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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之城,或城之味

味之城,或城之味

杨晚晴 贺基桁

旧世界影像志系列作品第143256号陈·加布里埃尔·莫妮卡·艾德尔·清水·261344IC独立作品

字幕:城市曾是我們的生存方式。——如今,它正在消亡。

【镜头定格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中。数秒钟后,镜头向下,青苔与藤蔓覆盖的建筑物群出现在画面中。镜头推进,可以看到倾颓的大楼,散落的瓦砾,损毁的广告牌,堆满生锈车辆的街道,被风化作用和树根蚕食得支离破碎的建筑物外立面和柏油路面。

阳光从楼宇间洒落下来,在草丛中投出斑斑点点的阴影。鸟啼虫鸣。忽然一阵窸窣声——声响来自一头野猪,她正用湿润的鼻尖在城市的遗址中悠然觅食,身后跟着几只圆滚滚的猪崽。

镜头切换,现在,你面对的是一双被树叶半遮半掩、属于捕食者的、纹路斑驳的琥珀色眼睛。】

陈·加布里埃尔·莫妮卡·艾德尔·清水·261344IC,云端意识,记录者

【陈是一个有着湛蓝双眼的仿生人。此刻,他正直视着镜头,远低于自然人的眨眼频率表明了他真实的身份】

在“奇点”降临后的数十年,城市被慢慢遗弃,原本围绕城市建立的精致复杂的物质-信息交换网络也随之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光伏电站-维护单元-数据中心”所构成的稳定三角成为文明的基本形态。按照前奇点时代的共识,比起贪婪吞食与排泄、攫取与污染的城市怪兽,这样的文明形态无疑对大自然更加友好,更符合永续发展的要求。有一种事后诸葛的观点认为,出于文明演进的意志,城市必然在历史中消亡——

【陈顿了顿,露出一抹微笑】

然而,这种观点被证明是错误的:公元2119年,这个世界上仍有城市存在。

画面淡入:耸立在海峡间的巨大城墙,城墙之下翻涌着铅灰色的波浪;刺入天空的钢铁巨塔,悠扬的爵士乐;翠竹掩映的古朴街道,一位老人正将茶盏送向唇边。

画面淡出。

陈·加布里埃尔·莫妮卡·?艾德尔·清水·261344IC,云端意识,记录者

在开始这个项目之前,作为诞生于“云端”的第261代自主意识,我从未拥有过物质躯体,所以也就无从亲身经验城市。云端里当然有城市的数字体——在历史或现实中存在的城市,甚至想象中的城市,其壮丽辉煌,其匪夷所思,其纤毫毕现,完全可以满足你对城市的一切想象。请注意我使用的字眼:在这里,我们从不用“虚拟”二字。万事皆信息,而云端世界不过是对信息的重新组织和加工,没有理由认为,它比我们建筑于其上的、杂乱无章的原子世界离“真实”要更远一些。

我想,有了这样的认识论基础,人们便能在数据库中心安理得地享受永生。

画面淡入:蜂拥在数据上传中心四周的人群;一排排躺在侵入式神经元拓扑形态扫描与数字化重构装置中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儿;在黑色背景中穿梭不息的绿色二进制数字串。

画面淡出。

陈·加布里埃尔·莫妮卡·艾德尔·清水·261344IC,云端意识,记录者

……但是我依然想去“真正”的城市看一看。毫无疑问,这种执拗是我成百上千的亲代意识赋予我的:在不断交换、融合、变异的模因代码中,一定铭刻着对曾经生活方式的眷恋,也一定传承着描摹世界的冲动——自文明始,人类就一直有这样的冲动。大概描摹的目的从来不仅仅在于通过文字、画笔、胶片或者代码来还原自然,所有这些手段或媒介,还被用来表达人类对自然的理解,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人类心灵的观照。

