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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并叙巴西行

文图并叙巴西行

徐新建

一直想去南美,去看看另外一半美洲“新大陆”,见识拉丁美洲的文化混杂,感受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及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无奈时空那么遥远,举目无友,还隔着南北半球和整个太平洋……

终于,经意大利同行牵线,久伏于心的念想得以成真。

2017年8月,巴西的帕苏丰杜IMED大学举办国际学术会。经佩鲁贾大学人类学系的丹尼尔教授推荐,我应邀前往,到巴西帕苏丰杜、圣保罗及里约热内卢等城市作了短期访问。

IMED大学创建于2004年,是一所年轻的小型私立院校,以培养法律和医学人才为主。虽说校园外表不大,但学校网页的自我简介写得充满活力,让人感受到青春的内在坚毅。它的开篇是这样:

打破范式,改变,提供新的机会。要做的不仅仅是追求名誉和金钱。追求一个有价值的目标。

我们年轻,双脚踩在地上,头脑充满幻想,不怕试验,不怕变化,不怕推动变革。我们是丰富的,将来会更丰富,因为没有什么比新想法更有力量,也没有什么比实现变革更让人满足。

IMED有两处校园,一处在帕苏丰杜,一处在阿雷格里。后者的原名叫Porto Alegre,葡萄牙语,译成汉语也称“太阳港”“微笑城”,隶属南里奥格兰德州,面积500多平方公里,是巴西南部最大首府城市,近于广州、深圳,比成都市区大一倍。阿雷格里东临大西洋,所在的南里奥格兰德州与阿根廷和乌拉圭接壤。

“新大陆”称号为欧洲人所取,印着殖民地痕迹。自早期登陆者在海地建立首个据点圣多明各以来的300多年历程里,这片广袤古老的土地就开始交织土著与移民的新旧冲突,蔓延出不同种群和文化的离合悲欢。

阿雷格里堪称巴西乃至南美突出的殖民城市。城里人口70%以上是欧洲后裔,其中大部分来自意大利和德国。这样的比例使得你在阿雷格里街上行走时,无论建筑抑或行人,都让你仿佛身处欧洲,难以感受到想象中的“南美风情”。

有意思的是,关于人口构成方面的统计不像当今中国以民族识别方式填报汇总,而是以居民基因数据为准进行统计。由此公布的结果便是:

根据2011年的常染色体DNA遗传研究,阿雷格里港人口的祖先组成为:77.70%的欧洲人、12.70%的非洲人和9.60%的美洲土著人。

这样的数据统计,以遗传的生物特征为基础揭示阿雷格里港的人口现实。其也从一个侧面展现了巴西乃至南美的种群缩影:真正代表拉丁美洲本土风貌的土著身影,已愈发模糊地被盖在数量倍增的移民底下。这让我想起了少时熟悉的革命歌曲。20世纪六七十年代,对于生活在中国大陆的年青一员,我对南美的了解更多来自一首名叫《亚非拉人民要解放》的歌。歌中唱道:

从亚洲到拉丁美洲

在全世界的各个地方……

再也不能忍受压迫当奴隶

誓把新老殖民主义通通埋葬!

不但如此,满街的宣传画也无不传递出同样炽热的愤怒烈火,激起对南美殖民地的同情愿望。回想起来,冷战时代的中国其实已十分全球化了,只不过是以意识形态为中心的全球化,与冷战后的经济全球化属不同类型。以思想教育为例,那个时候的国家目标,是要把新中国的年轻一代培养为共产主义接班人,加入到世界革命的洪流当中,把“水深火热”的亚非拉人民尽快解放出来。

时光流转。半个多世纪后,经济上升,革命退隐,中国不但加入美、英、法、德等为主要成员的世界贸易组织(WTO),还与巴西、俄罗斯、印度等国政府首脑合作,跨越意识形态与制度差异,建成了旨在推进经济互助、开展多边外交的“金砖国家”组织(BRICS)。后一组织中,巴西(Brazil)不仅是创建者之一,而且名列在前,位于该组织名称縮写之首位“B”。发起国发表的《联合声明》强调,目标之一是呼吁重视巴西(及印度)在国际事务中的地位,“理解并支持他们希望在联合国发挥更大作用的愿望”。

