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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未来正在处理中

您的未来正在处理中

马修?克雷塞尔 孟捷 姚凯

编辑导语:

马修·科雷塞尔曾三次获得星云奖,作品经常发表在《克拉克世界》《类比》《光速》等国外知名幻想文学刊物上。在生活中,他不仅是一位作家,还是一位软件开发人员。

本期介绍给大家的这篇小说,大概可以算是他将两种职业生涯相融合的产物吧,讲述了一个未来世界程序员的人生。是的,即使技术发展到了可以创造一个虚拟世界的未来,打工人还是需要打工的。未来不一定比今天更美好,那么我们发展技术的时候,时刻保有一颗警醒之心才有可能让我们的未来尽量多一些人性化的考虑和温暖的设计吧。新年里,让我们以此共勉!

那条母狗又出现在巷子里,绕着垃圾箱嗅来嗅去,想找点儿残羹,但它不会找到的。玛莎上班要迟到了,来不及像往常一样喂她,但玛莎也不忍心眼巴巴地看着这只小动物受苦。这条野狗躲到印有条形码的垃圾箱后面缩成一团,玛莎拿出一盘微波米饭和一碗水放在她面前。她告诉自己,下班回家路上一定得记得买点儿狗粮。

“吃吧,姑娘。”玛莎擦了擦额头的汗,36℃,天越来越热了,“这是給你吃的。”

这条骨瘦如柴的小野狗犹豫着。天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样的麻烦事儿。

玛莎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掠过——老鼠——玛莎和老鼠互相吓了一跳。等玛莎回过头来,野狗已经不见了。

“你最好快来吃。”玛莎朝着空空如也的巷子说,“晚了就让老鼠吃光了。”

玛莎今年四十一岁,未婚。早几年,玛莎对自己说,还没结婚是因为还没遇到合适的人。转眼步入中年,玛莎又对自己说,还没结婚是因为珍视独立。然而,自从玛莎的父亲生病后,为了方便玛莎照顾他,他就搬来和玛莎一起住了。于是,“珍视独立”这个理由变得越来越缺乏说服力。也许命中注定玛莎此生孤单,凡人与命运抗争,命运始终是赢家。

玛莎很怕会迟到,幸好最终赶在早上8:45准点到达弗莱彻先生的三层公寓,和她的智能手表预估的到达时间一样。玛莎对着公寓门说出自己的名字和雇员号,门开了,玛莎走进去,门迅速合上,“砰”的一声震得玛莎耳朵痛。这时室外气温已经升至42℃,酷热难耐,玛莎身上整洁的工作制服被汗水湿透了。不过,弗莱彻先生的气候可控公寓室内气温只有20℃,凉爽宜人。

玛莎的智能手表显示,弗莱彻先生的沙发在三楼,于是玛莎继续往里走,途经十二个空房间,遇到一小队清洁机器人像士兵一样恭恭敬敬地分列两旁给她让道。根据公司的记录,弗莱彻先生六个月前就搬进了这所公寓,但你从表面上完全看不出他住了这么久,好些房间里还没有家具,半开的包装盒四散着就像古代废墟上的砖头。

空气中飘荡着油漆和新地毯的味道,玛莎跟着智能手表上的地图指示上了楼梯,一阵酸臭味袭来,有点儿像醋味,又有点儿像尿味,玛莎快受不了了。这味道和汗臭算是一对表亲,但比汗臭还难闻。玛莎继续往前走,味道越来越浓烈,玛莎知道不用看地图了,跟着这股味道走就行了。

和其他房间一样,这个房间的地板上也四散着半开的包装盒。但其中有一个包装盒被扯得支离破碎,就像圣诞节清晨被拆开的礼物。包装盒的碎片扔了满屋,仿佛一头饥饿的野兽吞走了盒里的礼物。这样的场景,玛莎见过上百次,用户们疯了似的拆开沙发包装盒,兴奋地组装好,尘埃尚未落定,他们已登陆“网生”。