所以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有选择游览云端里的数字城市,而是以物质形态深入这些依然存在的前奇点时代造物;这就是为什么我以“影像”这种古老的媒介去感知它们,去记录它们。我希望通过这种局限的、甚至有些主观的视角来反观我们自身——因为数字化而多多少少被怀疑、被误解、被遗忘的自身。

【陈沉默了几秒钟】我相信,无论时代怎样变迁,无论我们的生物基础怎样变迁,总有一些使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是不会变的。EPISODE Ⅲ味之城,或城之味

字幕:中国。成都。2119年4月16日。

借用仿生机体,我再一次“潜入”世界。我打算在这座城市里四处逛逛,去看、去听、去触摸。当然,我还打算去见一些人(广义上的),一些和这座城市有着深刻连接的人。

【画面中,是饱含水汽的、沉甸甸的天空。高耸入云的大楼,外立面缀满爬山虎。街道,同样绿树掩映。但和片头的画面不同,眼前的一切并无颓败之象,而是给人以一种人造物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微妙平衡感。镜头推进,掠过被银杏、垂柳、桂花树和法国梧桐遮住阳光的小巷,掠过一座座灰石砖围起的院落。忽闪而过的画面中依稀可见绿盈盈的苗圃,紫色的三角梅和喇叭花,豆角的藤蔓和花椒树溢出墙头的枝条。街道从树木的浓荫中延伸出去,连起一座座高低错落的建筑】

画外音:眼前的一切给了我这样一种感觉:这座大都市是从自然中生长出来的,而非前奇点时代中与自然分庭抗礼的巨大怪物。随着探索逐渐深入,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城市被花园和苗圃分割成小的区块,前奇点时代的建筑如植物汪洋中的一座座岛屿。许久未更新的导航图数次令我产生疑惑:购物中心的坐标上矗立着草木繁盛的巨大丘陵,立交桥在空中拉起毛茸茸的爬山虎帘幕,曾经的广场则被深绿色的光合太阳能板阵列所覆盖。没有车辆的喧嚣——事实上,我只看到几辆中央系统控制的电力运输车。这座城市似乎已经没有了快速交通系统,所幸仿生机体中的ATP分子机器、人工合成肌动蛋白和肌球蛋白还能为我提供足够的动力和速度。泛白的日光,鸟儿的啁啾,湿漉漉的空气,成都仿佛流连在一个绿意盎然的甜梦之中。

田田,超级A.I.城市管理者

【接受采访的是全息壁纸上一张美丽的女人面孔——毫无瑕疵的平均脸】

成都是一座在前奇点时代以美食、大熊猫和慵懒的生活方式而举世闻名的大都市。如你所见,时至今日,它依然是一座城市——尽管和云端中的全数字化模型不太一样。首先,这里没有从前的熙熙攘攘——2069年成都的人口是两千五百万,而现在则不到三十万,而且人口成分远比当时复杂:自然人,半机械人,仿生人,自由机器人……没有哪个族群在数量上处于绝对优势。其次,这座城市的运转方式也与五十年前截然不同……

字幕:成都。玉林西街。

【路的兩边是香樟和梧桐,是悠扬着吉他声的小酒馆(……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喔唔喔……),是向空中喷吐火辣气息的火锅店,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广义人类】

画外音:这条街是成都目前最大的广义人类聚居区。在我看来,不管是外部还是内里,它都跟2069年的城市数字体极为相似。我想,如果这座城市还怀揣着什么令她卓尔不群的秘密,那么这个秘密很可能就藏在这里。

【镜头切换:一家餐馆的内部,逼仄、昏暗、陈旧,几张油腻腻的桌子围出一条歪歪扭扭的过道,一直延伸到房间的另一侧,那里大概是厨房。店里坐着垂垂老矣的自然人、看不出年龄的半机械人、年代型号不明的仿生人,他/她/它们正在专心致志地对付眼前的食物,看来陌生面孔的到来并没有惊扰到他/她/它们】路明哲,始祖意识,城市游览者

