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娟
自顺治朝进入北京后,炎炎夏日,大热曝万物,消夏避暑便成为夏日里清宫的重要事项,在有温度实测记录的乾隆八年(1743),北京夏季某日气温高达44.4℃。面对如此炎夏,乾隆帝苦暑的诗文《夏日养心殿斋居》说得明白:“都城烟火多,萦禁围红堵。固皆足致炎,未若园居良。”紫禁城中殿阁楼台顶高墙厚,冬暖夏凉,更是配备了当时能工巧匠制作的巧妙绝伦的消暑器物。
衣—绣罗衣裳照正夏
清代服饰制度已经完善,从《服色肩舆永例》到《大清会典》都对服装有严格规定,不同身份和场合要穿相应的衣服,且同一场合不能出现2种形式的服装。《大清会典》卷十九:“每岁春季换用凉朝帽及夹朝衣,秋季换用暖朝帽及缘皮朝衣,于三、九月内,由礼部拟旨,预期请旨。”帝后、大臣每年三月开始更换春装夹衣,每年九月开始更换冬装棉皮衣,一般于换服前一个月由礼部先择吉日上报朝廷,经皇帝御批,再由宫中传发公文到每个衙门,然后到期统一更换。这一制度保证了季节变化时帝后大臣服装整肃,避免出现各季服装混穿而致仪容不整、礼节不齐的现象。
满洲服饰呈现出鲜明的北方民族的特点,衣多长袍、紧裤,斜衽,窄袖、箭袖,或短衫马褂,主要分为冠服、衣服和佩饰,有冬夏之分。
冠章服制 立国之经
冠的材质依季节变化而不一样,“冬戴元狐大帽,春秋尖缨貂帽,夏缀缨凉帽”,夏季冠饰和冬季冠饰的主要差别在于其材质,夏季为防暑热之需,用玉草、藤丝、竹丝或青绒做成,不同身份等级则装饰符合身份的饰物。如皇帝的夏朝冠,以织玉草或藤竹丝为之,缘石青金片二层,里用红片金或红纱,上缀朱纬,前缀金佛,饰东珠十五。后缀舍林,饰东珠七。顶三层,贯东珠各一,皆承以金龙四,饰东珠如其数,上衔大珍珠一。
蟬衫麟带 水萦金缕
服饰根据不同场合分为朝服、行服、吉服、常服,不同季节有相应服饰,按厚薄分为单、夹、棉三种。夹一般是春秋季服装,棉为冬季,夏季服装为单。单衣在材质上一般使用纱、纳纱、缎、绸、缂丝,纱为最多,是夏季最受欢迎的服装材质。
清宫对穿衣十分讲究,礼仪也非常复杂,每天在不同场合都需要更换不同服饰。据咸丰四年(1854)五月二十七日《穿戴档》记载,当天为夏至日,咸丰帝去方泽坛祭地前,“上戴绒草而缨苍龙教子正珠珠顶冠,缀珠重一钱九分,穿黄直径地纳纱织金纱边朝袍、石青直地纱纳绣洋金金龙褂、戴金镶松石斋戒牌、戴东珠朝珠系自鸣钟,束金镶琥珀四块瓦方祭带,穿蓝锻凉里皂靴”,到地坛后更衣祭地换冠,“珠顶冠下来,戴清凉绒缨朝冠”,祭祀后回斋宫后又将祭祀时穿的朝冠、朝袍、金龙褂、斋戒牌、朝珠、方祭带、蓝皂靴等全部换下,“戴万丝生丝缨冠,缀珠重一钱九分,穿蓝葛纱袍、石青葛纱褂、戴菩提朝珠系内殿、束白玉钩马尾纽带,穿青锻凉里皂靴”,后到养心殿“朝珠下来,换酱色葛纱衫”,晚上八时四十五分“更换蓝直地纱袍、绣石青芝地纱金龙褂,戴迦南香朝珠系内殿。至明殿拜斗毕,还后殿,朝珠,金龙褂下来”。当然夏至日因涉及祭祀,服装更换相比较而言更频繁,但纵观咸丰四年《穿戴档》,咸丰帝几乎每天都更换不同的服饰。
滔滔夏日 琳琅配饰
不同服装一般都有相应佩饰,主要有朝珠、朝带、吉服带、常服带、行带、金约、领约、耳饰、钿子、遮眉勒、簪、钗、步摇、耳挖簪、扁方、手镯、指甲套、扳指、戒指、荷包、香囊、批领、硬领、领衣、霞帔等。配饰品目繁多,少有冬夏之分但也略有不同,如《燕京岁时记》中记载“由礼部奏请,大约在二十日前后者居多,农历三月,换戴凉帽时,妇女皆换玉簪,八月换戴暖帽时,妇女皆换金簪”,即金簪和玉簪在使用上有季节之分。
