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恢宙
“在我們看来,地球和彼岸行星文明正是太阳系文明的两个子文明,把这两个行星文明的联合体看成更大单元的太阳系恒星文明已经是大多数学者的看法,当然,也包括我。我们从地球漫长的文明史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交流在文明进步中所起到的作用。交流的重大意义远远不是两个文明的产物叠加这么简单,它更重要的意义是让文明之间的竞争机制发挥催促文明进步的作用。这并非我个人的臆想,而是现今历史学界的共识。我们对文明交流的意义还远没有研究透彻,比如在社会以及个人心理方面,但可以肯定的是,交流能大大加速文明的进程。因闭塞和隔绝而导致落后于世的例子数不胜数,因此,加强与彼岸行星的交流已成为科学界最强的呼声。自循环生态系统的研究已迫在眉睫,只有实现自循环生态系统,遥远而漫长的行星际航行与交流才有可能,而这一点,可以说我们已经做到了。但是,问题的关键不是技术方面,而是来自社会方面。从历史上来看,似乎每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历史转折时期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阻力,这也是有原因的,每当重大转折出现,那些在旧的社会体系中享受巨大好处的雍容贵佬们的利益必然会受到损害,他们势必会为避免这种改变的发生或是推迟这种改变而采取种种手段。这一次也无法绕开这个怪圈。
20多年前,我们曾发射过一个信号卫星,以作为彼岸行星与地球的信号中转站,这你是知道的,那是一个和地球处于同一轨道的人造行星,采用螺旋轨道进入预定的同步公转周期轨道。虽然轰动一时,但后来却没有了消息,政府通过种种间接的方式向民众传达出发射失败的信息,误导人们认为发射器已毁坏,然而,就在我们对联合政府冷嘲热讽的同时,那颗人造行星正完好无损地运行着,并昼夜不息地为地球送去来自彼岸行星的信息。
接下来的事情,可能更难以置信。正是由于这颗人造行星,地球政府了解到了彼岸行星社会需要什么和富于什么,如果我们没有猜错,彼岸行星是个水资源几近枯竭而矿产资源极富的文明,地球与彼岸在物质资源上几乎是天然的互补,因此,两个文明之间的星际贸易早在十数年前就已通过技术粗糙而又庞大无比的全封闭式无人飞船悄然进行,既得利益者由此获得了难以想象的财富,而绝大多数普通民众对此全然不知。为了能长时间占有这块利益,联合政府的大佬一方面大力销毁与之有关的所有痕迹并着力打压有关长距离太空航行的科学研究,另一方面又到处成立各种空置的科学研究中心,表面上做出热衷于航天事业的样子来迷惑大众。
现在,我来回答最开始的问题,为什么在理论上已经非常成熟的自循环生态系统技术实际操作起来却总难以成功。不成功,我则有机会利用自循环研究中心主任的身份获得更多信息;但如果成功了,我可能就会像之前的几任主任,比如内得劳斯·李、瓦尔·彭罗斯,还有我的恩师林纪慷那样无故失踪或暴毙。但这次,我并没有打算让那些“意外”像此前联合政府希望的那样发生,我隐瞒政府制作出这个完全有能力持续十年之久的核动力自循环飞船,就是为了今天借这个机会飞向彼岸行星,用事实让联合政府设置的重重障碍不攻自破。”
陈程望着手中的信,呆了半晌。他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他知道老师一直有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但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秘密是这般惊天动地。他感觉脑袋开始嗡嗡作响,太空中重力微弱,他却感到身体在向某个深不见底的暗处下沉。
他颤抖着拿起那几张纸,继续看了下去。
“这整个计划不可能由我一个人实现,事实上,一个由学者占绝大部分的反联合政府集体早已暗暗形成,我正是其中一份子,你的父亲也是。在我旅行星际的过程中,我将通过无线传输设备把周围的图景以及我在瞭望者号中的生活情景尽可能详尽地传输给由我们掌握的终端接收器,再通过网络传播到世界各地,到时候,我们将一齐向联合政府发难,揭露联合政府的所有陋行。
我个人认为,联合政府的种种举措并非人类走向太空的最大障碍,雍容贵佬最多也只能推迟文明进步的洪流,最终还是会被历史的巨浪冲走,而整个人类内心对太空的畏惧才是最可怕最关键的地方,就像数百年前人类文明恐惧于海洋的波涛。数十亿年前,当生命从海洋步履蹒跚地走向陆地时,对陆地的恐惧与对海洋的眷念恰如现在对太空的迷茫与对地球的依恋,但是,总有第一个生命向陆地伸出它那刚长出骨骼的前肢,总有第一个船夫冲向深不可测的海洋。前进是生命进化的加速器,也是生命的魅力所在,只有更广阔的空间文明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
此时,我很有可能正穿梭在茫茫宇宙中。如果我能到达彼岸,甚至即使没能顺利抵达而只是在太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荡数年,也足以鼓舞人类离开地球的襁褓走向太空。当然,更有可能的是,我会在不可预测的太空灾难中丧生。但无论如何,这些事情是必须要做的。
这是我所知道的一切,很抱歉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和你说这些,希望你能理解,我希望你能保留这封信,在最关键的时候,它可能变成压倒联合政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赵谨书”
信终于看完了,陈程脸色苍白,他的身体以最放松的姿态悬浮在救生舱狭小的球形空间里,大脑却开始了猛烈的思维撞击,“交流”、“联合政府”、 “彼岸文明”、“自循环生态”……这些名词狂风暴雨般地从他的头脑中一遍遍呼啸而过。很长一段时间后,终于,他开始平静下来,那些复杂而凌乱的东西从大脑中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比简洁而深邃的浩瀚宇宙,瞭望者号正游弋其中。那片混沌般的宇宙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一道拖弋在瞭望者号后面的光锥,如同彗星般缓慢而笔直地划过这片幽暗漆黑的空间,如同在一张巨大的玻璃板上孤独急行的蚂蚁,又如同在一个宁静而漆黑的夜晚轻轻划过海面的孤舟。
与此同时,瞭望者号孤独的身影正穿行在离地球一万公里的太空中,像一个久旅的游人。赵谨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回到地球,他并不是很在乎,他在乎的是,人类文明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开启,这最后一道枷锁终于被解开,两个宇宙尺度上近在咫尺的文明像两条从不同路径上奔腾的河流,现在终于开始了艰辛而壮阔的交融。这个过程或许比曾经地球上地方文明的融汇更艰难,但生存就是如此残酷,不能逃避,文明要么在自闭中等待毁灭,要么在更广阔的世界里寻找出路。
赵谨相信,不久之后,地球与彼岸行星相隔的这十六光分空间将会变成繁华的太空贸易要道,每年数以百计的来自于这两个行星文明的太空飞船将会穿梭其间,那将是名副其实的行星际宇航时代。对于地球文明而言,它是新航路开辟的继续,甚至可能比之前更为波澜壮阔,那可是行星尺度上的文明交流啊!他无比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此时,赵谨在瞭望者号中遥望地球,在一万千米的距离外,整个地球的轮廓完全可见,地球的直径随着距离的增加在持续减小,他感到内心有一丝不安,就像那只刚爬出海洋的原始脊椎动物。他知道,这种不安会随着时间不断增加,到最后甚至导致心理崩溃。但他没有想过再回到地球。
数日后,“瞭望者”号载着赵谨彻底消失在茫茫宇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