【画面中的男人有精致的仿生机体,拟真程度之高,你甚至可以看清他皮肤上的细腻纹理,他随风摆动的丝丝缕缕的头发。路明哲直视镜头片刻,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这么说,你真的在拍纪录片……这可真是一种,嗯,古朴的方式。你知道,在奇点之后,已经很少有人使用影像这种“低维”媒介来讲故事了……【路明哲扭过头】老板儿,一碗肥肠粉,加个节子——再来个锅魁!你也吃点儿?我请客。……哦,我看出来了,你用的是RRZ22型仿生机体,我说得没错吧?据我所知,这个型号最大的优势在于广色域、高动态响应的双眼——毕竟你记录影像嘛。不过,在这座城市里,如果你真的想体验先辈们的生活,没有一整套的嗅觉-味觉-有机物循环反馈系统怕是不得行哦。成都啊,是一座舌尖上的城市。

陈:享用美食,这就是您来成都的目的吗?

……不是“来”,是“回”。成都算得上我的第二故乡了。【路明哲垂眼,停顿了一下】我回成都,是为了赴一个约会。

陈:约会?

【路明哲欲言又止,这时从餐馆深处走出一个人,将热气腾腾的碗碟撂在桌上。这是一个看上去五十来岁,脸部和一只手臂泛着金属光泽的半机械人。镜头在他略显粗糙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桌上的食物:鲜红晶亮的肥肠粉,金黄焦酥的锅盔,大团大团的雾气氤氲在路明哲的脸庞,配上他近乎痴迷的表情,香气仿佛溢出了镜头。他从桌上的竹筒中抽出一双筷子,身体定格半秒,随即俯身,将条状食物挑入口中,发出“胡噜胡噜”的吞咽声。】

旁白淡入:在餐馆里,我注意到了这个人。仿生机体上的识别信息显示,栖身于这具躯体中的是一个始祖意识:在万亿自主意识中遇见始祖意识,并且是实体的始祖意识,这可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情,所以我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将路明哲作为我的一个采访对象。

略作迟疑,他接受了我的请求。

旁白淡出。

路明哲,始祖意识,城市游览者

【终于,仿生人从大快朵颐中抬起头来,将双臂架在桌上,目光深邃】

你知道吗,这家店一百年前就在这里……2019年,那时我才二十岁出头……充满了希望与哀愁的年纪……转眼一个世纪过去了,许多我们认为会永远存在的事物已经消失不见,许多我们认为会摧毁人类文明的隐疾也得以根治。我依然活着,只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一个二十多岁的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方式……而这条街却还是原来的样子,街上的小餐馆也还在卖着抄手、扎啤、卤味、凉粉儿和蛋烘糕……【路明哲舔了舔嘴唇】

在云端,事件的发生与间隔以纳秒计,这意味着我们拥有漫长得难以想象的主观时间。为了给新的记忆腾出空间,存储能力有限的意识体必须不断抛弃旧的记忆。和大多数始祖意识一样,我选择忘记大部分上传前的人生——那些驻留在我们有机大脑中的记忆没有与量子逻辑单元对应的明晰的数据结构,因此被认为是对存储空间的极大浪费。但我还是把许多和味觉相关的记忆保留了下来——我始终认为,味觉连接着我们人类作为杂食动物的存在之核,它和我生命中那些曾经的欢乐、悲伤、思念、愁绪,和那些欲望、挣扎和求之不得,和那些极致情感体验和审美感受紧密相连,如果将它剥离,我终究会忘记自己曾经身为人类的一员,生活在这大地之上……啊,这味道太令人怀念了。食物是浓缩的大自然,不管云端里的数字体有多么逼真,它都不可能再现真正的大自然。