弗莱彻先生躺在沙发椅上,眼睑下眼球转动,凹陷的脸颊上蓄着几周没刮的胡子。沙发的界面连接器紧贴着弗莱彻先生的太阳穴,发出轻轻的嗡鸣声;千万亿字节的信息涌来,频闪灯光照亮弗莱彻先生的大脑。弗莱彻先生的个人档案显示,他年仅二十二,已成为AAA级客户,是最能赚钱的人之一。想不到他的外形竟如此瘦弱苍白。不过,在“网生”里,外貌无关紧要,而这也正是一大卖点。

弗莱彻先生的机器仆人—— 一个由金属和塑料组成的人形物体—— 一动不动地站在弗莱彻先生身旁,控制台上的红色警示灯闪烁着。玛莎调出智能手表上的工作指令,查看工作细项。

两天前,网生公司与弗莱彻先生的机器仆人失去了联系,公司的人工智能读取了弗莱彻先生的档案,多次尝试自动修复无果,最后选出玛莎作为诊断问题的最佳技术人员到现场检查。所以玛莎才会来这儿。

玛莎把智能手表插入机器仆人的控制台,调出它的工作日志。日志印证了玛莎的猜测:网络板无法运行,这是本月第五起同类事件。

“去他妈的廉价狗屎!”玛莎说。

公司一直从哈萨克斯坦的一家五级供应商那儿采购硬件,那家供应商的产品跟这年头农夫的庄稼一样经常出状况。玛莎问过她的老板奥莱姆贝,为什么网生公司不换一家好点儿的供应商。老板告诉她,公司的人工智能算过这笔账,即便加上这些意外状况带来的损失,跟那家哈萨克供应商采购仍然比跟其他地方采购的成本低。公司荣誉也就值这点儿钱,玛莎心想。

修理工作非常简单,猴子都能做。玛莎换了一张新的网卡插入,启动诊断程序。诊断结束后,玛莎又多坐了几分钟,看机器仆人完成护理工作:静脉注射生命维持液和营养素,清理排泄物,清洗皮肤和头发,以及其他十几项健康方面的护理。最后这个事项——监视机器仆人护理弗莱彻先生——不是她的工作,但玛莎总是要在确认客户安全后才放心离开。如今,许多人连续几天,甚至几个星期待在“网生”线上。

弗莱彻先生在“网生”里干什么?出于好奇,玛莎点亮了沙发椅上的屏幕。在“网生”中,如果说大脑以4.216兆赫兹频率接收数据就像坐过山车一样,那么从平面屏幕上看“网生”就像看过山车录像一样。为了完成职业培训,玛莎体验过很多次“网生”,多到足以让她了解到,“网生”不适合她。不是因为“网生”的体验太可怕或者令她感到不适,而是因为“网生”比现实生活好太多,经历过“网生”之后再回到现实,就像从彩色世界回到黑白世界。

弗莱彻先生——在“网生”里叫“$大佬”——身处埃及金字塔风格的巨型夜店,站在最高的舞台上。奇异生物们在空中绕着他游动,留下火花和彩虹轨迹,营造出迷幻的气氛。弗莱彻先生的现实形象同虚拟形象“$大佬”比起来,就如同煤炭和钻石相比。在“网生”里,弗莱彻先生是个美男子,有着阿多尼斯般完美的身材比例,浸着汗水的每一块肌肉都闪闪发亮……伴随着玛莎听不见的音乐,“$大佬”手舞足蹈。舞台下方,大概有四百万生物——其他“网生”用户的虚拟形象——在闪烁的灯光下摇曳。这几百万生物的形态奇特怪异,在数十亿年进化的生命之树上都找不到这样的杂交动物。他们在“$大佬”的带领下推推挤挤、摇来摆去。这是一场全球四百万顾客共同参与的盛大的狂欢/舞会/派对/节日聚会,而现在还不到早上九点。玛莎好奇,这都是些什么人?什么人这么有空,不去工作还有钱整天来玩这个?什么人能够在世界逐渐走向灭亡的情况下,纵情跳舞、纵欲、浪费生命?

