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萧红 马伯乐 感悟
摘 要:萧红生前最后一部长篇小说《马伯乐》问世四十载,却历来遭受诟病,微辞颇多,这不得不让人感到深深的遗憾和极大的悲哀。这部未竟之作无疑是她生命体验、心路历程的结晶。作为一位性格刚强、命运坎坷的知识女性,家园的回归、时代的忧患、情感的遭弃,都让她在寂寞的人生中不断地思索与感悟。痛苦深埋心底,创作中寻求慰藉。
近期再读《马伯乐》,我的内心真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萧红,一位独具才情的青年女作家,以其鲜明的创作个性和独特的文学魅力在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璀璨的一页。从“充满着力与美”的《生死场》到“含泪的微笑”的《呼兰河传》,这些都在人们的灵魂深处留下了印记,然而同样是长篇小说的《马伯乐》问世四十载,却历来遭受诟病,微辞颇多,这不得不让人感到深深的遗憾和极大的悲哀。诚然,萧红算不上是个伟大的作家,但被鲁迅喻为“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的她在生命垂危之际仍苦心孤诣坚持创作《马伯乐》,想必这不是作者临终之前琐碎的闲话、无聊的杂谈,更不是如人所谓的“灰沉烦琐的闹剧”{1}。如果我们单纯、孤立地就作品论作品,很可能造成浅视和误读。
综观萧红孤寂坎坷的一生,不难发现,作品中的悲怆寒凉正是作者苦难人生的写照,行文中弥漫的悒郁哀婉的格调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作者面对悲苦命运发出的喟叹。可以说,萧红以一颗悲愁善感的心在漂泊生涯中不断地感悟生命,在字里行间传达出深隐在寂寞人生中的苦痛。
一、家园的回归
《马伯乐》始笔于1940年,终笔于1941年11月,是萧红生前最后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第九章完,全文未完){2}。在这部作品中,萧红不惜笔墨刻画了一个在崇洋媚外的家庭熏染下造就的怯懦胆小的灰色人物——马伯乐,他要么厚颜无耻地宣称“中国人非得外国人治不可”,要么自我发泄般地“真他妈的中国人”,让人疑惑的是,这样一个骨子里十分厌恶家庭的“现代有为青年”,在上海开书店血本无归后仍是选择回家去了,缘何?家,心灵的栖园,避风的港湾,一个能够包容人性弱点的地方,无论身在何处,它都是生命的依靠,灵魂的寄托。
萧红在紧紧围绕马伯乐家庭展开叙述的同时,自然而然在记忆深处勾起了对家的回忆。从童年起,寂寞孤苦的她就对家庭的爱和温暖怀着永久的憧憬与追求,然而父系社会的代言人父亲的专制冷淡与重男轻女和继母的恶言厉色使她与家产生了疏离感。冲出家庭,远离这片曾经哺育过她的呼兰河,成了她反叛世俗的第一步。毅然出走,使萧红被家园放逐,在追寻自我空间的旅途中,凝望着饱经世纪的沧桑与磨难的家园在人的精神躯体上留下的累累伤痕,目睹着历史的愚昧积淀的深层苦难,那些难言的生命体验虽然锻炼了她的成熟与敏感、成就了她的沉郁与炽热,然而在意识深处,萧红始终难以割舍那片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那片让人爱之叹之的家园。