陈:在来成都之前,我也去过别的城市。在那些城市的原住民看来,无论是武弗雷白葡萄酒、玛德莱娜小蛋糕还是印度玛莎拉,都早已失去了前奇点时代的纯正味道。

那是当然,毕竟他们的食材都是分子工厂里合成的,但你看看这个,【指了指面前的大碗】真正的肥肠,如假包换的辣子,红薯磨成的粉儿……吴思远,半机械人,餐馆老板

我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这家饭馆是我爷爷传给我爸爸的,我爸爸又把它传给了我。奇点降临时很多人都走了,包括我的老婆孩子,他们跑到数据中心上传自己,永永远远地生活在了那个电子天堂。可我留了下来,我离不开这个店。人们都说,在云端,你可以实现自己的一切愿望,你甚至可以凭着记忆复刻出一个成都,复刻出一条一模一样的街和一家一模一样的店——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人类已经成了神,神还需要吃东西吗?还需要百无聊赖地守着一家小店,在熙熙攘攘的城市中挣扎求生吗?说实在话,我并不是什么“纯洁人类”主义者,我只是害怕。这座城市的辛辣与甜蜜是我灵魂的一部分,你说,数据中心里的那些“大蛋壳”(侵入式神经元拓扑形态扫描与数字化重构装置),它们能保证这一部分完好无损吗?没人敢打包票。我承受不起这样的风险。比起电子天堂,我更想做一个有完整生活史的人。当然,我并不排斥拥有更长的生命,所以做了一些改造——不会影响我与食物互动的改造。

……这些吃的?【吴思远僵硬地眨了眨眼睛】它们当然是以天然的方式生产出来的。这栋楼后面就是我的农场,我种水果蔬菜,养鸡养猪,我的邻居挖水塘养鱼养鸭,用粮食酿酒——我们会交换农产品,也会用加工好的食物赚点儿算力点,支付维护机体的费用……

【镜头切换:画面中是一片不到4公顷的农场。可以看到农场被不同颜色形状的作物分割成块,林地与草场相邻,其中点缀着几座花园,一间温室。三五头白胖的猪在农场上悠然漫步,成群的鸡正忙于低头啄食,远处一个机器人雇工热情地向我们挥手。镜头跟随吴思远下到田垄之中,只见他用手指戳了戳土,起身掂了掂青色的小番茄,接着在一棵李子树下驻足,轻抚树干】

我的农场里有几十种不同的作物和牲畜,如果算上各种植被、昆虫、菌类和微生物,这里完全称得上是一个自然博物馆了。毫无疑问,多物种的互动是维持这样一座农场的关键——哈哈,有超级智能的农业模块和机器人雇工管理,经营这里并没有你想得那么难。田田,超级A.I.城市管理者

精细化管理的农田是这座城市的经济基础。虽然看起来凌乱,但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农场、农场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经过了精心设计,其目的是重建生态系统中丰富的多样性和互相依赖性,在不使用化石燃料和机械化作业的前提下实现长期的产出。在前奇点时代,这样的农业系统被称为“朴门永续农业”,是先驱者们的小规模农业实验,而在后奇点时代的成都,这是一种,嗯,生存方式。如果说“生命”指的是能够繁殖、生长、反应和适应周围环境,通过摄入与释放能量以保持自身存在的实体,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城市是有生命的。为了维持自身的存在,城市会努力地去适应新的环境,在组织方式和规划建设的自我迭代中实现进化。你现在看到的就是一个进化了的成都:由于缺少化石燃料的供应,她学会了最大限度地从阳光中汲取能量。这座城市就像由无数小型农场聚合而成的生命体,它的食物是阳光、土壤和水。

进化充满了偶然性。成都人热爱美食,而美食无一不出自自然,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成都会走上这样一条与自然和谐共存的进化道路——我始终认为她是幸运的,因为据我所知,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城市都走进了进化的死胡同。吴思远,半机械人,餐馆老板

和五十年前比起来,这当然是个很不一样的成都。但她毕竟活下来了,不是吗?不管成都怎样变化,她的灵魂始终不变,对我来说,坚守下去的理由,这一个就足够了。爱丽丝·D·德布罗意,仿生人,艺术家

