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陶渊明 华兹华斯 自然诗 差异
摘 要:我国田园诗人陶渊明和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都以其清新优美的自然诗享誉文坛,但由于他们所处的历史文化背景、地域等的差异,他们在自然观、抒情方式和语言表达上也有着明显的不同。
陶渊明(365—427)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田园诗人,是山水田园诗的鼻祖。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是18世纪末19世纪初英国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他们同是退隐自然,把自然作为讴歌的对象,其相似性不言而喻,但由于历史、文化、地域等方面的差异,两人的诗作所体现出来的思想意识、创作手法等也有一定的差异。
一、自然观的内涵不同
陶渊明和华兹华斯虽然都归隐山林,但并不是消极的逃避主义者,他们在与自然、与农民交流的过程中积极地思考着救赎人类心灵的途径。但陶渊明和华兹华斯所处的历史文化背景不同,他们所表现出来的自然观也有所不同。
陶渊明出身于破落官僚地主家庭,生活在晋宋易代之际十分复杂的政治环境之中。他一生经历了多次出仕——归隐的坎坷过程,诗句“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表达了诗人对三十年官场生涯的厌倦,连年的战乱和官场的黑暗使陶渊明最后毅然辞去彭泽县令,归隐田园,走上了道家的回归清净、回归自然之路。
陶渊明热爱自然,但不神化自然。陶诗中的自然观源于老庄哲学,是指那种与世间万物本来面目一致的自由自在的生活状态,是一种抱朴含真的精神境界。自然不是与人无关的外在实体,而是包容着人的一个整体。
陶渊明秉承庄子“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精神,通过描写自然景物,融情入景,达到自然和人完美的组合,体现的是一种“天人合一”。
陶渊明既受到儒家“兼济天下”的思想的熏陶,又受道家顺应自然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人生信条的濡染,接受了儒家和道家两种不同的思想,有了“猛志逸四海”和“性本爱丘山”的不同情趣。但道家思想的清净无为支配着归隐后的陶渊明,他的绝大多数名篇都是在这之后完成的。
陶渊明诗中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染上了诗人浓厚的感情色彩,给人十分愉悦的感觉,从美好的田园景物中抒发了诗人对自由的向往和对归隐生活的热爱。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写道:“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这里欣欣向荣的森林,涓涓始流的清泉,正是大自然的秩序,是自然中道的精神的体现,这种感悟与灵通,使诗人得以与充满生机的大自然共同呼吸,互摄互融,一体同化,然后从自然之理中探索出人类的生存之道。
陶渊明躬耕田园,享受着大自然的慷慨赐予,体会生命的存在,以欢歌笑语和愉悦的心情珍视着田园生活。“菊”“南山”“飞鸟”等都体现了诗人退隐后重获自由的欣喜体现。“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表达了陶渊明崇尚自然、向往自由的心情。
华兹华斯的自然观是其诗学思想的基础。自然在华兹华斯的诗学词典中,既是一种物质的存在,又是一种精神存在。{1}华兹华斯对自然的爱,蕴含着对博爱理想的追求,自然中的神灵能与人进行默契的交流。法国大革命失败后,人性遭到扭曲,华兹华斯对政治失去了信心,他在诗中写道:“全完了:简朴生活和高尚思想!/心灵的平和!对做错事的恐惧!/古老而正确目标中的朴素美/以及表达出基本律法的信仰。”{2}
于是在卢梭“自由、平等、博爱”和“回归自然”的影响下,华兹华斯认识到暴力革命只能引起社会的更大的混乱和道德危机,只有在人们的精神世界中进行改造,才能使人们被法国大革命所搞乱的人性得以恢复,而人性的最高标准蕴涵在神秘美丽的大自然中,唯有自然才是人性的最终归宿。诗人进而转向自然去寻找真理,寻找一种可以拯救人类的神秘力量,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诗人认为这种神秘的力量蕴藏在代表上帝精神存在的大自然中,形成了意在重新调整被工业革命异化了的人与自然关系的自然观,这种“自然观”是诗人对信仰的一种超越和升华。华兹华斯的自然诗是以神性为依据的,包含着宗教神秘主义色彩。