此外,清宫内廷端午节有赏赐宫眷臣工锭子药等防暑驱邪物件的老例,锭子药是驱邪治病、防疫健身一类药物的总称,主要作为防暑药使用,将锭子药装入荷包、香囊随身携带,既美观又实用,是典型的实用型夏日配饰。
食—沉李浮瓜冰雪凉
对大多数人而言清宫御膳是神秘的,翻看《清宫御膳档》后会对御膳有个简单的印象,即除了燕窝、鱼翅等几例食材外,其余几乎都是百姓平时能够食用的菜肴,甚至最普通的菠菜豆腐片汤、老咸菜和酱瓜之类也会出现在皇帝的饭桌。乾隆帝就十分喜爱各类小菜,如“江南河道进贡的酱瓜、酱姜、酱王瓜、酱杏仁、酱豆角;河东河道进贡的瓶装卧瓜、瓶装小王瓜、瓶装小豆角、瓶装八仙菜、瓶装瓜丝;浙江进贡的糟鹅蛋、糟鸭蛋、槽萝卜;盛京进贡的卤虾云豆、卤虾豇豆、卤虾茄子、卤虾苤蓝、卤虾王瓜;锦州进贡的卤虾豆角、卤虾芹菜等”,制作这类小菜的大部分蔬菜都是产自夏天的。
适节适味 不时不食
御膳最大的特点莫过于不时不食,“不时不食”出自《论语·乡党第十》,指吃的东西都是应时令的,到什么时候吃什么东西,夏天就该吃夏日的美食。御膳在选料和加工、造型和搭配、口味和营养、盛器和菜名这几个方面都做到了极致,在原材料的选择上,可以随意选择各地夏日的名优土产。
清宫有着“人所饮食,必先严献”的原则,每月最新鲜的蔬菜瓜果、飞禽走兽作为祭品首先供奉祖先,由此可以从供奉食材的内容推断宫廷当季享用的时鲜菜肴。据《大清会典事例》记载“五月供奉桃、雏鸡、李、桑葚、杏、瓜子、蕨香、鹅,六月杜梨、西瓜、葡萄、苹果,七月梨、莲子、菱、藕、榛仁、野鸡”。《帝京岁时纪胜》及《燕京岁时记》中对北京夏日蔬菜瓜果有更多的记载:五月小麦、玉米、蒜苗、莴笋、榆钱、青蒿、豇豆角、豌豆角、扁豆角、腌稍瓜、架冬瓜、绿丝瓜、白茭瓜、西瓜、甜瓜、云南瓜、白黄瓜、白樱桃、白桑葚、桃、杏、李;六月雪藕、莲、河藕、鲜菱、芡实、芡菇、桃仁;七月禾黍、秋蟹、苹果、栆、丁香柿、石榴、葡萄、梨、山楂、蜜饯。
酪浆雪质 祛暑清凉
夏季清宫冷饮中最出名的是各种冰碗,也叫“甜碗子”,有甜瓜果藕、百合莲子、杏仁豆腐、桂圆洋粉、葡萄干、鲜胡桃、淮山药、枣泥糕等。甜瓜果藕是把新采上来的果藕芽切成薄片,和去籽的甜瓜配在一起,冰镇了吃。
冬季采冰储藏到夏季使用这个方法由来已久,《周礼》就有记载。清代的皇帝还会依照品级赐冰给官员,从入伏日一直持续到立秋,首都各衙署的官员们依照品级持有冰票,到相关部门领取皇帝颁赐的冰块。《大清会典》中记录,清廷在紫禁城、景山、德胜门外、正阳门外都设有官窖,共计18座,紫禁城中的冰窖就有5座,位于西华门内,可藏冰2.5万块。
荔枝应该是夏季清宫最奢侈的水果了,一般现摘现吃。每年由福建进贡荔枝树,荔枝树运到宫里后除了帝后可享用外,王公大臣也会沾些“皇恩”。乾隆四十七年(1782)七月初二的荔枝树上的荔枝是这样分配的:“七月初二日(摘)下荔枝十一个,吊(掉)下六十四个。上进四个,插瓶用二个。给裕皇贵妃鲜荔枝二个,愉妃一个,六阿哥、八阿哥、和敬固伦公主、绵恩阿哥、绵亿阿哥、绵惠阿哥每位鲜荔枝一个,阿桂、诚亲王、三宝、英廉、金简、曹秀先、曹文直、丰申音德每人鲜荔枝一个,颖妃、容妃、惇妃、顺妃、诚嫔、循嫔、林贵人、禄贵人、明贵人、十公主、十一阿哥、十五阿哥、十七阿哥每位鲜荔枝一个,睿亲王、庄亲王、郑亲王、束亲王、福隆安、和申、梁国治、董诰、福常安、永福、扎拉丰阿、德勒克、巴拜、丹巴多尔济、丰申吉伦、喀宁阿、海兰察、德保、孙权、台蒙阿、巴钟、嵇黄每人鲜荔枝一个,热河堪布喇嘛鲜荔枝一个,扎什伦布堪布喇嘛鲜荔枝一个。”差不多每人也只是分到一个荔枝,可见当时荔枝在北京是何其稀有。