一排彩色的聚光灯在场内扫了一圈,最后照在“$大佬”身上,“$大佬”的动作停下来,摆了个战士造型。他的胸前出现一排文字,一个个纯金的字在他的皮肤上显现。

“驻足古驰!”上面写着。

然后,“$大佬”像掷铁饼的奥运会选手似的,朝舞池扔出几千个金币。跳舞的动物人像一群饥饿的企鹅一窝蜂扑上去抢金币,不是每个人都能抢到。

瑪莎在屏幕上查询了这些金币的用途。

买古驰“网生”穿戴设备立减25美元。付款时输入密码XG74BH使用优惠券。

“网生”里的广告投放时间安排得精准到秒。早上9:02:14,“$大佬”推广新的“网生”原生游戏《杀戮邪典第四部:复仇之血》,推广创意是用激光来复枪“谋杀”几千个现场的派对参与者。9:06:37,“$大佬”与巨型乌贼搏斗并取得胜利,这是为“网生”原生电影《地狱深处》所做的推广。

早上9:09:15,“$大佬”向所有自愿参与者发放了一次颅内极乐体验,这是最新远程应用柔触的广告。9:12以后的广告时段,节目表上显示为:“正在处理中。”玛莎知道这意味着公司的人工智能正在运算复杂的多层方程,包括顾客数量、顾客喜好、顾客购买历史,以及今天的广告主愿意为投资回报率最高的广告花多少钱。玛莎记得在有关材料中读到过,人工智能的分析方法太难懂,连公司的技术人员都承认他们并不知晓个中原理。

玛莎在屏幕上查看了弗莱彻先生的生命监测仪,结果显示:多巴胺和安多芬水平极高;皮质醇荷尔蒙过高,处于危险水平;血压、体温和心率过低;血液中有五种标记物表明他严重营养不良。

其实玛莎不看屏幕也知道这些。这名年轻男子和她见过的所有“网生”用户一样面容憔悴。臀部和肩部的骨头凸显,面部凹陷,腿部水肿。“网生”的机器仆人尽职尽责,但它们能为人体所做的实在有限,无法阻止一切陷入无序。况且弗莱彻先生的机器仆人已经离线两天了。

窗外,一辆垃圾车轰隆而过,十几个机器人尾随其后沿街而行,把垃圾箱里的垃圾倒进垃圾车,动作之快让玛莎目不暇接。整个画面看上去就像蜘蛛在拆网。

玛莎打开弗莱彻先生的机器仆人的代码库,点进子文件夹。文档的修改时间没变,和玛莎上次查看时一样,也就是说公司的人工智能还没发现并修补漏洞。这个软件错误迎面注视着玛莎,这是个非常危险的漏洞,可能导致机器仆人严重错判客户的身体健康状况。一旦代码有微小改动,这个漏洞就能致命。一周前,玛莎诊断出生命监测仪读数有误,当时她就已经发现了这个漏洞。

最近一次玛莎听闻的数据是,全球75%的人每周至少登录一次“网生”。数十亿人靠这个软件确保自身安全。玛莎可以向她的上司汇报这个漏洞,那么下次发薪水时她就能多拿162.14美元的漏洞发现奖励。她的老板奥莱姆贝会朝她微微一笑,拍拍她的背。第二周,玛莎还是继续在另一所巨大而空旷的房子里修理机器仆人身上出错的网络板,组成零件仍然是哈萨克进口的;这样一来,那个待遇尊贵、备受宠溺的“孩子”就能继续向数百万“朋友”出售没用的垃圾货,而网生公司也能继续日进斗金。

玛莎盯着这个文档看了一分钟,然后关掉,并删除了浏览记录,接着继续替换出错的网络板。

今天的广告轰炸是智能纸尿裤。从街头、地铁、巴士到家里,玛莎一路上都看到这些广告,公告板、墙体屏幕、平板电脑,甚至连玛莎的智能手表上都是这些广告,密集得让她透不过气来。

