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睿
长途货车在服务区里排着长队。一辆橙黄色的货车在灰灰绿绿的货车队伍中显得格外显眼,两分钟前我已经盯上它了——橙黄色正是永路物流公司的品牌识别色,我自然不会弄错。
我缓步前行,凭肉身与这些钢铁巨兽为伍,每路过一辆,便故意与这些货车车身轻轻相擦,让外衣随机沾染点尘土,看上去就像是在旅途中不小心弄脏的。
今天我被安排在这条连接下福海与都旁市的城际高速上执勤。
城际高速网四通八达,它是大陆的输血管、廉价经济的命脉、唯一还倚重人力资源的乌托邦、禁飞后的希望……不管人们怎么形容,我都觉得它更像是我的神经网络,因为我对它太熟悉了,熟悉到凭第六感就能判断应该在哪里上车、在哪里下车、和司机攀谈15分钟的时间货车大概跑了多少公里、下一个服务区在哪儿……而不用依赖我背包里面那本工作指引。
我看着那辆橙黄色货车的司机在服务区休息好后爬上车,把货车从长长的队伍中驶出。
我慢慢从充电桩后面走出来,略微弯腰,故意让背包显得沉重,然后对着这辆货车伸出右手,竖起拇指。
司机看见我,打起双闪灯,电磁悬浮车底正在跟车身的惯性做对抗,发出减速时特有的嗡嗡声,然后缓缓靠入临时停车道,最后在我身旁停稳。
“咔嗒”——副驾驶位置这边的门打开了,我顺着货车上的脚踏板爬进驾驶舱。
“谢谢!”我带上车门,装模作样地拍拍身上的尘土,“这世道,让人搭便车的好司机不多了。”我把背包卸下,食指轻轻一挑,暗中启动了背包里的记录仪,然后把背包放到座位后面的置物架上。这样我们的谈话过程将会被记录下来,同步上传到公司的人事管理数据库。
“客气什么,换谁都一样,我们货车司机呀,都喜欢便车客,路上有个人陪,能聊个天,多好!”
货车重新上路,驶入城际高速网络,汇入浩浩荡荡的车流中。
我报以礼貌的微笑。看来这货车司机是个话痨,这正合我意。
“哥们儿,怎么称呼?”货车司机对我的目的地不太感兴趣,他们大多如此,总希望有人能一直陪着聊到终点站。
“何以明。”
“我叫余勇恒,大家都叫我老恒。”货车司机的嗓音沙哑,音量却很高。
“大家都叫我阿明。”我补充道。
我快速地打量他一番,发现他外形还不错,竟没有小肚腩,只是手臂上的肌肉有点松弛了,背也有点儿驼,不然真可以去参加时下女孩子们很喜欢看的型男大叔比赛,单凭他那修得整齐的络腮胡就能随便拿个名次了。
“我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你?”老恒蹙起眉头。
看着他陷在眉骨下深邃的眼睛,我已经能够想象台下女粉丝们会发出怎样的尖叫。跟这位帅大叔比起来,我的外貌确实拎不上台面,于是我顺着他的话,让话题别往容易露出破绽的方向发展,“可能是我长了一张‘大众脸,哪像您这么帅。”
“啊,你别误会,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老恒摆摆手。
我也微笑着摆摆手,表示在开玩笑。
“去四角市?”老恒问。
“不,金水镇。”
“哦,那太近了,不足二十公里就到了。”老恒的语气透着掩饰不住的失望。
“還好吧,您这批货是要拉到哪里去?”
“都旁市。”
“这么远!”我朝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装出背包客应有的疲态,有气无力地感叹道:“前路漫长啊。”
“你觉得前路漫长,那是因为你没有目标,更不清楚你的目标在哪儿。”
十个货车司机中至少有五六个都会讲出这种论调,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为了激发他的积极性,我敷衍一句:“哦,是吗?”