在中国出生长大,习惯从本国为基点看世界。在以中国为中心、上北下南的地图上,巴西位于右下角,如果前往理应穿越太平洋由西向东而至。

但我实际的行程刚好相反。因往返费用由对方提供,航班路线便都由其负责安排。IMED大学的雅各布教授为我挑选的路线是从成都出发,由东往西飞到东非,在埃塞俄比亚经停后再到西非的多哥中转,从那里往西南飞离非洲,穿越大西洋后飞抵南美,在巴西圣保罗机场入境,再从圣保罗往南飞行,最后才在目的地阿雷格里机场降落。

雅各布所选线路的好处是经济实惠,却比从成都往东由北美经转的路线多了若干公里,在空中飞了30多小时。不过虽然辛苦,却也因此在亚的斯亚贝巴(ADDIS Ababa)和洛美(Lome)两次经停,对非洲异域有了短暂的近距离观感。

飞机凌晨从成都出发,大半天后到达亚的斯亚贝巴机场。因中转停留五个多小时,除了闲逛外,还在餐厅用了餐。虽然没有走出机场,通过眼前穿梭往来的人群,尤其是妇女们令人印象深刻的装扮,多少窥见到极具文化多样性的非洲一斑。有个性彰显的少女、沉稳自在的妇人,也有衣着变换的优雅空姐和背着孩童的健壮母亲……

与记忆中的宣传画很不一样,眼前的场景里已不易看出“水深火热”的革命期待。尽管谈不上荣华富贵,至少与现代各国的进程同步,显示出社会变迁的普遍如常。相反,与发愿将革命输出的东方阵营相比,非洲国家仍处于落后状态,倒是作为阵营中心的中国率先朝着市场经济大步跨越,同埃塞俄比亚这样的非洲兄弟拉开了明显差距。在亚的斯亚贝巴机场,虽然各项硬件与流程都按现代标准设置与实施,甚至还为日益增多的中国乘客设有汉语服务专点,体现出超前的国际化水准,但若与成都双流机场相比,则无论设施还是服务都差了好几个档次。不知修建如此还是检修原因,候机厅的厕所竟然是一排安放在走道当中的临时棚栏;转机口指示牌简陋混乱,人们排着长队等候多时,等快排到时又被告知改换地点,跟随同样疲惫不堪的地勤人员奔往距离很远的另一地方……

不过无论如何,从封闭的机舱到机场,与真实世界毕竟隔了一层。期待下次有机会走出航站,走进非洲。

雅各布(Jacopo Paffarini)是IMED大学本届国际法学会议的筹办者和召集人,也是推荐者丹尼尔教授的意大利同乡及同一所大学——佩鲁贾大学的法学博士。他模样英俊,言语不多,初见时甚至有点不苟言笑,相处后才发现人很好,深沉稳健,待人诚恳。我受邀出行的此次访问被安排了系列交流,除了参加学术会议外,还要在IMED位于不同城市的两个校区参观考察、做学术报告、给研究生讲课并与学校官员和老师座谈交流。

不过雅各布的考虑很周到,到达阿城(阿雷格里)的第二天什么事务都没安排,而是陪我们到市区参观,以便了解当地风土人情。虽然出发前按职业习惯也对会议举办地作了一点点“前田野”的资料准备,但当身临其境后,才发现异常陌生,完全空白。于是东道主询问有无特别要求时,只得说没有方案,随意就行。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跟随雅各布安排的小车,在城里四处,分别参观了传统集市、现代美术馆、工业建筑改建的文化中心、港口、海滩以及著名的世界杯足球馆,还在一家本土风味的餐厅用了午餐,品尝著名的巴西烤肉。