“晚安,玛莎!你知道吗?我们的纸尿裤能够提醒看护人及时更换。有了我们最新研发的“湿度适应”科技,我们的纸尿裤使用时长是市场领先品牌的两倍。”

“$粉色狐狸”—— 一个优秀的广告合成形象,在今天的大多数广告中,都担任纸尿裤模特。几个月前的某个寂寞时刻,玛莎在浏览器未开启隐私保护模式的情况下,搜索了“$粉色狐狸”,现在无论玛莎走到哪儿,这位十九岁可男可女的仙子始终伴其左右。老是有广告出现在玛莎面前,玛莎不敢相信也不愿承认自己竟然看了这么多广告。

回到公寓,玛莎汗流浃背,全身精疲力竭。“他妈的!”玛莎瞥见放在桌上的空的微波米饭盒。她忘了买狗粮。

“外面他妈的是谁?”卧室里传来声音,“老子有枪!”

“是我,老爸。”玛莎无力地说,“玛莎。”

“谁?”

“玛莎!”

玛莎的父亲当然没枪,他大多数时候连床都下不了。但这不妨碍他每次听见玛莎到家就出言恐吓。

“屋里怎么这么热?”玛莎问。温度计显示屋里温度为31℃。“老爸,你怎么把空调关了?不能关空调!很危险的。”

玛莎把空调温度设置为23℃,这是软件允许她设置的最低温度,她在心里暗暗记下,要取消老爸声控恒温器的权限。几周前,玛莎跟公寓管理员抱怨过空调的低温限制,公寓管理员解释说这不是他能控制的,是厂家为了符合国家规定做了统一的自动升级。玛莎抗议说,她拜访客户时经常发现他们的恒温器可以设置到更低的温度。公寓管理员耸了耸肩说,他也做不了主。

玛莎穿过门厅走向父亲的卧室,越往里走臭味越浓,电视机音量越大。

玛莎一踏进卧室门槛,就听见父亲咆哮道:“黛安,你他妈去哪儿了?我好饿,见鬼!”

“妈死了,爸。”玛莎平静地说,“我是你女儿玛莎。”玛莎眉头一皱,捏住鼻子,“天啊,爸,你又拉在身上了吗?这屋闻着跟阴沟似的。”

玛莎的父亲躺在床上,上下两层床单①半遮着身子,汗淋淋的,没穿上衣,凹陷的脸上映着电视机发出的闪烁白光。

“2037年末到2038年初的这个冬天,授粉蜂群的数量又下降了6%。”电视上一个像素级完美的丽人说,“根据最新研究,从2020年至今,这一数据已下降91%。种植玉米、小麦、水稻、大豆和高粱的农夫纷纷向希夫政府请求得到更多援助,因为授粉不足,当季的庄稼很可能又要歉收。”

“骗子!”玛莎的父亲尖叫道,“都他妈是假的!该死的骗子!”

电视画面切换到希夫总统,他正在热气腾腾的浴缸里喝着鸡尾酒,三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在给他按肩。“这些农夫是咎由自取,谁让他们不靠无人机授粉。”希夫总统说,“我告诉你们,室内种植才是未来,靠虫子干脏活儿实在太傻了!”

“电视,关机!”玛莎说,电视照做了。房间陷入寂静,就像某个她从未真正喜欢过的朋友突然缺席了。

“喂!”父亲说,“我在看电视呢!”

“你是在吼电视。”玛莎说。

“电视,开机!”父亲说,指示灯亮了,声音轰然闯回房间。

玛莎气冲冲地绕到梳妆台后面,拔掉电源线。

“你这个贱人!”父亲厉声道,“你干吗关掉电源?”

“爸,”玛莎说,“你好臭。”

玛莎靠近父亲,父亲的眼里闪着泪光和愤怒。玛莎掀起上层床单,瞄了一眼,皱起眉头转过身。她没想到这么糟。

“天啊,”玛莎说,“你就不能像个人样去厕所拉吗?”

