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先武
关键词:张爱玲 动作意象 意象叙事
摘 要:张爱玲小说中的动作意象非常丰富,描写极其准确、传神、新颖,而且还具有意象叙事功能。张爱玲的动作意象与其他意象共同显现了张爱玲独特的艺术风格。
传神的动作意象能使作品熠熠生辉。我国古典诗词作品创造了大量传神的动作意象,如“红杏枝头春意闹”中的“闹”字,“云破月来花弄影”中的“弄”字,历来为人所称道,被王国维称为因“闹”和“弄”而“境界全出”。其他再如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更上一层楼”、“无言独上西楼”中的“上”。小说中的传神动作更为普遍,如“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中鲁达的一连串动作、“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林冲枪搠差拨、富安,刀剜陆谦的一连串动作无不生动传神。鲁迅用一“排”字就将落魄文人孔乙己既穷酸又自尊的形象形象而准确地刻画了出来。作为叙事高手的张爱玲,在其小说中亦为我们创造了大量传神的动作意象。
一
张爱玲描写向以准确、深入而传神为人所称道,动作意象亦不例外。我们先来看《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的一段描写:
被她单刀直入这么一说,薇龙到底年轻脸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浓浓的堆上一脸笑,这时候那笑便冻在嘴唇上。
因与其父亲结怨太深,梁太太语言非常刻薄,葛薇龙第一次与她见面时,先前还可以“敷衍”,但等姑妈说道:“有一天葛豫琨寿终正寝,我乖乖地拿出钱来替他买棺材。他活一天,别想我借一个钱!”涉世未深的葛薇龙哪里还受得了,于是那个笑就“冻”在嘴唇上!先前的笑容不能退去而似乎凝固在脸上,这一“冻”字不仅将葛薇龙尴尬极深的状态准确地传达了出来;更为传神的是,这一“冻”字极具张爱玲的奇丽的语言特色。张爱玲的艺术风格向以苍凉为特色,“冻”不仅是笑的固态化,更具有冷艳的艺术效果。张爱玲没有用“僵”,没有用普通的“笑不下去”等,而是用液体固态化的“冻”来形容,不得不承认张爱玲把握的精确、想像的奇特、语言运用的独特。
再来看梁太太勾引卢兆麟时的三段传神描写:
薇龙第二次看见他们俩的时候,两人坐在一柄蓝绸条纹的大洋伞下,梁太太双肘支在藤桌子上,嘴里衔着杯中的麦管子,眼睛衔着对面的卢兆麟。卢兆麟却泰然地四下里看人。他看谁,薇龙也跟着看谁。其中惟有一个人,他眼光灼灼地看了半晌,薇龙心里便像汽水加了柠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儿。
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线穿起成一串似的,难解难分。
梁太太手里使刀切着冷牛舌头,只管对着那牛舌头微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杯来喝水,又对着那玻璃杯怔怔的发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时候,似乎又触动了某种回忆,嘴角的笑痕更深了。
薇龙与卢兆麟本来互有好感,梁太太却横插一腿要勾引卢兆麟,薇龙寄于姑妈篱下而不能言,卢兆麟开始与梁太太交往是为了寻机会与薇龙接近最后却弄假成真,这一过程中张爱玲就运用了大量的动作意象。开始时梁太太喜欢卢兆麟,或者更准确地说她的喜欢是欲望而不是爱,显得直接而贪婪,所以张爱玲很传神地用了“衔”字,是眼睛里“衔”着卢兆麟,充满情意,充满期待,是完完全全的全身心地扑在卢兆麟身上,这一“衔”字何等准确、何等丰富、何等传神!此时卢兆麟对年老色衰的梁太太并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对梁太太的“衔”是表现“泰然”,是四下里“看”,这一四下里“看”把卢兆麟的态度准确地传达了出来;而且,他的“看”不是为寻找薇龙的“看”,是四下里“看”,将其交际玩弄的心态隐约透视了出来,为以后与梁太太弄假成真埋下伏笔,这一“看”,看似简单,而又是多么准确、意蕴多么丰富。而薇龙呢,碍于姑妈而不能和卢兆麟在一起,只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看”谁,薇龙就跟着“看”谁,同一“看”字,但与卢兆麟的“看”情态迥异,他的看是寻找猎物,薇龙的“看”是专注的、全身心的,但同时也是排他的、独占的,所以当她看到卢兆麟眼光灼灼看某人半晌时,顿时就打翻了醋坛子,心里“冒”起酸泡儿,这里的“冒”字,与中国传统的醋坛子意象结合起来,但又不是静态的,而是“汽水加了柠檬汁”,借用吃醋而又进行再创,把吃醋的状态与程度进行了新的提升,真是神来之笔!这一“看”一“冒”,将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欲与心上人相见而不得、爱他而又不容他人的心理刻画得栩栩如生。
