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厚尊
1772年,法国著名数学家、物理学家约瑟夫·拉格朗日在一篇论文中首次利用自己建立的分析力学理论,尝试求解了一类简化的三体模型,即所谓的“平面限制性三体问题”。这里的“平面”指的是三个星体的运动被固定在同一平面上。考虑到太阳系各大行星的共面性,这个假设是有实际意义的。“限制性”指的是其中一个星体的质量同另外两个星体相比可忽略不计。如此一来,两个大质量的星体就构成了一个普通的二体系统,小质量星体同时受到两个大星体的引力牵引。拉格朗日的研究表明,对小质量星体而言,二体系统中有5个位置颇为特殊的点,它们都是该系统的平衡点,或者称为不动点,小质量星体在这里不会感受到外力。后人将这5个点命名为“拉格朗日点”。
从力学稳定性上看,前三个拉格朗日点在垂直于二体连线的方向上是不稳定的(图中的红色箭头)。这就如同一座倒置的金字塔,虽然理论上成立,可是任何微小的扰动都会被放大,导致不可逆的位置偏离。后两个拉格朗日点的所有方向都是力学稳定的,除非受到足够的外部影响,否则只能在平衡点附近振荡。在太阳系里,木星是八大行星中体积和质量最大的,所以日木系统的拉格朗日点相对特殊一些。遗憾的是,受限于当时的观测能力,拉格朗日的三体理论一直没能得到观测上的支持,许多人觉得这也许只是纸上谈兵的纯理论游戏。直到1906年2月,德国天文
学家马克斯·沃尔夫在木星轨道上超前于木星位置60°附近发现了第588号小行星(沃尔夫以希腊英雄阿喀琉斯的名字命名它),这才证明了拉格朗日点的真实存在。
自进入航天时代以来,日地系统的拉格朗日点越来越受到重视,尤其是L1点和L2点。相较于普通的人造卫星轨道,前者能摆脱地球运动方向的干扰,尤其利于太阳的观测;后者能摆脱太阳和地球的电磁波干扰,尤其利于深空目标的观测。虽然从理论上来说,前两个拉格朗日点都是不稳定的,可实际情况中,航天器受扰动飘离平衡点所需的时标比较长。在此期间,只要航天器及时校正轨道,就能在L1点和L2点长期驻留。另外,针对前两个拉格朗日点存在的日凌干扰问题,NASA的轨道设计专家罗伯特·法库爾设计出一种围绕拉格朗日点做圆周运动的晕轨道。目前,欧空局和NASA共同研制的SOHO卫星就运行在日地系统L 1点的一个晕轨道上。2018年10月,日地系统L2点的晕轨道将迎来哈勃空间望远镜的继任者:詹姆斯·韦伯空间望远镜。
事实上,现实中能观察到的稳定的三体模式屈指可数。19世纪末期,三体问题进入纯理论研究范畴,动力学理论与天文学之间的关系似乎渐行渐远。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多年以后三体问题竟会以一种全然不同的面孔重返现实。
瞥见混沌
《数学学报》是一本创刊于1882年的顶级数学期刊,由瑞典著名数学家米塔·列夫勒发起。在《数学学报》1885年—1886年第7卷上,有一则关于“奥斯卡国王奖”的通告。通告中说,数学家狄里克雷在去世前不久写给几何学家克罗内克的信中,称自己发现了一种能够对力学中的微分方程进行积分的方法。应用该方法,他能够严格给出太阳系的稳定性证明。遗憾的是,我们对此方法一无所知。为了庆祝挪威与瑞典国王奥斯卡二世的60岁生辰,杂志决定悬赏重新发现该方
法,并给出N体问题通解的第一人。
在当时,这一奖项的名声甚至超过今日的诺贝尔奖。布告发出后不久,数学界的研究重心就转向了N体问题,许多人都希望通过参加竞赛提升自身知名度。但是,最后只有5个人按时提交了论文,其中就包括庞加莱的那篇讨论三体问题的文章。尽管庞加莱的工作没能给出通告里期望的那个解答,但其结果依然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开启了天体力学的新纪元,庞加莱也因此获得了仅有的那一届“奥斯卡国王奖”。此后,该奖项便夭折了。否则,今天数学界的最高荣誉就不是菲尔兹奖了。