我们现在尽量避免去谈论“灵魂”这个字眼儿,毕竟就算我们真的有灵魂,也已经把它数字化了。【笑】但如果这里的灵魂指的是某种自我指认的内核,那就另当别论了。从五十年前开始,我就在世界各处游荡。我看到人在从自然中退却——不单是物质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我们用数字比特创造了第二自然,乌七八糟的、充满摩擦的现实不再吸引我们——但此前人类文明所有的努力不正是从乌七八糟中提取出秩序、在摩擦中发现美吗?作为一个艺术家,我无法接受这样的退却。所以我在一座又一座艰难求生的城市中流连,试图捡拾那些正在消逝的秩序和美。成都是我旅程中的一站,我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逗留这么长的时间……这座城市有美食、美景,也有让人着迷的生存方式,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正是通过这样的生存方式来确认自己的存在。我想,这就是成都的内核,她的灵魂所在。

【爱丽丝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她得意地顾盼,然后将桌上的麻将城墙推倒】

哈哈,胡了!

凯南·布鲁克,自然人,旅行者

【凯南蓄着蓬勃的络腮胡,清瘦,双目明亮。此刻,他正品着竹叶青,在藤椅中摇晃着】

对,我是濒临绝种的、从母亲子宫中分娩出来的自然人。我在一个远离城市的“纯洁人类”主义者营地长大——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城市被遗弃后就不适于人类居住了,那里到处都是随时可能倒塌的建筑、危险的裂缝暗渠、致命的猎食动物……营地里的条件很艰苦,我们没有抽水马桶、空调和电脑,靠营地周围的几亩薄田养活自己——有许多次,我站在草木葳蕤的山坡上,痴痴凝望芝加哥城雄伟而残破的剪影,全然不顾蚊虫凶狠的叮咬……“纯洁人类”主义者坚信,肉体和灵魂是上帝赋予我们的礼物,我们不能为了一个虚构的天堂随意将它们抛弃。我接受这个信念。但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人的自然状态就不能与文明的生活方式共存?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这样一条道路,一条自然与文明的和谐共处的道路……HR1172XX,拟人型机器人,自由雇工

我在吴老板的农场里干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请注意我的用词:“自己的”。这三个字很重要,意味着这座城市尊重我的意愿。我想,在地球上的任何其他地方你都很难看到这样的情景:人,机器,半机器,这些不同的智能生命体和平共处,甚至可以成为家人和朋友,可以在一起喝茶摆龙门阵,可以在一起吃火锅搓麻将。成都一直是一座包容的城市,在这里被组装出来,是我的幸运。【他搂了搂自然人女友的肩膀,两人相视一笑】李丽丽,自然人,HR1172XX的女友

H这个人很好耍,我不介意他和我不一样。

千叶醺·路易·加布里埃尔·2552IC,仿生人,酒馆食客

很多上传了的人厌倦了电子天堂里的生活,想重新体验以血肉之躯行走在城市里的感觉……但是我不一样,我是诞生在云端的子代意识,对云端之下的世界没有什么眷恋。……我为什么要来这里?【看了看手中的粗陶酒杯】大概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吧。我想弄明白,为什么人类还在执迷于这种笨拙粗糙的史前文明形态。

陈:您现在弄明白了吗?

我感觉顿悟的时刻已经离我很近了——只要我能找到办法把身体组件里的乙醛脱氢酶产生器关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着高举空杯】

——永恒的酒精引领人类上升。路明哲,始祖意识,城市游览者

【沉默。几个深呼吸后,他才开口】约会的对象叫谷雨。许多年前在大学里,我们俩谈了一场令人难忘的恋爱……本來说好毕业以后一起留在这里,但我还是被更为诱人的前程所吸引,去了别的城市。尽管彼此心中都清楚,也许今生再不会遇见这么美好的爱情,但我们还是心平气和地分了手……那之后,我确实赚到了更多的钱,实现了更加宏伟的人生愿景。但有一天我忽然惊觉,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我的生活目的,这些年来我被这样一个压倒一切的目的驱使着,以至于忘记了生活本身的意义……

陈:生活的意义?