父亲突然抽泣起来,声音也变得轻柔,“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玛莎合上双眼,“$粉色狐狸”穿着纸尿裤的身体在她眼皮下摇曳。

玛莎有时会想,难道广告比她更了解她自己?

玛莎给父亲洗澡,喂饭,换上干净的床单,尽量去除空气中残留的异味,然后瘫倒在父亲床边的椅子上。父亲轻轻地打着鼾,电視上播放着某部老科幻片,讲的是有个家伙被扔在火星上,靠着聪明才智求生存。

“我们再也不去火星了。”父亲说。

“啊?”玛莎坐起身来,肚子咕咕叫。

“我小时候,周围的人都在说。‘我们要去火星啦。我们要去火星上建城市。这一切都是那个叫马斯特的家伙提出的。”

“你是说埃隆·马斯克吗?”玛莎说。

“对,就是他!他是对火星很狂热。”

“他们2029年就登陆火星了。”玛莎说。

“但却没有留在火星上。”父亲说,“我们本该在火星上建立新世界。出了什么意外吗?”

玛莎没有回答。她知道,是因为“网生”出现了。而且她就在给“网生”打工,这家公司像吸血蚊子一样吸走人命。她厌恶“网生”。但她找工作找了好几个月,只找到网生公司这一份工作。

如果没有这份工作,玛莎连公寓和父亲都养不起。虽然玛莎有时很恨自己的父亲,但她还是不忍心把父亲扔给智能系统。

“晚安,老爸。”玛莎起身说,

“你他妈是谁啊?”父亲说,“黛安去哪儿了?”

电视屏幕上,主人公高兴得跳了起来,他的某个发明成功了。

天快亮时,玛莎在客厅的沙发上醒来,身上还穿着工作服。肚子饿得隆隆作响。玛莎昨晚什么都没吃,她走向厨房,突然瞥见装微波米饭的盒子,她想起了那条狗。“他妈的。”玛莎说。

十分钟后,玛莎已经到了巷子里。昨天留在这儿的碗已经空了,于是玛莎在空碗旁边又放了几碗吃的。那条瘦巴巴的野狗躲在垃圾箱后面,用渴望的眼神偷偷向外看,仿佛她整晚都在这儿等待玛莎的到来。

“你最好吃点儿东西,喝点儿水。”玛莎说,“今天又是大热天。”

野狗试探性地朝碗迈了一步,玛莎往后退了退,给她让出空间。狗露出悲伤的表情,玛莎心想,天气这么热,不知道她能不能挨过今天。狗狼吞虎咽地吃完米饭,用热切的目光望着玛莎,等着玛莎再多拿点儿吃的给她。

玛莎心里一紧。她的生活太需要改变了,也许要花点儿力气说服老爸,但玛莎立刻就做出了决定。

“我家里还有食物。”玛莎说,“我可以带你离开这个热得要死的地方。你愿意跟我走吗?”

狗摇了一下尾巴,表示她愿意考虑这个提议。

“来吧。”玛莎向狗点点头,示意她往巷子门口走。“这边。”玛莎站在门口,打开重重的铁门,等着狗过来。

狗紧张地靠近她,在门边停下脚步。玛莎对着狗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狗嗅了嗅玛莎的手指,像挠痒痒一样轻轻舔了舔玛莎的手掌。玛莎笑了笑,伸手拍了拍狗,以示友好,突然玛莎的智能手表响了。

“如果您再不出发,就会错过和城市健康服务中心的预约。”手表的语音提醒把狗惊得退回了巷子里。

“是我的手表!”玛莎一边大声说,一边调低了手表的音量,“别怕!”