严格地讲,人们对混沌现象的认识始于庞加莱的这篇论文,虽然庞加莱本人从未意识到这一点,更不曾在论文中使用“混沌”这类字眼。19世纪后期,机械决定论的思想笼罩科学界,而且庞加莱骨子里的谦逊和蔼不允许他做出离经叛道的研究,否则,狭义相对论的提出者就不会是爱因斯坦了。在今天,“混沌”这个词被滥用于各行各业,只要是没有什么明显规律的行为,似乎都可以同混沌挂上钩。事实上,混沌现象是一类有明确定义的动力学行为,一个系统必须具备如下3条性质方可被称为混沌:①系统行为对初值敏感;②有密集的周期解;③至少存在一条填满相空间的轨道。依现代的观点看,庞加莱当年的论文实际上证明了“平面限制性三体系统”是一个混沌系统。
毫无疑问,庞加莱本人拒绝接受混沌现象的存在,他无法理解仅有三个质点的动力系统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古怪的行为。在论文的最后一个部分,庞加莱实际上已经瞥见了三体系统的相空间所具有的怪异结构。他在论文里的措辞十分谨慎,他相信,N体问题的复杂性远在那个时代的数学研究水平之上。庞加莱希望今后的研究者能仔细筛查自己的研究对象,留意其中是否也存在与此类似的问题。富有戏剧性的是,经过一个多世纪的探究,人们最终证明混沌现象充斥于科学领域的方方面面,它与20世纪初建立起来的量子力学一道,彻底埋葬了机械决定论的哲学大厦。
N=3,4,5……8
在天文学上,拥有3颗及以上恒星的体系常被称为聚星系统。天文学家发现,这些聚星系统往往以二体系统为基础,自下而上逐级构成。例如,勾陈一系统的结构同半人马座三星类似,都是A、B两星近距离相互绕转,C星在外围绕A、B两星的质心运转。再比如五车二的四合星系统,它包含了两对双星体系:一对红巨星,一对红矮星,后者在10000天文单位外围绕前者缓慢运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格局,一方面当然要归咎于二体系统本身的力学稳定性,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这样的格局也许是绝大多数N体系统最终的演化命运。
计算机的发明与使用是20世纪的一件大事,它将科学家从繁琐的计算中解脱出来,把更多的智慧用于对问题的全局把握。当然,并非每一個领域的研究者都会积极地拥抱新技术的到来。据说,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许多数学家一度非常排斥计算机的使用。相较之下,在最渴望使用计算机的人群中,天文学家和天体力学家占了相当的比重。其中一些人把N体问题的数值算法编入计算机程序,于是,N体系统的数值模拟就成了某种具有消遣性质的数学游戏,枯燥的N体问题一下变得有趣起来。模拟的例子多了,规律自然就会显现出来。当然,严谨的数学论证还是少不了的,毕竟没人会把数值模拟当作可靠的证明。不可否认的是,数值模拟的结果确实会为研究者指明努力的方向。
其中一个有代表性的例子被称作“毕达哥拉斯问题”。这是一个平面三体问题,由雅克比的学生梅塞尔于1893年提出。问题是这样的:将质量比为3∶4∶5的三颗星体分别放置于毕达哥拉斯三角形(即边长比为3∶4∶5的直角三角形)的顶点,在初始时刻以静止释放它们,该系统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最终的演化命运如何?梅塞尔和布鲁曾为此做过大量的计算,但没有取得有价值的结果。1966年,两个分别来自耶鲁大学和苏黎世联邦工业大学的研究小组,针对该问题分别编写了一组计算机模拟程序,得出的结果令人震惊:经过一段令人目眩的相互旋绕之后,忽然某一个瞬间,3颗星体变得异常接近,几乎要碰撞在一起;之后,两颗星体组成了一对紧密的双星系统,由此引发的弹弓效应将第3颗星体高速抛出。它获得的动能全部来自二体系统损失的引力势能。