在华兹华斯的眼中,自然界最平凡最卑微之物都有灵魂,它们都是上帝精神的某种具体存在。他心中的自然是神性的,自然景物不仅是一道具有艺术魅力的风景线,还被赋予了神性的光晕。在他的著名诗篇《丁登寺》中有鲜明的体现:
对自然……我感到
仿佛有灵物,以崇高肃穆的欢愉
把我惊动;我还庄严地感到
仿佛有某种流贯深远的素质,
寓于落日的光辉,浑圆的碧海,
蓝天,大气,也寓于人类的心灵,
仿佛是一种动力,一种精神,
在宇宙万物中运行不息,推动着
一切思维的主体、思维的对象
和谐地运转。{3}
诗中的“灵物”就是西方哲学中无所不能的与自然合二为一的上帝。诗人还感到了“寓于落日的光辉,浑圆的碧海,蓝天,大气,也寓于人类的心灵”的“一种动力一种精神”。
正是这种“动力”、“精神”使得“思维的主体、思维的对象和谐地运转”。自然在诗人心中是神性的,是上帝的化身。日月星辰、山川树木、花鸟虫鱼都富有神性,都有上帝的精神存在,人类通过自然景物可以与上帝进行交流。
华兹华斯在呼唤依恋自然、回归自然的同时仍没有忘记自我和自然的相对独立性。这也是华兹华斯和陶渊明自然诗的显著差别。
二、抒发情感的方式不同
陶渊明和华兹华斯虽然隐居在山野,但其诗中仍表达了对世事的关心,不过他们采取的方式是不一样的。
陶渊明诗歌中的自然观体现了源自中国传统的“以物观物”的自然美学,而华氏诗歌中的自然观,体现了出自西方传统的“以我观物”的审美形态。{4} “以物观物”的思想在陶渊明诗中体现为“无我之境”,也就是诗人不以主观的情绪介入眼前景物内在生命的生长与变化姿态,“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是陶渊明“无我之境”的渊源。
“以我观物”在华氏诗中体现为“有我之境”。在华氏诗中,景物的具体性却逐渐因作者的介入调停和辩解而丧失其直接性。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什么是“无我之境”?王国维说:“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5}“无我之境”似乎是失去了自我,其实是把自我融入到了广袤的大自然中。
陶渊明厌恶官场,主动选择了放弃仕途,走进山水。他的诗歌到处都充满了诗人情感与田园山水风光的完美融合,达到了“无我的境界”。他通过在自身和山水田园融合的整体关系中,达到了一种无我的宁静。
陶诗句中没有直陈自我,不是说没有诗人的个人情感,而是说这种感情没有直接外露,从诗行间我们都能感受到诗人的自由气息。他笔下出现的山水、秋菊、孤云、飞鸟,都已不再是寻常的景物,它们既是客观的事物,又体现了诗人的主观感情与个性;既是具象的,又是理念的。在诗中,作者往往将自己的感受和自然景物结合在一起,阐明了深刻的人生哲理。例如《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虽不见主体,却能领悟到诗人夕阳下在南山采菊的惬意景象,也能感受到诗人无处不在的身影。诗人既没有对景物做直抒胸臆的感慨,也没有对景物做富含寓意的评介,不夹带个人主观的思辨和愿望。“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这和谐美景所体现出来的“真意”,诗人并没有说,或已妙不可言,把广阔的想象空间留给读者,让读者自己体味其中,流连忘返,恰似清茶溢香,回味悠长。清代诗人王士祯在《古学千金谱》中评介这首诗时说:“篱有菊则采之,采过则已,吾心无菊。忽悠然而见南山,日夕而见山气之佳,以悦鸟性,与之往还。山花人鸟,偶然相对,一片化机,天真自具。既无名象,不落言诠,其谁辨之。”
陶渊明的诗歌已到达一种与自然客体融为一体的状态,因与社会现实冲突而产生的心灵裂痕也得到了弥合。诗人的主体与自然客体的界限也随之淡化、消失。而华兹华斯诗中的主体与自然客体保持着分离状态,主体存在的思想、情感因素都有独立的意义。在西方资产阶级民主、自由、平等和个性解放思想的影响下,个人主义思想膨胀。华诗侧重的是主体一面,自然客体则是对主体价值的确认。
“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王国维)。也就是说在描写自然景物时,偏重主观情绪的直接流露。华兹华斯在诗中所描写的诗歌境界可以说就是王国维所说的“有我之境”。华诗中染有诗人浓郁的感情色彩,或者诗人直接进入诗中直抒胸臆。例如,《写于早春》:“我躺卧树林之中,/听着融谐的千万声音,/闲适的情绪,愉快的思想,/却带来了忧心忡忡。/大自然把它的美好事物,/通过我联想人的灵魂,/而我痛心万分,想起了/人怎样对待着人。”⑥诗中虽有自然景物,却没有作为主要的描写对象和审美对象,诗人则是诗中的主体,直接抒发着自己的情感。