由于地理和文化的长期隔离,出发前对南美和巴西了解甚少,对阿雷格里港更使一无所知。等身临其境后才获知这里不仅有不容轻视的名胜古迹,而且还是巴西烤肉的发源地。巴西烤肉叫Churrasco,与在北美常见的“巴别酷”(Barbecue)不一样。虽然都是烧烤,但后者通常是先加工切好,烤熟后直接食用,更像中亚羊肉串;而巴西烧烤则是把各式生肉整块放到特制烤炉烤,然后再拿到餐桌上来,任客人挑选,当面切割,选任何部位都行,要多少切多少。

我们抵达阿雷格里的第二天中午,雅各布带我们去的这家餐厅在比较冷清的街上,没有招牌和广告,外表很不起眼,但进去后发现人早坐满了,十分热闹。餐厅很棒,烤肉更美,在好奇心驱使下,经雅各布沟通和经理同意,我们还走到了厨房里面,观看这富有特色的肉食究竟如何烹制而成。不过更让我中意的是一款味道独特的本地饮品,用威士忌与百香果汁调制,加冰块,色香味足,口感极妙。后来参观旧工厂改建的乌斯纳文化中心(usina do casometro),休息时还想再点一份同款饮料,却未能实现,竟感到失落。

由于地球南北部分的气温差异,我们抵达巴西时虽然是8月中旬,却正值南半球的冬季。冬季的阿雷格里港显得空灵峻峭,但不寒冷,明亮的阳光照耀下,倒让人有初春之感。

午饭后雅各布让车在港口慢慢绕行,然后在位于毗邻海岸的现代美术馆停了下来,让我们沿海边小道随意漫步,继而再进馆参观。就在我们沿岸行走,赞叹着政府投资修建的自行车与行人共享的海岸塑胶道时,无意中见到一幅反差强烈的文化景观。靠近海边的不远处,显露出好几座木板搭建的低矮房屋,四周摆放着炊具、洗衣机等生活用品,还晾晒着衣服,像是有人居住。我很好奇,正要过去打量拍照。雅各布过来拉住我的衣角,手指放在嘴上发出“嘘”声,示意不要靠近。我一下反应过来,轻声问“是原住民么?”雅各布点点头。于是,眼前的反差呈现了:一边是蜿蜒悠长的现代化休闲道,一边是冷清稀落的原住民窝棚。这让我想起在澳大利亚墨尔本国会广场及加拿大原住民营地等地见到的情形。毋庸置疑的是,全球性的贫富悬殊由来已久,无处不在,而就世界各大陆的土地权属来说,则还有开发拥有上的主客之分及先后之别。

位于海边的现代美术馆规模不大,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两处,一是很像传统中国水墨画的一幅当地美术品,另一则是过去从未知晓的原住民茶饮。挂在墙上的美术品咋眼看像山水,仔细观察才发现是人物,是一对裸舞的男和女。作品的水墨味很浓,构图线条却十分现代,很像毕加索风格,创意生动,自由变形,尤其画布上端及正中处几笔看似不经意的红色,一下就使作品跳出黑白灰基调,让画面旋转起来。

如果说水墨画让从东亚而来的我拉近了审美上与拉美的時空距离,在同一场地与当地“马黛茶”的相遇,则增强了文化上的异域感知。

一座城市说大就大说小也小。早晨出门以来,一直觉得阿雷格里城里过于空旷,甚至有点冷清,所到之处,始终见不到多少行人,与中国任何一座城市,尤其是省级首府皆不可比。可当我正要为此慨叹时,没想到一下就在美术馆见到了雅各布的一群熟人,其中还有将与我们参加同一会议的IMED大学同事玛塔。玛塔是IMED的青年教师,同时是该校的在职博士生。她性格开朗,待人热情,与我们在美术馆咖啡厅的室外吧台交谈不久便爆发出一阵阵爽朗笑声,惹得周围的人不断回头,不知情的会以为我们是多年老友。玛塔是秘鲁人,和她一块的另一位女性来自阿根廷,长相都很有“南美味”。不过最令我好奇的是玛塔手中始终不离的一副杯具。询问后得知其物是特制茶杯,专门用来喝马黛茶的,是最具特色的本土标志之一。