一个自称无家的寂寞女人,其实从没有走出过精神的家园,内心深处那种难以排遣的忧郁思乡之情如丝缕般时时包围着她、困茧着她,她将自身短暂坎坷的人生经历注入对家园的感悟中,自觉不自觉地将笔触伸向那片北中国浓厚的黑土地,《生死场》《呼兰河传》《小城三月》无不饱含了萧红对家园深切的凝望与回归,对她而言,在饱受颠沛流离、遍尝人间冷暖之后,昔日让人心寒失望的家在记忆深处已笼罩了一层可爱的暖色,对家的反叛与怨恨在某种程度上已转化为心灵的回归与思恋,尽管现实中许多愚昧凄凉真实地存在着,只因那是自己灵魂深处不能割舍的牵挂,便固执而不悔地爱了它。因为深情,所以偏执。
相信每一个人,都有这样一分深深的、浓浓的、扯不断的情感牵系。因着这种牵系,便含着笑、含着泪,纵容了自己的那分情感的偏执,所以有论者认为,这是萧红极力刻画马伯乐这个可恨可叹的家庭的同时,也是对自身家园的暗示,笔者也深表赞同。作者在人生最后一部作品中寄寓一些什么是很自然的事。
二、时代的忧患
萧红作为一位同情劳苦大众的女性是在充满民族危机的20世纪30年代登上文坛的。抗战的炮火在东北大地上肆虐,祖国山河在悲愤中颤抖,到处是硝烟四起,烽火连天。《马伯乐》就是这样一部在战火的洗礼中诞生的讽刺小说。在这部作品中,我们能清醒地发掘,萧红怀着一种时代忧患意识,期冀用富有革命气息的战斗精神探索民族的出路。
在悲壮的斗争年代,只求自保的利己主义在逃难民众的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着,爱国心、民族魂在个人的安危、家庭的财产面前已变得遥不可及,此时,以自私和懦弱为主要性格特征的马伯乐,无疑是中华民族劣根性的集大成者。无论何时何地、何缘何故,他的人生哲学就是逃跑,面对妻子的一哭二闹三上吊,逃;上海开书店,血本无归,在家人的冷眼与鄙视中如坐针毡,逃;战事来临,视如洪水猛兽,惶惶不可终日,逃;战事过后,仍捕风捉影般按捺不住内心的惊惧,逃。可以说“逃”的哲学贯穿了他生命的始终,幻化为一张牢不可破的网,时时笼罩着他,遮蔽着他。面对颠倒无常的乱世,面对“马伯乐”般丧失民族耻辱感的逃亡之路,俨然成了摆脱困境的“便捷之路”,萧红从来不曾淡忘炮火下的故乡和时代的痛苦,她以一颗饱含忧患的心,思索时代、感悟时代。
曾有论者质疑:是不是1940年前后的萧红由于身染重病,加之个人情感的煎熬,因而寂寞和忧郁致使她的作品与时代脱节?对此,笔者不敢苟同。作为东北流亡作家的萧红,民族灾难与内心体验的双重交织,使她的作品呈现出鲜明的时代印记。
1940年,萧红因感情和性格上的差异与相守多年的萧军分道扬镳后背井离乡来到了香港,遥望东北故地,家乡依然山河破碎,而她这漂泊在外的孤鸿在寂寞悲愁的境遇中写出了《呼兰河传》《后花园》等饱含深情的恋歌。1941年8月,在死神向她逼近的时刻,她仍无法抑制内心奔腾不息的爱国情怀,在《给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书》中强烈呼吁:“我们应该献身给祖国作前卫工作,就如我们应该把失地收复一样,这是我们的命运。”{3}这篇洋溢着爱国激情的散文,再次昭示了她对自己的祖国,对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真是关切之至,充满了矢志不渝的爱和烈焰般的情怀。在此,我们分明听到了一种发自心灵的呐喊和呼号。
抗战时期,作家们纷纷“投笔从戎”,以参军为豪的萧军有打游击的经验,不过尝试一番又回到了西安,作为一名时代女性,萧红虽辗转大江南北,但清醒而深刻地意识到:作家的武器还是笔。在民族救亡的血雨腥风中,在女性声音被社会意识淹没的时刻,女性同样可以拿起手中的武器抒发胸臆、抒写生命。事实证明:萧红始终忠实于自己的情感,执著于自己的创作,她以一颗忧患的心,在血影泪痕中听取东北大地的呻吟,期冀用自己的笔去鼓动中国人民的抗战热情,正视淋漓的鲜血、直面惨淡的人生,为追寻民族的出路而不懈地探索、奋斗!