“当然,这是跑长途的人才有的觉悟,哈哈哈哈!”老恒爽朗地笑着。
我欠了欠身,双臂搭在胸前,望向窗外。凭我以往的经验,老恒这种性格类型属于你越不搭理他,他越有倾诉欲望的那种。
果不其然,老恒突然唐僧“附体”,对着我念叨起来:“这都旁市啊,说近不算近,说远又不太远,还有大把城际路线远着呢。都旁市,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我从下福海出发,先到临威市,二百五十公里;下一站就是长青,不过二百公里;再下一站铁木城,是有点儿远,差六公里就有三百了;再然后啊,在金水镇送你下车,之后再跑一百多公里到四角市,到了四角市,离都旁市就没多远了。”
“所以,你把目标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就觉得不远了?”我转头瞥了他一眼。
“对!”老恒显得相当兴奋,说话也特有劲儿,“每一段路有多长,到什么地方,你心里得清楚。当你心里清楚目标在哪儿,还有多久可以到达,那目标就离你不再远了。”
“开个车哪来这么多哲理。”我双腿一伸,搭在控制面板上。
在我腿旁不远处有一张巴掌大小的照片,照片通过细弹簧夹支在控制面板上,在货车行驶过程中一直轻微摇晃着。
照片中是一个中年女子的正面半身特写,她外面穿着一件网纱防晒衣,里面的紧身泳衣被泛着光的海面衬托出来,曼妙的身材在光晕中若隐若现。的确是个颇有姿色的女子,笑得比阳光灿烂,似乎是刚刚被人逗笑后抓拍的。
老恒发现我注视着照片,说:“我老婆。”
“老恒你真有福气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过奖!嘿嘿!过奖!”老恒笑眯眯的,笑到连眼角的鱼尾纹都在表达着他的幸福。
我假装在注视路面,不着痕迹地点了一下智能手环,从公司的人事数据库调出老恒的个人资料,数据信息经系统整理后传入我的视神经,以图文形式呈现在我的视觉中:
余勇恒,男,今年53岁,籍贯将州。他的妻子——照片中那个风韵犹存的女子早在十九年前那场著名的“全国大塞车”事故中丧生了。
我的思绪随着路面渐行渐远……我到底是怎么了?每次提及这起事故,我胸口就会隐隐作痛。“全国大塞车”这几个字就像一把刀刮开我表面那层“青苔”,露出“青苔”下的累累伤痕。
回想十九年前那场事故,确实令许多人心痛!上百个城市的城际交通陷入长达两个多月的瘫痪,货物无法如期到达目的地,牲畜在路上饿死,冷链里面的海产品在公路上发臭,各种食物被附近的难民分食,受伤的乘客无法得到及时救治,城里也有不少人死于饥饿和恐慌。
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只因路边山崖上的一块落石碰巧砸到一辆自动驾驶货车的环境感受器,自动驾驶系统马上做出被攻击的判断。碰巧车上运载的货物属于高价值的实验部件,整辆车的防卫系统进入应激防守状态。继而,车头撞上了路边的防护栏,车身以侧倾的姿势停了下来,防卫系统开始攻击从后面撞上来的汽车,再然后,影响范围波及到反方向的车辆,更多的自动驾驶汽车加入了这场混乱,这场混乱碰巧堵住了五个城市之间的关键交通要点,再然后……
再然后,修订后的《人工智能自动驾驶交通法》法案通过,界定自动驾驶系统只能作为辅助系统,只能在城市中的运营车辆上应用,比如城市里的出租车和公共汽车。所有的长途汽车都需要配备人工坐席,必须由人类负责主驾,智能系统只能提供辅助。这是明确规定的,运输业要严格遵守,否则运输牌照就要被吊销。
我没细看也不敢细看老恒妻子的具体死因,反正这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对我而言更不重要。
“等跑完这两趟,”老恒爽朗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我就买一颗足足两克拉的钻戒,回去给她戴上。她跟我这么些年了,老是埋怨我从来没向她求过婚。”
“你们当货车司机薪酬真高!”每次与货车司机攀谈,我都不得不提及这一点,因为这样能够提升他们的自豪感,令他们的心态更加积极。而我,不得不把感情塞进这句话里,让它听上去充满着羡慕与妒忌。
老恒打趣道:“假如你听到某人说‘等我干完这一票,别以为他要去抢银行,他只是个货车司机而已。”
“这又是何苦呢,有机器人干活养我们,我才懒得追求这些额外收益。”
“你呀——正因为有你这样想法的人太多了,所以公司要请个大活人,就得把薪酬提得很高才有人应聘。”
“假如我没猜错,”我吸了一口气,把话题扯回来,“当年是她倒追的你吧,不然怎么连个正式的求婚都没有?”