马黛茶葡萄牙语叫Erva Mate,茶叶取自一种多年生的南美木本植物,别名叫“巴拉圭草”(Yerba),营养成分为蛋白质,据说有抗氧化和降脂功能。初次接触,对它营养价值无暇考证,最关注的焦点在于饮用方式。马黛茶用陶制小罐冲泡,不能用嘴直接喝,而要通过多为铜质的专门管子慢慢吸吮,一次一口,吮了再添。因此对马黛茶不能叫喝,而应叫吮。

除了独自享受外,马黛茶还是重要的社交器物。茶水可与朋友分享,大家共用,轮流吸吮,尤其特别的是人人都同一管子吸吮,不见外,不换管,边聊边吮,一直吮到尽性为止。马黛茶需要的开水通常自带,若出门在外,就用水壶随身背着,随时冲泡,全天畅饮。这样,只是为了便于,吮茶的人们就会挎上一个专门的包,用来放置马黛茶的全套用具:陶罐、铜管、茶袋、开水瓶。

玛塔(Matha)的名字与马黛茶几乎谐音。在她热情推荐下,我也品尝了初次相遇的马黛茶。其味略苦,带草药味,但开始的不习惯主要还是饮用方式,心里暗暗不适,老为要接触被人刚吮过的吸管而感到别扭。但在当地人的真切热情感染下,同时又想起入乡随俗、参与观察等学科“规训”,不但渐渐释然,而且越吮越喜欢,过不久甚至有点迷恋其所独具的异乡韵味了。后来了解到,马黛茶为美洲土著创造,世代承继,流传久远,与远在东亚大陆的彝族“咂饮”、苗人“牛角酒”等具有相同之处,皆可轮流饮用,人人共享,体现大家同甘、不分彼此的初民古风。

在后来日子里,我们又与马黛茶在不同地方多次相遇,不但在集市见到并购买了马黛茶器皿、在市内广场拍到巨大夸张的金属茶具,而且还在当地友人带领下深入郊区农场,见到了成片成长的高大茶林和茶叶烘焙地。

按照此行学术安排,我应邀在会议正式开始前给IMED师生做了两次演讲,介绍中国多民族传统的文化多样性。在阿城校区讲的题目是《“龙传人”与“狼图腾”:当代中国的身份认同》。我先用英语简短开场,然后转成汉语展开,由校方聘请的译员逐段译成葡萄牙语。

IMED校园不大,但演讲被安排在最大一间阶梯教室举行。我进去时里面已坐满了听众,舞台上放着三张座椅,背景银幕投放出一幅巨大的天安门城楼图像,演讲开始后又转换成同样巨大的五星红旗。

开场前主持人介绍说我是到此演讲的第二位中国学者,前一位来自北大,专业是“无人机”制造。我接着主持人的话说,照此算来,我便是第一位到访的中国人文学者。虽然有一定语言障碍,但演讲的效果总体还行。结束后听众踊跃提问,有老师也有学生,问题集中在如何看待中国与巴西的社会差异。还有一位问到是否能用文化多样性和相对主义观点看待充斥于巴西社会的暴力与犯罪,对各种类型的暴力伤害是否也要表示理解甚至同情?提问者是位年轻女生,站在最高的一排用葡萄牙语说了很久。她挥舞手臂,神情激昂,问题尖锐,切中要害,值得认真回应。可惜我对巴西知之甚少,不太清楚她要问的是基本概论,还是特有所指,因隔着语言屏障,无法直接交谈,更难深入讨论,心中甚觉遗憾。不过庆幸的是通过这样的直接面对,似乎与遥远的巴西拉近了心理距离,期待接下来的日子能有更多机会与人接触,通过交往,增强互知。