三、情感的遭弃
作为一位饱受男权社会压迫的女性,萧红在一生的漂泊中都在渴求着爱、追寻着爱,然而现实却一次次使她陷入失望和痛苦的境地。那些深隐在寂寞人生中的苦痛使她清醒地体悟到了女性人生的悲剧。她把自己的切身体验和一己悲欢有意无意、自觉不自觉地融入作品,对此,我们只有理解萧红的情感,才能更深入地走进萧红。
萧红的情感很含蓄。现实中的她经历过爱人的移情别恋,经历过为人妻母的隐痛,但她不曾把自己的离愁别恨“撕碎给人看”,以达到赤裸裸地宣泄,而是在写人叙事中,将情感委婉含蓄地表达,使读者分不清哪是作品人物的情感,哪是作者的情感,二者达到水乳交融的境界。
《马伯乐》中马伯乐在汉口与王小姐的那场恋爱将“小男人”的自私懦弱得到淋漓尽致的揭露。文中马伯乐在逃难途中因拜访王先生而结识了羞涩含蓄的王小姐,并触动了内心朦胧的情感,可就是这样一个想爱而不敢爱的灰色人物,面对情感的袭来却手足无措,最终在犹豫徘徊、多疑惶恐中扼杀了恋情。这一幕读来让人感到极大的失望和深刻的悲哀,这无疑也触摸了萧红内心的隐痛,马伯乐故事的背后也隐藏了作者不堪回首的经历。
大约在1931年,正值青春年少的萧红在哈尔滨流浪期间,受到了未婚夫王恩甲的诱骗,二人同居于旅馆,在萧红怀有七八个月的身孕的时候,王以回家拿钱为由,从此一去不复返。萧红那颗尚嫌幼稚的心灵无疑遭受了沉痛的打击。众所周知,女人纵有千般不是,精神里面都有对爱的执著。作为一位性格刚烈、情感细腻的女人,生命之中的第一个男人如此绝情地将其抛弃,以致饱经摧残的她对家庭不再抱有幻想,“去年的五月,/正是我在北平吃杏的时节,/今年的五月,/我生活的痛苦,/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4}想必这种身心的伤痛纵然时光流逝也挥之不去,留给萧红的是对懦弱、不负责任的男人的深深的失望和鄙夷。(下转第100页)
(上接第97页)萧红用作品书写着自己,描绘着自己。马伯乐的情感经历在某种程度上也探照出作者心灵的苦痛。萧红以一种看似平淡的叙述将自己的感伤深深地传染给了读者,她告诉我们:在当时的男权社会,女人的青春、生命、爱情都是很廉价的东西,以男性为中心的时代环境不会给女人提供正常的精神发展轨道。当一位憧憬爱情的女人遇上一个生性懦弱、缺乏责任感的男人时,悲剧上演了……
《马伯乐》是萧红的未竟之作,是她的人生阅历、心路历程的结晶。这部长篇小说虽没有鲁迅笔下那种对人物形象入木三分的刻画,但它真实地走进了萧红自己的人生,引发了胸中的感悟、触摸了内心的伤痕、发出了蕴藏已久的呐喊和呼号。在小说的字里行间,我们明显感到:作为一位严肃思考人生、与命运抗争的作家,萧红在写作中,心中一定会感到分外的悲凉,这一出出愚昧可笑的闹剧,无不饱蘸着作者辛酸的泪,无不是一出出沉重的社会和人生悲剧。回首往事,历历在目,点点滴滴,让人酸楚。萧红的心是寂寞的,但她并没有放弃追求,她把个人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在创作中寻求心灵的慰藉。《马伯乐》是一部浓缩了战时社会百态的悲剧史,也是作者的心灵史,在向世人展现动荡的岁月、悲剧的人生时,也从个人角度出发咀嚼一己的悲欢。已故诗人戴望舒在萧红的墓碑上刻下了八个字:“长夜漫漫,我等待着。”似乎写不尽萧红深隐在寂寞人生中的感悟。才华横溢的她虽早已离尘而去,然而那些质朴而让人感动的文字,却传达着真实的生活和灵魂,让后人永远铭记,永远……
作者简介:唐丽丽,徐州师范大学2007级硕士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1} 葛浩文:《萧红评传》,北京文艺出版社,1985年3月版,第130页。
{2} 萧红:《马伯乐》,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9月版,第289页。
{3} 邢富君:《萧红代表作》,黄河文艺出版社,1987年5月版,第98页。
{4} 萧红:《萧红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7年7月版,第340页。
(责任编辑:赵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