狗躲在垃圾箱后面怯怯地朝外看,不敢出来。

玛莎的表又震动起来,发出沉默的警告。

“都是为了我爸。”玛莎说,“我想留在这儿陪你,但是……”玛莎喉咙一紧,说不出话来,“我必须为我爸做点儿事。如果我错过了这次预约,就要再等六个月。”狗看着她,似乎在努力理解她说的话。“对不起,”玛莎说,“但我真得走了。你就待在阴凉的地方别出来,好吗?今天晚点儿我会给你带点儿真正的狗粮。我保证。”

玛莎慢慢朝巷子口走去,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狗也正看着她。

一只老鼠一溜烟儿进了巷子,看见狗,又飞快地逃走了。

“对不起,莱斯顿女士。”透过厚厚的树脂玻璃窗,城市健康服务中心的文员对玛莎说,“可我实在无能为力。”

接待玛莎的文员头顶上方屏幕显示:“正在服务:D-403。”左右兩旁还有十几个文员在和其他人交谈,玛莎身后是蜿蜒的队列,几百个人站在警戒线围成的通道里,不耐烦地等待着。每个人看起来都和玛莎一样疲惫不堪。

“我说了,”接待玛莎的文员语气里没有丝毫同情,“您的父亲不具备申请全天候看护或者护士家访的资格。”

“可是他有阿尔兹海默啊!”玛莎怒气冲冲地说,她冷静不了,“我是全职工作。今天专门请了一天假来这儿。我今天的工资没了。”

“您可以拨打城市健康服务中心的热线,以及……”

“我打过啊!”玛莎说,“就是他们让我来这儿的!”

“以及我已经告诉您了,我们中心的系统说您的父亲没有资格。”

“是你们中心的系统说的?”

“对。”

“那到底是谁说的呢?”

“什么意思?”

“是谁?”玛莎说,“到底是谁,说我父亲没有资格?”

“是系统说的。”文员说,“我不是告诉您了吗。”

“但你只是在读屏幕上的文字。”玛莎说。

“没错。”

“所以到底是谁决定系统批准什么,不批准什么呢?”

“是算法决定的。”

“你是说人工智能。”玛莎说。

“对。”文员说,“不受人类偏见影响。”

玛莎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一定有人可以跟我谈谈吧。”

“有。”文员说,“城市健康服务中心热线。电话是……”

“谢谢。”玛莎边说边往外走,“谢谢你们什么忙都没帮上。”

铃声叮当响起,文员头上的字变成了:“正在服务:E-609。”

玛莎浑身无力,真的需要吃点儿东西了。她在智能手表的指引下来到几个街区外的一家餐吧。里面稀稀拉拉地坐着一些年长的顾客,有的在猛敲智能手表,有的看着后面大屏幕上的保守派新闻。玛莎在吧台旁坐下,点了一个仿肉汉堡、一份薯条和一杯啤酒。卡路里和酒精进入身体,玛莎的怒气消了些。城市人工智能会拒绝前几次服务申请,这是一种淘汰措施,在讨论如何照顾体弱父母的论坛里,玛莎读到过这种说法。

可这已经是玛莎第三次去健康服务处,热线电话也打了至少五十次。到底还要求他们多少次,他们才肯帮忙?

玛莎叹了口气,她又想起了那条狗。当时她正在慢慢接受玛莎,如果不是玛莎的智能手表突然响了,她可能已经成为玛莎的宠物了。只要她跟着玛莎回家,玛莎就能说服她进家门。虽然玛莎负担不起再多养一张嘴,但如果她汇报了刚发现的那个危险漏洞,拿到162.14美元的奖励,也许能稍微宽裕点儿。说服老爸养狗可能要多费点儿功夫,但玛莎在有关资料里读到过,养狗有助于安抚阿尔兹海默患者的情绪。

给这条狗起个什么名字呢?萨曼莎?不好,玛莎以前有个朋友就叫萨曼莎。贝拉?也不搭。这条母狗能侥幸生存下来,就应该拥有一个幸存者的名字。赛丝?赛丝是个诡计多端的女神,她向敌人下毒,把他们变成了野兽,玛莎希望自己也有这种能力。玛莎想象着,哪天没那么热的时候,和父亲一起带着狗去逛公园,玩接球游戏。