IMED大学的专业以应用型的法学和牙科为主,学生人数不多,大部分自费,不少是在职的夜班生。教师也是医学与社科兼半,与我们接触的多为法学博士。为提高学校声誉尤其是扩大国际影响,校方开展了一系列学术交流,仅以法学为主题的国际研讨就连续举办了四次。我们应邀参与的第五届,主题是“法学与人类学”。带领我们参观校园的教务总监身材硕大,幽默地自嘲说校园规模与自己身材不成比例,小得可怜,无法与四川大学相比。我想起多年前流行的一部著作,借其书名作为回答,称赞“小的是美好的”(Small is beautiful)。总监和雅各布很开心,相视而笑。

IMED的阿城校区空间有限,但设计精巧,楼房后面与街相邻的墙角用顶棚连接,利用整面岩石构成自然墙体,再铺设地板,配上植物,形成幽静雅致的休闲景观。最具特色的是教学楼的楼道装饰墙,据说全由学生自选方案,一层一景,各有内涵,风格泼辣,色彩强烈,既体现多样特征,又用以区别楼层,满足了审美功能的多重需求。

如果说IMED体现着阿雷格里高等教育的精致小巧之一面,位于同座城市的南里奥格兰德联邦大学(Universidade Federal do Rio Grande Do Sul)则呈现出悠久厚重的另一面。翻译小英是巴西出生的台湾人,就读于后者。她按汉语习惯将其简称“南大”,见我们对其母校有兴趣,既高兴又自豪,于是特意找机会带我们去考察了半天。

IMED大学的两个校区,除了位于阿城的本部外,另一处在相距很远的另一座城市——帕苏丰杜(Passo Fundu)。

帕苏丰杜位于所属南里奥格兰德州北部的巴拉那高原,离阿雷格里港将近三百多公里。城市名称依河而取,地貌崎岖起伏,富于变化。市区面积不大,除少量轻工业外,主要发展农牧业,境内有近千座农牧场,是巴西重要的畜牧和农产品生产地。

南里奥格兰德是葡萄牙语译音,原文为Rio Grande do Sul。Rio指河流,Grande是浩大,do Sul是南部,直译的话就是“南部大河”。它的名称与巴西最著名城市“里约热内卢”十分接近。后者的葡萄牙语为Rio de Janeiro。Janeiro指一月,若改成直译,该叫“一月的河”。不过同为葡语Rio,都指河流,为何汉译者要把一个译成“里奥”,一个为“里约”呢?我没机会细查,弄不清其中究竟,只知道这样做的结果导致被译对象的信息丢失乃至特色遮蔽,而且从字面上已看不出彼此在地名传统上的文化属性与内在关联。

翻译是件难事,所涉及的不仅是语言文字,更包括文化传统和制度信仰,透过字词选择之表面,触及的是如何看待自我与他者的心态立场,从古到今,无论中外,都充满挑战和陷阱,留下的话题涵义繁多,意味深长。仅以域外地名的汉译演变为例便可窥见一斑。比如,对同一个England,就从最初的“红毛番”替换为“英咭唎”,随着中英力量改变又改成“英吉利”。其他如“德意志”“法兰西”和“美利坚”等也莫不是这样,都是越改越光彩,越译越正大;而与此同时,汉译地名却仍保留或出现过诸如“老挝”“柬埔寨”“阿联酋”以及“沙捞越”“爪哇岛”“莫三鼻给”(旧名)等诸多不那么能登大雅之堂的称号……相比之下,“帕苏丰杜”比较中性,就像多民族中国境内的“喜马拉雅”“呼和浩特”“乌鲁木齐”及“雅鲁藏布”“呼伦贝尔”等一样,以音译方式遵循了名从主人原则,在保留母语原声的同时,留下了循音求义空间,不褒不贬,减少了曲解和遮蔽。

2017年8月13日,我们结束了在阿雷格里的访问交流,早餐后驱车前往帕苏丰杜,沿途经过一处既是游客中心又是宝石商店的休息站,短暂参观后继续前行,于当日下午到达帕苏丰杜。