在这个模型中,我们仿佛目睹了半人马座三星的诞生经过:在遥远的过去,南门二双星和比邻星也许是诞生在同一片星云里的三个恒星胚胎。在原恒星时代,它们也曾经历过令人目眩却稍纵即逝的“乱纪元”。之后的某个瞬间,3颗星抵达了碰撞的边缘,比邻星终于被弹弓效应高速抛出,形成了如今的局面。
将这个例子推而广之,恐怕就可以解释星空中聚星系统的奥秘了。
N=9
八大行星加上中心的太阳构成了一个九体系统。于是,我们再次回到太阳系的稳定性问题上来。
当然,这样的理解方法对问题的解决毫无助益。根据庞加莱的研究,我们不难猜测,太阳系的动力系统多半是混沌的,并没有理由认为矮行星和小行星的摄动作用可以被忽略。因此,太阳系的稳定性问题本质上是一个极端复杂的多体问题。即便如此,对八大行星、矮行星和绝大多数的小行星而言,椭圆轨道已是足够好的近似,纵然它们的轨道参数存在这样那样的长期变化,但其原因也能用大行星间的摄动理论一一解释。摄动作用确实会产生更高阶的近似项,不过,每一
项都可以用含有时间项的无穷级数去逼近,直到达到所需的精度。与此相关的所有力学理论,都被法国物理学家、数学家拉普拉斯系统地集成于他所著的5卷16册《天体力学》里。拉普拉斯在书中宣称,他证明了太阳系是长期稳定的,大行星间的一阶摄动效应不会随时间发生积累。后来,数学家泊松进一步证明二阶摄动效应同样不会积累。今天,我们知道,行星间的任意阶摄动效应都不会积累,只会产生有限的振荡项。可是,这个结论依然不具有说服力,因为当太阳系的演化时标被拉长至千万年的时候,混沌现象开始出现,情况也会随之发生一些变化。
1963年,数学家柯尔莫戈洛夫、阿诺德和莫泽共同提出并证明了著名的卡姆定理(定理的名字源于三个人姓名的首字母组合)。根据卡姆定理,确定系统与混沌系统之间并没有一道明确的分界线,而是存在一片广阔的过渡地带。幸运的是,太阳系的稳定性问题就位于卡姆定理所说的过渡地带上。该定理指出:只要太阳的质量在太阳系内占据主导地位,同时大行星的轨道偏心率e 和轨道倾角i 是小量,太阳系不稳定的概率就几乎是零。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认为太阳系几乎
是个稳定系统。不过,究竟何种量级才算是卡姆定理所说的小量,还有待进一步的探究。
N=100 000
接下来,让我们把星体的数目急速上调。当N抵达10万的时候,我们便进入了球状星团的世界。
据推测,银河系里约有200个球状星团。它们以银心为中心,在空间里呈球形均匀分布。目前已发现的系内球状星团约有150个,其余的都被银心遮挡,难以直接观测到。球状星团有两个明显特点。第一,形貌相似。无论是星系、星云,还是疏散星团,它们的外貌都十分多样化。可是,球状星团的模样似乎都差不多,恒星密度都是中心大外围小,呈规则的球形分布。第二,球状星团普遍很古老,有的年龄甚至超过了130亿岁(宇宙的年龄为137亿年)。根据以上两点,从天体力学的角度看,可以判定球状星团是一种异常稳定的多体结构。至于为何如此,目前还只有
一些定性的理解,没有定量的证明。
N=100 000 000 000
让我们继续疯狂上调星体的数目,直至抵达千亿量级。在这里,我们又碰到了另一大类稳定的多体结构:星系。与球状星团不同的是,星系的形貌多种多样。美国天文学家埃德温·哈勃曾对星系做了大量的观测,于1926年提出一种按形态划分星系的分类系统,之后不断完善,于20世纪50年代完成了著名的哈勃分类。哈勃分类里将星系归为4大类:椭圆星系、旋涡星系、棒旋星系和不规则星系。
说起对星系形貌的理论解释,必须要提到天才的华人天体物理学家林家翘和徐遐生。20世纪60年代,他们提出了星系旋臂的密度波理论。这是一种解释星系旋臂图样的简洁而漂亮的理论,至今依然被认为是旋臂成因的最佳解释。不过,近年来的一些观测表明,暗物质也许在塑造星系形态方面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否则宇宙中的星系不会是如今的模样。今天,相关的理论研
究依然是天体物理学的前沿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