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鲁迅 报刊 真实
摘 要:报刊不只是鲁迅谋生的手段,不只是作为传播手段与文化环境而存在,更是作为生命存在与意义存在的见证。本文从报刊符号角度审视鲁迅的艺术“真实”观,并且揭示了报刊中深藏的人心与文化的真实。
一般而言,报刊要求真实,要求新闻与意见分开,以此营造客观、公正的报刊面目,换言之,真实在此是一种“事实的真实”。鲁迅深知此道,在《怎么写》中他就指出如有读者“只求没有破绽,那就以看新闻记事为宜”,在《书信341210·致萧军、萧红》中他也认为空谈终不会长久,会被事实的镜子照出原形来,拖出尾巴而去。
但是,鲁迅的艺术“真实”观重点并不在于事实的真实与生活的真实,而在于三大方面。
第一,从作者角度而言,真实要在于真诚与自由。在《怎么写》里,鲁迅对郁达夫的真实观进行了质疑,他鞭辟入里地指明文艺如果靠事实来取得真实性,会导致“真中见假”的幻灭感,艺术的真实不在于体裁而在于抒写的自由,在于“假中见真”,即使有时不合事实,然而还是真实。的确,毕竟艺术的真实是一种假定的、情境的事实,如果为了事实“牺牲了抒写的自由,即使极小部分,也无异于削足适履的”{1}。自由之外,还须真诚,要“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作文秘诀》),要有“直抒己见的诚心和勇气”(《叶永蓁:〈小小十年〉小引》),要“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而且这声音必须是“现代的,自己的”声音{2},如此真诚的声音才会具有个性、感动性、现代性与世界性。换一个场合,鲁迅主张“将所遇到的,所想到的,所要说的,一任它怎样浅薄,怎样偏激,有时便都用笔写了下来。……那时无非借此来释愤抒情”(《华盖集续编·小引》),何等真诚,又何等自由,此之为真实,主观的真实。
由此而引出第二方面的真实即题旨方面的真实,就是反虚伪,揭假面,批“做戏”,反对瞒和骗。《论睁了眼看》就是反对瞒和骗的文艺与人心,呼吁正视人生,“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同样,在《华盖集续编·小引》中,鲁迅也发出“偏要在庄严高尚的假面上拨它一拨”的真的恶声。
真实的第三方面是就对象而言的,即要求与对象的精神、特点相通。在一篇谈漫画的杂文中,鲁迅指出漫画(也可泛指文艺)最重要的是诚实,“要确切的显示了事件或人物的姿态,也就是精神”、“虽然有夸张,却还是要诚实”、“因为真实,所以也有力”(《漫谈“漫画”》),如果只求形似而不求神似,纵然逼真,也是缺乏意蕴与生命力的。唯因如此,鲁迅在《什么是“讽刺”?》一文中的这句话更显得难能可贵:“‘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所谓“会有的实情”其实是深入对象的内部,提炼或拷问出其内在精神与深层意蕴,具有一种深刻性、预见性与超越性。在另一个地方,鲁迅可以说是把以上三方面的“真实”融合为一,话说得形象、生动而又合情合理:“由我说起来,倘说良家女子是婊子,这是‘骂,说婊子是婊子,就不是骂。我指明了有些人的本相,或是婊子,或是叭儿,它们却真的是婊子或叭儿,所以也决不是‘骂。”{3}
二
从整体上,文艺“真实”作如是观(作者的真实、题旨的真实和对象的真实)。但还须回答更细致的问题,就是鲁迅如何达到或者在什么样的基础上达到这些真实。(在此以鲁迅杂文中的报刊符号为中心进行论述,所谓鲁迅杂文中的“报刊”主要是指在鲁迅杂文内部出现的报刊名称和构成因素,鲁迅所引述的该报刊文字、信息、内容,以及鲁迅对这些报刊及其文字信息内容等的思考)