到达后的第一印象,感觉地处高原的帕苏丰杜与滨海城市颇不相同。或许是地形错落的缘故,觉得阳光明媚,色彩耀眼,仿佛天更高,云更白,大地也更开阔了。接下来的几天里,利用会议间的空闲,抓紧到市内各处巡游一番,包括天主教大教堂、帕苏丰杜基金会大学、贫民区、文学圆廊……以及令人流连忘返的郊区农牧场。

帕苏丰杜是一条古老河流的名字。河水从千古涌来,冲刷着岁月沧桑。著名的拉美魔幻作品《百年孤獨》是怎样开场的呢?马尔克斯写道:

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像史前的巨蛋。

我们的汽车驶出帕苏丰杜城区,向10多公里外的农场开去。视野开阔,道路起伏,溪流映照着透彻如水的白云蓝天。在边走边停的途中,虽没能见到史前巨蛋般的石头,却不时与一人多高的仙人掌以及其他叫不出名的南美植物欣喜相遇,心境随即融进异乡景致之中。

陪我们前往的是IMED大学的人类学教授库贾瓦(Henrique Aniceto Kujawa)。得知我对巴西农场感兴趣后,他很快安排好了全部行程,驾车载我们驶往他和几位大学同事都参与经营的郊区农场,让我们在一天之内参观了从马黛茶种植加工、种鸡、种猪饲养到奶牛饲养与牛奶生产,差不多看完了当地农业畜牧业的基本类型。对我而言,短暂的农场参观不但增添了对巴西农业的直观了解,同时激发了对大学知识分子参与式经营的更多好奇。我很想深入知晓这种参与的缘由及其对当地乡村演变的影响。若与成都周边“五朵金花”“明月村”那样的农家乐、创客园相比,值得探寻的是,川西与南美,在乡村传统的演变上蕴含着那些异同呢?可惜时间匆匆,难以顾及深入,只能以后再说。

马尔克斯的灵感或许源自哥伦比亚,在拉丁美洲的另一端酝酿出他毕生志愿:要为“童年时代所经受的全部体验寻找一个完美无缺的文学归宿”。虽然都长期同为欧洲老牌殖民者的领地,巴西与哥伦比亚分别隶属葡萄牙与西班牙,不仅存在差异,文化风貌也有诸多不同。不过或许由于同样都受多种成分浸润,二者又体现出多元杂糅的拉美特征。这一点在文学上也了展示了出来。如果说出生于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体现出拉美与欧洲的文化混血,立在帕苏丰杜城里的高乔歌手维克多·泰西拉(Teixeirinha)塑像,则象征着“印第安”土著与殖民抗争的扬弃兼容。

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不仅如此,在小城帕苏丰杜还见到独具一格的文学圆廊。圆廊建在街道中心,直径3米左右,约20米长,外形像一个放大的望远镜,长廊内壁陈列着本地市民的文学作品,各种职业的男女老少都有。它的功能既可作为通道让行人穿过,又成为了本土文学的开放展厅,隐喻着让人生从文学穿过,文学在生活中运行。

如此看来,文学显然是一种人类的普遍性存在。如果要加以比较的话,值得关注的或许不仅是由现代“民族——国家”体系边界化的世界文学,而更应是整体论意义上人类的文学性。

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文革”结束,随着国际关系的转变,国人对世界的看法也发生很大改观,我们这一代对拉丁美洲的认识也从革命输出转向文学引进。在“魔幻主义”作家连获诺贝尔奖的冲击下,文学爱好者们的目光一下从欧洲转向了南美。就如80年代评论所说的,在那时,大陆作家的书桌上差不多都放着拉美作家的作品,不是马尔克斯的小说便是聂鲁达的诗歌。

自1500年葡萄牙殖民者入侵以后,巴西深受欧洲殖民文化的影响,宗教上至今有90%、人数上亿的国民信奉天主教,是南半球最大的天主教国家。在这点上与北美最大的基督教美国既相呼应又形成对比。