珍馐玉盘 美食美器
夏日宫廷膳单常见的有清蒸鸭子、芽菜炒肉、青笋晾肉坯、大炒肉焖玉兰片、烹鲜虾、碎溜笋鸡、酸菜花炒芽豆、燕窝三仙汤、八仙鸭子烩藕、山药红白八宝鸡羹、糟鸭子酱肉、馕藕、青酱茄、瓤冬瓜、肉片焖丝瓜、鸭丁溜毛豆、燕窝红白鸭子大菜汤、八宝果羹、果子粥、荷叶粥、绿豆仓米水膳等,结合当季蔬果,四月换拌凉菜,六月至八月增拌藕和江米藕,夏三伏加绿豆粥、煳米粥等。夏季食用的肉类以鸡、鸭、虾等白肉为主,蔬菜以芽菜、青笋、玉兰片、冬瓜、丝瓜、绿豆等凉性食品为主,还有多种汤羹类,总体菜肴清淡,易于人体消化。
《乾隆五十四年五月初八日节次照常膳底档》记载:五月初八日早膳“挂炉鸭子,挂炉肉,野意热锅,山药鸭羹热锅,拌老虎菜,拌凉粉,菜花头酒炖鸭子,小米虾炒菠菜,糖拌藕,江米藕,香草蘑菇炖豆腐,烩银丝,豆尔首小馍首,倭瓜羊肉馅包子,黄焖鸡炖豇豆角,鸭羹,鸡汤馄饨,绿豆水膳”,共18品菜肴,御膳后食用应季瓜果,夏季即为桑葚、白杏、枇杷果、西瓜、樱桃、荔枝、水蜜桃、葡萄等。
上述基本介绍了皇帝的夏日饮食,最后提一例滿人在夏天爱吃的食物—“酸汤子”,用水把玉米、荞麦或高粱米泡开,磨成水面,发酵后用漏斗挤成面条状煮熟,食用时分清汤和浑汤,清汤的汤条捞出后拌以蔬菜或佐料,浑汤则是把汤条和汤混合盛出。酸汤子味酸甜,夏天吃起来特别爽口。
住—谁道园居不是家
紫禁城虽始于明代,但今日所见的殿宇多数为清代兴修。紫禁城是清朝历代帝后生活、居住、办公的场所,整体建筑可以分为外朝和内廷两部分,总体上是依照《礼记》《考工记》和传统礼制来布置的。
何处堪消夏 殿阁生微凉
紫禁城选址在广阔的平原上,具有较好的散热条件;金水河的水面有利于炎热气候的调节;屋顶的弧面型板和筒瓦结合,加速了屋面热量的散去;多重檐的建筑形式,除了能增加室内采光外,也给室内空气转换开辟了多通道;屋檐“檐步五举,飞椽三五举。柱高一丈,平出檐三尺,再加拽架”也深藏奥秘,可能考虑到北京地区冬至正午太阳高度角为27°,夏至正午太阳高度角为76°,匠人以此来设计出檐的角度,宫内建筑有了这个角度的屋檐,就能够在夏至前后,屋檐遮阳,到了冬至前后,阳光满室。
宫殿的窗也是很特殊的,到了夏天,门窗的上半部可以支起来,下半部可以摘掉,全部敞开通风;同时在屋檐前悬挂帘子,将门窗置于阴凉的范围内,挡住太阳光的直接照射,并有空隙可以通风。宫里的帘子有等级之分,最好的是用斑竹、香妃竹等编织而成,差一些的用苇箔。除悬挂帘子,宫殿门前院里也会搭起凉棚,一般四月开始,宫殿四周以木为支架,上铺苇席,席下用绳系着,可展可卷,中午展开遮阳,早晚卷起通风。《宫女谈往录》中就提到一个类似的搭建在颐和园乐寿堂的天棚:起脊的天棚飞檐鸱尾,看起来跟正式宫殿一样,四面有通风进阳光的窗子,窗子上装有像浏阳粗夏布似的窗纱,窗子根据晨昏、晴雨、风向,可以随意地开阖。不管刮旋风还是下暴雨,天棚安然不动,不许进一星水点儿。道光帝的诗《凉棚》亦讲得明白:“南窗无奈夏阳娇,架木为棚谢斫雕;势辨纵横连广厦,形成栋宇丽清宵;何劳百堵兴功象,却喜千章布荫遥;苇席匀铺荫满地,绳牵舒卷晚凉招。”
不得不提的还有清宫的“空调房”—在宫殿里摆上一个可移动的冷源(放冰桶的柜子)。柜子多用红木、花梨木、柏木为内胎,也有用金属胎的;冰桶箱体用铅或锡为里,能起到较好的隔热作用,箱底有小孔可以排放融化的冰水。上部镂空为冷气出口,中间可冰镇和保鲜水果、食物。