其一,是现在性。在《热风·题记》中,鲁迅自谦所写的是“应时的浅薄的文字”,“应时”一词正道出了鲁迅对社会、人心的极度敏锐的发现与极为有力的批评,用《伪自由书·前记》的话说,“这些短评,有的由于个人的感触,有的则出于时事的刺戟。”在另一篇文章中,鲁迅认为杂文“和现在切贴,而且生动,泼剌,有益,而且也能移人情”,因为杂文“言之有物”{4},突出杂文要立足现在,关注现实,要有真的情思与真的文风。而《且介亭杂文·序言》更把“现在”列为关键词,“现在是多么切迫的时候,作者的任务,是在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为现在抗争,……因为失掉了现在,也就没有了未来。”即是说,“现在”有三个层面,作为形势的现在(“切迫”),作为作者反应速度的现在(“立刻”)与作为文学使命与归宿的现在(“为现在抗争”)。
考察鲁迅杂文中报刊符号的时间,大致有三种,一种是带“几年前”、“去年”等虚指时间的报刊符号;另一种是引用某刊物第几期的内容而不直接说出确切时间,如《芒种》第八期、《人间世》第二十八期;最后一种是直接标明报刊符号的时间,如“二月九日《申报》”。如果说第一种着重思想发现的现在性,那么后两种则注重思考的现在性与时间的现在性的融合。为了论证的方便,本文略举几篇文章,将其确切的报刊符号时间与写作时间比较,以此表明鲁迅对现在性的真实之重视。如下表:
从表格可见出,鲁迅杂文中提到的报刊符号时间与写作时间有同在一天的,有相隔一至几天的,最多也只差半个月左右。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也说明了鲁迅思维的敏锐性,反应的当时性、及时性与迅速性,他施展的几乎是一种现在进行时的迎击与抗争,因为杂文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容不得停滞与迟缓,否则将失去时效与活气。在这种意义上,现在性的真实是有活气的真实,现在性的报刊符号也是有活气的报刊符号,因为报刊的“真实”要求与时间的“现在”结合更显真实。
其二,是具体性。如果说现在性是一种切近的真实,坚持现在,而非一黑就漫长的过去,也非一白就渺茫的将来,那么具体性就是一种深入的真实,着眼于“具象”与问题意识。鲁迅曾自白自己“偏有执滞于小事情的脾气”(《华盖集·题记》),“我的杂文,所写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来,已几乎是或一形象的全体”(《准风月谈·后记》)。因为“小”,所以“具体”。而且,“杂文有时确很像一种小小的显微镜的工作,也照秽水,也看脓汁,有时研究淋菌,有时解剖苍蝇。……是一种‘严肃的工作,和人生有关”{5},这就不仅具体,而且细致、精微了。具体性还表现在平常性上,“事情越平常,就越普遍,也就愈合于作讽刺”(《什么是“讽刺”?》)。如此,取材的平常、角度的小与开掘的深微就构成了鲁迅杂文的具体性,鲁迅总是细细抽绎再抽绎,慢慢摊展又摊展,推开各种障眼的名词、术语、学说、主义、观念、口号,直抵事物的根本,直语其事实法则,以接近更深的“真实”。鲁迅杂文有一种“具体的智慧”,基本不做抽象悬空的说理,也不做从方法到材料的所谓的“理论联系实际”,而总是“坚持并善于从切近的问题出发展开思想”{6}。
可以说,鲁迅杂文中的报刊符号正是具体性或具体性的真实的绝好注脚。如借“杂志和报章”符号从小小的名字谈到人心难测(《名字》),如用《晶报》《社会日报》等符号从胡须说到牙齿又说到所谓学者文人的道貌岸然与权力话语(《从胡须说到牙齿》),如从《顺天日报》符号说到乳房与女性的受压迫(《忧“天乳”》),如以“报章”符号谈到口号的空洞无物名实不符(《“智识劳动者”万岁》),如从“日报”、“专刊”符号提到毛笔之类与旧的压迫、创造之难(《论毛笔之类》),如借用“某刊物”、《太白》符号论及“某”字的第四义与人的思想龌龊(《“某”字的第四义》)。如此这般,不一而足,都是从具体而微的问题出发,推开多种悬浮其上的灰尘烟幕,切入深处的真实,展开思想的手指一一触摸把捉,让各种问题及其真相无处遁形。
三
如此,报刊或报刊符号的真实性(现在性、具体性的真实)使鲁迅获得了多层次的体验,报刊不只是鲁迅谋生的手段,不只是作为传播手段与文化环境而存在,更是作为生命存在与意义存在的见证,是为“深层的真实”。