但卢兆麟与梁太太弄假成真以后,状态却又大异,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要“串”成一串!眼珠子怎么能“串”起来?只有热恋中的恋人,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从不分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能达到这种程度!但张爱玲的一个“串”字,通过一个简单的物品串联的“串”,却就将这种程度传神地表达了出来。而成功了的梁太太,一直在“笑”,对着牛舌头“微笑”,对着玻璃杯“怔怔的发笑”,拿胡椒瓶时“嘴角的笑痕更深了”,这一连串的笑,既是成功的满足、欲望实现的不能自已;但同时,通过这种满足感又反衬了她年老色衰的悲哀,这里越是得意越是满足,越是反衬出平时的苍凉与悲哀。不能不钦佩张爱玲的艺术想象力与语言表现力,她总是能从他人想不到的角度、借用常人使用的语言来传达常人常有的情感,却又是那么的新颖传神。
二
张爱玲在小说中常常将动作意象与其他意象结合起来描写,从而形成迷人的艺术魅力,显现了张爱玲独特的艺术风格。
张爱玲经常将动作意象与月亮意象结合起来描写,如《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有一段薇龙告别姑妈回家的描写:
薇龙沿着路往山下走,太阳已经偏了西,山背后大红大紫,金绿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烟盒上的商标画。满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鬈,像雪茄烟丝。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的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莹,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边的转弯处,在树桠叉里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倒有点惘然。
这里把“走”的动作与沿途的景色结合起来写,尤其是“月亮”意象,那月亮越走越“白”,越“晶莹”,像“白凤凰”,而且栖在路边转弯的地方,而且是做了窠的,这月亮是多么的明亮,又是多么的美好,而且似乎触手可及,这不正是薇龙从姑妈那得到帮助承诺后的心情与心思的写照吗?但这靠得住吗?再往下看,那月亮似乎就在前边“树深处”,但是“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又是那么的短暂、缥缈,因此薇龙“惘然”了。这里通过与沿途边“走”边观的“月亮”意象融合起来,把月亮的明亮洁白、晶莹剔透,似乎触手可及,却又可望不可即写得非常传神,并且将客观的景象主观情意化,通过薇龙的眼睛来看、心来看,也正是薇龙命运的表征。
张爱玲还善于将动作意象与镜子意象结合起来描写,《金锁记》中就不少这样的例子: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七巧“按”着镜子,通过“镜子”就看到了一幅美好的景象:“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在风中荡漾。七巧也是有情感、有生命的人,也有自己的梦想,这美丽的景色正是她的梦想,但也只是梦想而已,戴上了黄金枷锁后注定了她是无法得到这些的,所以,只能出现在镜子里,是虚幻的,看久了不免是眩“晕”的。“定睛”看时,梦幻消失了,有的只是现实,从镜子回到现实,“翠竹”的帘子却已褪色,换成的是老了十年的她自己,“金绿”的山水换成了现实中无生命的“丈夫”。镜里镜外,却是梦与现实,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全通过镜子透视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