“赛丝。”玛莎试了试大声叫出这个名字。“把球捡过来,赛丝。”

“什么?”酒保问。

“呃,没什么。”玛莎两颊发热,“对了……这附近有宠物商店吗?我想买点儿狗粮。”

“有呢,就在塞内卡。”酒保说,“出门右转,往上走两个街区,然后左转,就到了。”

“谢谢。”玛莎说。

玛莎刚准备结账,智能手表“唧唧唧”地响了起来,是从家里打来的电话。

玛莎轻触接听键。在手表的小屏幕上,玛莎看见父亲正在费力地向卧室外移动。“我找不到它了!”父亲尖叫着,“我找不到它了!”

父亲一丝不挂,一道污渍沿着腿流下来。

“它在哪儿?”父亲尖叫着,“它去哪儿了?”

这不是父亲打来的电话。几个星期前,玛莎在父亲身上放了一个医学监测器并设置了程序,如果父亲身体的关键指标达到某个阈值,程序就会自动联系玛莎。现在,父亲的心率和血压都在急剧上升。

“爸!”玛莎对着屏幕说,“爸,我来了!我马上回来!”

“它在哪儿?”父亲尖叫着,“它在哪儿?”

本来只需要四十分钟的路程,花了近两个小时。智能手表告诉玛莎,由于前方施工,最好改搭备选线路的地铁,然后转乘公交车。但是备选线路的地铁信号出了问题,公交车又太挤,玛莎等到第三辆公交车来才终于挤上去。

路上,玛莎给父亲打了十几次电话,但都没人接听。“$粉色狐狸”的广告整天跟着她,新一轮的广告轰炸推销着缓解压力的电子烟油。每当自动驾驶公交车过分谨慎,在本可以轻松冲过去的黄灯前停下来,或者让其他车辆先行时,玛莎就会骂脏话。一路上,玛莎焦虑得指甲都快啃没了,终于到了家门口。

“爸?”玛莎大声喊,“爸!”

父亲的卧室里就像刚刚发生了爆炸一样。纸、衣服、画框、书扔得满屋都是。电视和灯在地板上,摔得稀巴烂。所有柜子全打开了,柜子里的东西也全翻出来了。

玛莎在小房间地板上找到父亲。墙上的挂衣杆被扯下来,横在他污秽赤裸的身子前。

“我的天啊——爸!”玛莎跑到父亲身边,“搞什么啊?”

“我找不到它了!”父亲老泪纵横,“没在这儿!”

“什么?”玛莎蹲在父亲身边,“你在找什么?”

父亲抬眼看着玛莎,红红的眼睛噙着泪水,下嘴唇颤动了一下,“我……我不知道……”

“哎,爸。”玛莎把父亲揽在怀里。父亲身上很脏,但玛莎不介意。“哎,爸。”

父亲呜咽着,颤抖着,玛莎一直抱着他,直到日落西山。玛莎花了几个小时清理这团乱,像电视、灯这些东西,还要花钱买新的,但玛莎没钱。

一直到凌晨,父親才冷静下来睡着。这时玛莎才想起赛丝。“他妈的!”玛莎说。

玛莎冲出公寓,来到巷子里。

“赛丝?”玛莎朝泛着蓝光的影子呼唤,“赛丝,你在吗?”

空气中弥漫着馊牛奶和堆放了数十年的垃圾的味道。只有头顶老化的空调发出回响。

“如果你跟我走。”玛莎说,“我会每天喂你吃真正的狗粮。让你睡在软软的小狗床上。还会给你洗澡。你真的需要洗个澡。”

玛莎看了看时间。要是明天还想起床上班,她就真的该睡觉了。

“拜托。”玛莎缓缓地朝着大门口往回走,“拜托你回来吧。很抱歉昨天我突然走了。”

头顶上空,一架城市无人机嗡嗡飞过,打破了巷子里的寂静。

玛莎沿着楼梯井回到公寓,边走边操作智能手表订购狗粮,选了加急快递。贵得可恶,但玛莎不在乎。

“给赛圈买狗粮,已确认。”智能手表回答道。

“赛丝!”玛莎说,“她叫赛丝。”

玛莎一大早起身,快速冲了个澡,因为太担心赛丝,她没什么胃口,早饭吃得很少。玛莎准备了两碗麦片和水,朝楼下走去。

巷子里很热,垃圾箱被晒得跟烤箱似的。今天早上,巷子里有点儿不一样,但玛莎一时没反应过来。

玛莎把今天带来的碗放在之前的空碗旁。“赛丝?”她呼唤道。

“赛——丝?”