一、报刊(符号)是人的延伸,是延长的腿和千里眼,它代表世界,鲁迅通过报刊(符号)了解世界剖析世界,触摸真实的世态与心态,无穷的远方与无穷的人们都与之有关,感受到生命个体存在的世界性、日常性与独立性。
二、多种多样的问题与鬼气经由各种各样的报刊(符号)滚滚而来,加之报刊的身边性,于是加重了鲁迅的危机意识与紧迫感。
三、从古代的有诗为证,到近现代的有报刊为证,报刊作为历史与人心的记录,鲁迅在杂文中大量引用报刊符号,有意无意间营造了“历史的现场感”与现代中国灵魂的“在场感”(“‘中国的大众的灵魂,现在是反映在我的杂文里了”,《准风月谈·后记》如是说),因为真实性(现在性、具体性)的存在,这更是一种“在状态中”的历史与灵魂。
四、报刊借其新闻报道、文字言论与画面照片等构建社会环境,但这充其量是一种“拟态环境”,它与“真实环境”的区别在于对事实的选择、组合与加工,由此,它是一种经选择、组合与加工的文字化、图像化的真实,它让人们看到的世界是以牺牲世界的丰富性为代价的,报刊所造成的“外在的真实感,反而导致了现实的空虚化、非真实化”{7},用布希亚德的理论来说是造成一种“真实的内爆”,传媒(报刊)“不再指涉外在的真实世界,而仅仅指涉符号本身的真实性和产生符号体系本身的真实性”{8}。但事实上,要寻找一种完全的纯粹的真实几乎是无望的,因为“各花入各眼”,真实在不同人眼中是相异的,真实只能是相对的、具体的。因而鲁迅从来没有唯报刊是真,反而多次指责报刊的做戏(《新的“女将”》、欺世盗名(《大小骗》)、二丑嘴脸(《二丑艺术》)、虚伪无耻(《文学上的折扣》)、“真伪莫辨”(《马上支日记·七月一日》),甚至造谣惑众(《归厚》),等等。
如上所言,报刊显然不具现实的丰富性或丰富性的真实,但具有一种内在的、相对的真实,鲁迅正是从经过选择、组合、加工甚至变形的报刊信息中挖掘、还原其“心”的真实。所以说,真实在鲁迅那里是一种“多疑与尖刻”思维中的真实。如此,四者结合,便构成了鲁迅杂文报刊符号的“真实世界”,同时也是鲁迅艺术真实观的特殊表现,是艺术真实和报刊真实的结合,从中也可见启蒙的生命力与紧张——精神生长的生命力和对话的紧张。
质言之,“真实”是鲁迅的审美精神,是鲁迅对人生与文学的运思方式,从报刊(报刊符号)角度来切入鲁迅的“真实世界”,必将深刻体味到鲁迅杂文的“在场感”与“穿透力”,必将听到鲁迅“真实”的呼唤——真诚、自由、抗争与超越。
作者简介:黎保荣,文学博士,肇庆学院文学院讲师,主攻中国现当代文学。
① 鲁迅著:《怎么写》,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3页。
②鲁迅著:《无声的中国》,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5页。
{3} 鲁迅著:《书信350104·致萧军、萧红》,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页。
{4} 鲁迅著:《徐懋庸作〈打杂集〉序》,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92、293页。
{5} 鲁迅著:《做“杂文”也不易》,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76页。
{6} 郜元宝著:《鲁迅六讲》,上海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159页。
{7} 戴元光、金冠军主编:《传播学通论》,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7页。
{8} 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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