帕苏丰杜也不例外,各种类型的教堂不知有多少,其中以市中心的阿帕雷西达教堂最具代表。教堂面对大街,与人行道紧挨在一起,显得不那么孤傲神秘,而且里外看上去还都很新,少了一些厚重感,但由于样式独特,塔顶高耸,在周边低矮寻常的店铺映衬下依然醒目。我们参观的当天不是周末,教堂里面人不算多,前后停留10多分钟,似乎只见到一家人在做祷告。

同样的情形到了圣保罗和里约就大不一样了。在圣保罗,我们参观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圣保罗大教堂,见到的景象无论外观还是仪式都更为壮观。然而没想到的是就在教堂旁边,普照万众的天主跟前,竟遭到光天化日下的抢劫——同伴正在拍照的苹果手机,被早已预谋在街对面的歹徒骑着自行车冲过来一把夺走。只那么一瞬之间,手机没了,心情没了。同伴发出惊恐尖叫,抢劫者则已在路人们的眼皮底下娴熟消逝。一切那么突如其来,冲击巨大,一下觉得高耸入云的教堂尖顶与实际存在的现实形成强烈反差,甚至连天空都由晴转阴,乌云密布,蓝天不再复现。这突乎其来的遭遇令我忽然有所醒悟,明白了在阿雷格里演讲时提问者为何会将宗教与犯罪关联在一起,心情顿时沉重起来,直到进入教堂看见牧师、信徒与唱诗班融为一体的庄严场景后,才又逐渐被扭转。看来与古今中外的普遍场景一样,即便沐浴着天主光芒,地处南美的巴西照旧是社会矛盾体,免除不了天使与恶魔并存的世俗冲突。或许也正因如此,才会有那么多大众仰望上苍,皈依神圣。

这样的感受在后来的里约见闻中得到进一步验证。当见到位于科科瓦多山顶、从天空俯瞰人间的巨大耶稣塑像时,再次深切理解巴西何以堪称天主教国家。

科科瓦多山顶的耶稣巨像历时100多年建成,期间的巴西经过了从帝国到共和国的演变。前后关涉的人物包括主教、公主、总统以及巴西国内外的设计师、工程师和无数捐助人。塑像于1932年10月12日举行落成典礼,选的是巴西保护神圣母阿帕雷西达(Aparecida)的纪念日,总统剪彩,万人空巷。真可谓山顶山下,遥相呼应;圣俗连接,天上人间。

这样,面对今日的人类格局,冷战结束后亨廷顿所言的三大文明边界,其中的基督教范围就远不止于传统意义上地理西方,而还须把巴西以及其他受葡萄牙与西班牙影响、同样属于天主教国家的南美诸国包括进去,若此一来,真要以基督教、穆斯林和儒教划分的话,三者的对比并不相衬。其中的儒家,即便可用“文化中国”来做扩展,乃至加上受汉字文化影响的日、韩和越南、新加坡等东南亚国家,范围也明显有限。而对广义的基督教(包括天主教、新教和东正教等)而言,一旦把南北美洲、俄罗斯等东正教诸国及澳大利亚为主的大洋洲包括进去,眼前展开的世界图景上就会呈现从欧洲穿越东亚大陆再从东西两个方向横跨太平洋及大西洋的庞大群体。其中,仅就天主教的分布而论,巴西因信教人数巨大,已成为当今的世界之最。

对于开启国门仅有几代人之久的中国民众而言,面对如此悬殊的格局,如果仅仅因为观念差异便将他者的信仰全然排除的话,非但对于建立客观事实基础上的知己知彼无济于事,更难实现全人类以“美人之美”为前提的不同而和。

好在还有阿雷格里港,还有足球。2014年,第二十届足球世界杯在巴西举办,赛场之一就在阿雷格里。源自古代东方再经由现代欧洲改良的足球运动,如今已遍布全球。期盼通过和平的身体竞赛,世界各国的亿万民众能日益紧密的连为整體,跨越地理和文化边界,开创更有希望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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