玛莎等了一会儿,那条狗还是没出来。

“赛丝?出来吧,姑娘!我这儿有吃的。”

玛莎走上前,在一堆垃圾箱后面搜寻。其中一个垃圾箱里有东西腐烂了,因为天热,很快就发臭了。玛莎越靠近,臭味越强烈。然后,她听见苍蝇的嗡嗡声。

玛莎看见垃圾箱下面露出一条尾巴,一个瘦瘦的、毛茸茸的家伙探出头。

“赛丝?”

玛莎蹲下身仔细看。那条狗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就像睡着了。她身边有一摊呕吐物。呕吐物边上是被吃掉一半的老鼠,还有一大群苍蝇。

玛莎站起身来,直发抖。这不是真的。她、赛丝和老爸还要一起去逛公园呢。有赛丝在,老爸的情绪会慢慢稳定下来。赛丝会成为老爸最好的朋友。

玛莎看见了墙上的海报。昨天这里还没贴海报。

经城市健康服务中心检测,该区域有害动物太多。无人机已自动投放老鼠药。请格外小心,避免进入该区域的孩子和宠物误食。

墙上贴满了一模一样的海报,每隔五十英尺①一张。

赛丝饿了,玛莎没把她喂饱,所以赛丝吃了死老鼠,但那只老鼠被下了药,所以赛丝也中毒死了。

玛莎再次蹲下。那条死狗的眼睛注视着她。

巷子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十几个清洁机器人正在清理沿路的垃圾箱,动作之快让玛莎目不暇接。清洁机器人来到赛丝身旁,没有停下来多看一眼,一把铲起来倒掉,再擦两下,地面干干净净。前后不过几秒钟,赛丝就像从未存在过。 玛莎的手表又响了。“如果您再不出发,”手表说,“上班就要迟到了。”

玛莎的工作订单显示,霍夫曼先生今年十九岁,独自住在巨大的高层公寓里,靠在“网生”内推广产品赚钱支付公寓费用。霍夫曼先生家的沙发椅摆在窗边,坐拥城市美景。但是,霍夫曼先生已经有十八天没离开过沙发椅,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过。就像之前几十个顾客一样,霍夫曼先生的机器仆人也出了故障。还是哈萨克网络板,还是五分钟搞定。

玛莎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城市景色。此刻,有多少人登陆了“网生”?

玛莎的手表“哔哔”响起。“您订购的狗粮已经送达。”手表说。

玛莎盯着这条信息看了一会儿,然后滑动删除了。

玛莎在机器仆人的控制台上调出代码库。几周前她发现的那个软件危险漏洞像死狗的眼睛一般注视着她。玛莎激活键盘,对代码做了微小改动,然后上传。如果公司的人工智能批准了这次修改,下次软件升级时她写的代码就会被发放给数十亿“网生”用户。她会得到162.14美元的漏洞发现奖励,老板奥莱姆贝会拍拍她的背。

接下来一个星期,或者两个星期以后,第一批代码被更改的用户就会陆续死去。

玛莎心想,在那之前,会不会有人察觉呢。

【荐稿:吴玲玉】

【责任编辑:艾 珂】

①原文是“sheets”,复数。因为欧美人睡觉时习惯在身体和被子之间再隔一层床单,这层床单叫top/flat sheet;而垫在身体下面的床单叫fitted/bottom sheet。所以这里是“上下两层床单”。

① 1英尺≈0.305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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