夏日身处这样的“空调房”中,再搭配一套夏日寝具,那住得何其惬意。凉爽的寝具首当其冲就属瓷枕,其枕面是一层釉,中部空心不蓄热,非常冰凉。乾隆帝很喜欢瓷枕,觉得“瓷枕通灵气,全胜玳与珊。眠云浑不觉,梦蝶更应安”。其次是玉簟,也就是凉席,材质奢华者有玉石、水晶、象牙,更为普及的材料就是植物类的竹、草和织物,清凉隔热。最后是蚊帐,阻隔了夏日蚊虫的叨扰,并且可在帐内悬挂茉莉、珠兰等香花,夜帐中沁人心脾、香气四溢,睡觉定能做个好梦。
扇子是夏季必备之物,清宫扇子的功能不仅仅局限于消暑,更是一种装饰、一种艺术品、一种文化。清宫的扇子绝大多数是手转式,有折扇和团扇之分。团扇按质地不一样还可以分为竹扇、羽扇、象牙扇、芭蕉扇等,折扇则以纸质为主,也有少量的绢和纱质地。此外还有人工绳拉的风扇,在一个轴上装扇叶,轴心上拴绳索,侍者手摇轴心上的绳索,扇叶被带动旋转就伴有凉风。内务府档案中,雍正帝让内务府郎中保德改造风扇:“尔等做的风扇甚好。朕想人在屋内推扇,天气暑热,气味不好。不如将后檐墙拆开,绳子从床下透出墙外转动,做一架,拆开墙洞,照墙洞大小做木板一块,以备天冷堵塞。保德收拾冬暖阁之日再拆墙砖。再做一架放在西暖阁门北边,绳子从隔断门内透在外边转动,钦此。后于七月初五日做得拉绳风扇二架呈进。”从此处可看出,雍正帝想要内务府在养心殿内做的便是绳拉式的大风扇。即便是这样,充满烟火气的紫禁城亦不是清帝心中避暑的良地。
园居知风月 惬怀夏日长
清宫最惬意的消夏避暑,莫过于离开紫禁城,去到畅春园、圆明园、颐和园和避暑山庄等离宫别苑园居。
清代较早明确提出要出京避暑的是多尔衮,不过至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南巡归来,才开始在明清华园废址仿照江南园林修建了畅春园,也是清朝皇帝在西郊的第一处常年居住避暑听政的离宫。康熙之后又陆续修建了圆明园、颐和园、静宜园和静明园,组成了北京西郊皇家苑囿—三山五园,作为居住和避暑听政的离宫。康熙帝避暑于畅春園时“夏季天热,懒于行走,朕于畅春园养身七十日,暑天不觉已过”;在口外时“因朕在口外,未觉夏暑”;在避暑山庄时“朕避暑于此,饮食倍增,精神爽健”,言语中都是对在离宫别苑避暑的欢喜。有统计显示在清王朝存续的268年间,皇帝有226年在西郊皇家苑囿避暑理政。
这其中最声势浩大的避暑行动当属去往承德避暑山庄,承德夏季的平均气温在25℃左右,气温舒适宜人,自山庄建成后到清中期,皇帝农历五月到山庄避暑,九月或十月木兰秋狝后回北京,几乎半年的时间在避暑山庄,除处理日常政务外,皇帝还在这里接见王公大臣、少数民族首领及外国使节,这里俨然成为清代的第二个政治中心。据统计,康熙帝到避暑山庄避暑和进行秋狝活动51次,乾隆帝52次,嘉庆帝20次,咸丰帝1次,共124次,可见清帝在有条件的时候消夏避暑还是最属意承德避暑山庄。
消夏避暑的最高境界莫过于心静而自然凉,《礼记·月令》中提到:仲夏之月,“君子斋戒,处必掩身,毋躁,止声色,毋或进,薄滋味,毋致和,节嗜欲,定心气”。静是一种心态,寻觅这种态度最好的方法自然是读书,夏日读书,在书海中徜徉,“我爱夏日长,清风拂轩户。图书堪避炎,该览鉴今古”,想必读书消夏应该是清宫消夏避暑的一个更高的境界吧。
本文为南京博物院青年课题《清宫消夏避暑初探》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08102019107。
(作者为南京博物院典藏部工作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