老恒点了点头,眯着眼无声地笑着。
其实摆在车里这张照片是合成的。这可怜的老恒,永远不会记得自己的另一半已经在十九年前离开人世,他沉浸在人工输入的记忆里,在这个幻象中,永远有一个妻子在等着他回家。
“两口子处得不错啊,你们现在住哪儿?”我突然感到鼻子一酸,赶紧把湿润的视线抛向窗外。
“将州。”
“在哪?没去过。”
“那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孩子呢?”。
“我跟她都是丁克主义。”老恒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对我一笑。
“也好,可以更好地享受二人世界。”
“哎,但自从我跑长途,相处时间就变少喽。”老恒突然有点儿惆怅,嘴角挂着的笑容渐渐消失。
我僵硬地笑了笑,“跑完这两趟,再过些天就能回家了吧?”
“嗯,她还在家里等着我哩。”
大货车就这么有条不紊地往目的地前进着,身旁不时有各式车辆飞速驶过。
老恒突然问:“你呢?怎么想到做背包客?”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一个人生活太无聊,又不想宅在家里,出来走走,见见世面。”
“到金水镇旅游吗?”
“也不算,就近买些补给,没有特别的目的,走哪儿算哪儿。”
“老家呢?”
“在化南。”这是一句实话。
“打算这样游荡到什么时候?”
“像你这样,等有人能把我困住的时候吧。”
老恒没再搭话,心满意足地看了一眼“老婆”的照片,继续不紧不慢地开着车,眼里全是爱意、满足与期望,似乎目的地离他真的不远。
几分钟后,我们到了金水镇服务区,老恒把大货车稳稳地停下来。
“你这人蛮有趣的,等我回家,我会把遇到你的事也讲给我老婆听。”
“这样最好。”我不由发出一句感慨。
“这样最好?”
“我是指能在路上认识你……这样真的最好不过了。”
“不知道为啥,我偶尔会觉得自己很孤独,尤其在路上的时候。所以多认识几个朋友总是有好处的,对不?”老恒把手伸了过来,眼里透出的友善叫人无法拒绝。
我识趣地把手伸过去,让我们的智能手环短暂相碰,交换联系方式。
我提起背包爬下车,跟老恒寒暄了最后几句,为他关上车门。待老恒的车驶远后,我点开手环,在他的联系方式那一栏按下删除键。
因为我们不会有下一次联系的机会,就算我们真的碰面,恐怕他已经不再认得我了。
而老恒回到公司宿舍睡觉时,他的记憶也会在睡梦中被精确地重置。是的,记忆重置技术已经十分成熟,所有记忆细节都可以被真实地重造,细微到他下车时踩到的一块硌脚的小石头,在服务区跟一台有点神经质的咖啡机器人怄气,吃快餐时发现有一只苍蝇掉在汤里……诸如此类。
而我们的“偶遇”在他的记忆中将不复存在,说不定他下一趟发车,遇到下一个心理评估员时还会重复聊着我们今天的话题。
在今后的岁月里,他的“老婆”在照片里将会越来越老,他永远不会回家,更不会去见他的“老婆”。他永远会以为自己才刚离开“老婆”几天时间,再跑几趟货,再过些日子就回家了。
他要是给“老婆”打电话,也会有专业的接线员应付他,就算应付不了,记忆技术员会干好他们的工作——把他的记忆再重置一遍就好。
他永远都只能在虚假的记忆里徘徊,永远都无法触及真相本身。
我默默地点开智能手环,记录着:251号驾驶员,心理情况正常,心态期望值正常,记忆植入情况正常……
不知道真相才是最大的幸福,对大家来说都是幸福。当初他签下合同,就是为了忘却丧妻之痛,为了赋予生活新的意义。是的,是他自己清楚地选择了这条路。
可能是昨晚睡得不太好,某种莫名的情绪从潜意识深处涌了上来。干我们这行的人都这样,能判人却不能自判,得尝试着去习惯。
我一时感触,站在城际高速边上发了会儿呆,看车流从眼前掠过,顺便让发酸的大腿肌肉舒缓一下。这工作虽然劳心费神,我却依然干劲十足,因为等上完这两天班我就领工资回家,儿子的保姆机器人得换了,他老是抱怨它听不懂同学们说的笑话。
我一鼓作气从城际高速边跑回服务区,上厕所,吃东西,然后准备着去截停永路物流公司的下一辆货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