陶诗赋予自然完满的含义,主张自然应以本真的面目呈现在诗作当中,直接写出自然万物自生自动的郁郁生机,既没有做直抒胸臆的感慨,也没有对景物进行含有寓意的评价,不让个人的思想感情去妨碍自然情谊的自由涌现。陶诗是在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过程中无意识地赋予人类的意义,他的诗是在思索过程中无意识地领略到“真意”的。而在华氏的诗中,诗人主体则出现在了诗中,直接抒发自己的情感。华氏游离于自然之外,思索自然赋予人类的意义,他的诗是在思索过程中有意识地领悟到“真意”的。
三、语言风格不同
陶诗清高超逸,没有泼墨浓彩,经常运用白描的手法,把对具体物象的情感委婉而含蓄地深蕴于文字之中。语言质朴简练、平淡自然,展现了诗人淡泊宁静、从容沉着的内心世界。苏东坡在《冷斋夜话》中说:“渊明诗初视散缓,熟视之有奇趣。”赞颂了陶诗的优美。元好问评陶诗:“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醇。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⑦极赞陶渊明诗歌自然天成而无人工痕迹,清新真醇而无雕琢之弊。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仅仅四句话,就包含了菊、东篱、南山、山气、夕日、飞鸟等物象,包容量极广。“悠然”二字用得很妙,说明诗人所见所感,非有意寻求,而是不期而遇。“见”字也用得极妙,“见”是无意中的偶见,南山的美景正好与采菊时悠然自得的心境相映衬,合成物我两忘的“无我之境”⑧。
华兹华斯则无法像陶渊明那样无意识地潜身于自然之中,悠然地容万象于笔端。他往往是依靠表白、抒情、议论,直接诉诸文字,他的诗歌运用了许多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采用直书的方式直接表达自己的思想,使诗歌富有了非同寻常的魅力。正如他对诗下的定义:“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如《致布谷》一诗中,诗人写道:“啊,布谷,是否称你鸟?/或为妙音,回荡清越?/你不是鸟,/而是无形的神奇之音……我们栖息的大地/又显得空灵而神奇/这是你安家的福地/啊,快乐的鸟儿,祝福你!”诗人自问自答,直接表达了自己对布谷鸟的赞美之情。描写自然的优美、绚丽,寓意深远,给人一种追求、抗争的力量。歌颂自然,正是他热爱生活、热爱自然的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的完美体现。
两位自然诗人都通过各自的诗篇表达了对自然的挚爱,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对美好理想的向往。两人都选择了归隐之路以摆脱社会生活的束缚,追求心灵的解放,但由于文化背景不同,他们诗作中的思想内涵及表达方法也有所不同。对两人的比较研究可以折射出中西诗学相通之处和差异所在。
作者简介:李莉斌,石家庄经济学院外国语学院教师。
① 苏文菁.华兹华斯诗学[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46.
②⑥华兹华斯.华兹华斯抒情诗选[Z].黄杲炘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
③华兹华斯·柯尔律治.华兹华斯·柯尔律治诗选[M].杨德豫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130—131.
④刘绍瑾.庄子与中国美学[M].长沙:岳麓书社,2007:100.
⑤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2.
⑦张志强.元好问《论诗三十首》简析[EB/OL].http://www1.open.edu.cn.
⑧袁行霈,罗宗强.中国文学史(第2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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