉。周密《齐东野语》卷十言其“俊敏强记,经史诸书略能成诵。善笔札,时作诗文亦可观,于琴奕、写竹等艺尤精。”其绘画作品,清代尚传,清人王毓贤《绘事备考》载其传世图画有“《折枝梅画图》二,《折枝风竹图》二,《寒梅雪意图》一,《石竹水仙图》二,《墨竹图》五”。胡惠斋诗词作品大多散佚,《全宋词》据《书录外篇》和《花草粹编》仅辑得其词两首,一首为《满江红·灯花》,另一首即《百字令》。

作为一首题画词,词的标题告诉我们此词创作的背景:在积满灰尘的几案上,信手画了一枝梅花,然后题词于旁。作者自画自题,集画家、书法家、词人于一身,展示出高超的艺术修养。全词用委婉细腻的笔触,赞美画梅的神韵标格,从中寄寓女词人的人生幽思。

词的上片,写画梅的环境与画梅的形貌与神韵。“小斋幽僻,久无人到此,满地狼藉。”“小斋”或即黄由夫妇平日所居“盤墅”中之斋。《全宋诗》据明钱谷《吴都文萃续集》辑得黄由诗共十三首,都题为《盤墅》,原注:“盤墅,黄由之别墅,宁宗赐名,内有墨庄,胡夫人真迹、三清阁、共乐堂”等。由此数句,我们知道胡惠斋作此词时,丈夫黄由应该并不在身边。黄由自中进士后的数十年时间中,一直得到朝廷重用在外地为官,夫妇一定有很多分别的时光。此处“小斋”显非正室,因丈夫长期不在家,心生无聊,“小斋”不用而疏于打扫。这日偶去寻查,颇有感慨,禁不住随手在几案上涂抹,画了一枝梅花。这里“憾”字不可轻易放过,通过上下文考察,正有光阴虚度,夫妇不能相聚的惆怅。

“画出南枝,正开侧面,花蕊俱端的。”三句正面写画梅,自我欣赏,并不谦虚。“南枝”即梅花,唐李峤《梅》:“大庾敛寒光,南枝独早芳。”“端的”是逼真、形神兼似之意。上片结拍用折梅寄友的典故,表达对丈夫的思念之情。《太平御览》卷九百七十:“陆凯与范晔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并赠花诗曰:‘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作者表面说梅花再好,也难寄与故人,因为毕竟不是真花。这里“故人”显然是指黄由,“难”字背后包含夫妇别离的苦苦相思。

词之上片以叙述为主,主人公闲居的无聊,信手画梅的雅趣,对远方爱人的思念,都写得柔婉轻盈,颇富生活的情调。

词的下片主要以议论的手法,表达自己对画梅的赞美,这种赞美都是和自然界的梅花相提并论的,赞美中皆寓意双关。自然界梅花固然美丽,但词人的画梅又何尝不别具风采。

“非共雪月交光,这般造化,岂费东君力。”画梅不能和雪相映,与月交辉,可能会有些遗憾,但和真梅相比,它毕竟不需要东君劳神费力,它只是在自己的小屋里默默地独自开放,只凭自己的巧手将其打扮。“只欠清香来扑鼻,亦有天然标格”则说画梅没有扑鼻的清香,但也有天然的风范和品格。最后几句词人连用四个“不”字,反复说这枝梅花和自然界中梅花的不同。“不上寒窗”,语出自王维“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杂诗三首》之一)“不随流水”语本“流水落花”,为诗文中常用语,“不钿宫额”典出自“梅花妆”故事,“不愁三弄”,“三弄”即“梅花三弄”,古笛曲,又名“梅花引”,“梅花落”等。自己的这枝梅花,既不是真梅,便不能映上寒窗为人装点,也不会随流水而沉沦,既不能成为美人额头的时髦妆饰,也不会促生忧伤凄清的笛曲。它只是在自己小斋一隅,沉静而孤独地“开放”。“只愁罗袖轻拂”化用唐代诗人朱放别《别李季兰》诗中“莫将罗袖拂花落,便是行人断肠时”句意,表达对画梅命运忧虑。是啊,这枝画梅,画于几案灰尘之中,只消轻轻一拂,便尘飞影灭了,她再好,又如何能够长久?!

结句“只愁罗袖轻拂”是全词点睛之笔。它既有对画梅、更有对个人命运的担忧。全词虽然始终在写画梅,但时时不离主人公。特别是下片,画梅的形象特点与主人公性格特点已经融合为一了。梅花是品格高洁象征,作者笔下的梅花在很多地方并不如自然界的梅花,但是作者把她写得更高洁,更富神韵,也更朴素,更加淡雅,尤其需要指出的,她与世无争,颇为孤独。作者写画梅,更主要是写主人公自己。几案上的梅花,只凭“罗袖”轻轻一拂,便会消失于无形,而封建时代女子的美好命运,又有多少是凭男子的罗袖或封建家长的罗袖轻轻一拂而改变呢?中国封建时代的妇女,即使养尊处优的贵族妇女,在男尊女卑的男权社会中,往往具有天然的对自己未来命运的忧虑之情,在女子文学史中,最主要的题材便是闺怨,原因也正在于此。

这首题画词虽然时时不离画梅,但又时时写主人公自己,词人通过对画梅的咏赞展示了自己复杂细腻的内心世界,其中不乏幽怨之情。全词用了大量典故,但都与梅花相关,也不偏僻,语言总体上显得朴素而明快。(田玉琪 徐朋云)

作者简介:田玉琪,河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刘睿、徐朋云,河北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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