去感受、去体验,去创造和发现美,在我看来,这才是生活的真谛。在离开成都许多年后我才领悟,这座城市被年轻气盛的我嗤之以鼻的懒散,其实是她独特的生活美学——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并不想通过生活去达成什么,他们只专注于生活本身。意兴盎然的龙门阵,街头巷尾的麻将声,色味俱全的佳肴……这些事物背后的愉悦与闲适,才应该是生活呈现给我们的面孔……

【沉默片刻】分手以后,我们在各自的人生中奔忙。我们都找到了新的伴侣,也都没有能够将婚姻维系下去。我和谷雨一直都有联系,我想如果不是奇点突然降临,我会抛下一切回到成都,和她共度余生……田田,超级A.I.城市管理者

我要纠正一个普遍的认识谬误。和许多人想象的不同,奇点从来不是瞬间降临的技术突变,而是一场漫长的社会变迁。量子计算与存储、神经元侵入式扫描与数字化重建等等“上传”的技术基础,在奇点降临前二十年就已经成熟。在其后的二十年中,社会经济结构随着技术变革做出调整,为大规模上传做着组织和资源储备,这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而社会意识形态的转变则要艰难得多,这包括一整套价值观的摧毁与重建,围绕着神学与伦理学无休无止的激辩,信仰的崩坏,族群之间的摩擦,邪教和极端组织的兴起……当大规模上传技术终于从历史的产道中脱胎而出时,人类社会犹如拔掉塞子的浴缸,积蓄的变革能量骤然释放,所以才给人以“突变”的错误印象——人类历史上许多所谓的“革命”莫不如是。路明哲,始祖意识,城市游览者

2069年,我回到成都,邀请谷雨和我一同上传。那时我们都已是古稀之年——这样一个年纪,病痛已经如影随形,而死亡也在不远处招手。永生的诱惑太大了,我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我……那一刻我感到震惊、惶惑、还有一点点愤怒。我曾试着令她改变想法,可任凭我说破嘴皮,她依然铁了心要留下来……临走之前,谷雨对我说她一直都会在这里,如果有一天我厌倦了电子天堂的生活,她不介意陪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

【路明哲陷入悠长的、絮絮叨叨的回忆之中】

旁白淡入:就算谷雨还活着,她现在也已经有一百二十多岁了,这几乎是自然人寿命的极限。我想路明哲对此也心知肚明。谷雨可能会做机械化改造,或者将自己灌入一具新的仿生机体……我想他是怀着这样的希望。我决定陪他找下去,毕竟,希望是像钻石一样珍贵的东西,不管是在奇点之前还是之后。

但是,想要在“线下”城市定位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云端在很多年前就停止了更新城市信息,似乎除了在人类聚居区寻找线索,我们别无他法——直到有人提示,我们可以去城市管理中心看看。

这听起来是一条很有希望的线索。

旁白淡出。

字幕:成都。春熙路。城市管理中心大楼。

【画面中是一座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坐落在一片蓊郁的树林之中。镜头沉入层层枝叶之下,可以看到有小溪般的碎石道路通向大楼,人影在道路上流动——是表情庄重的自然人、仿生人、半机械人和机器人在大楼里进进出出。

镜头切换:大楼内部,亭台水榭、溪流淙淙,背景是青松翠竹,似锦繁花——一座巨大的室内园林。】

画外音: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我们见到了这座城市的最高管理者,超级A.I.田田。

【路明哲咬着指甲。对面全息壁纸上的女人眨了眨眼,“很遗憾,谷雨女士在十二年前去世了……”】路明哲,始祖意识,城市游览者

【沉默良久,随后用指尖揉了揉眼角】我竟然还在奢望着什么……这是最符合逻辑的结局,不是吗?田田,超级A.I.城市管理者

谷雨女士的故事是成都历史的一个注脚。在“线下”世界,自然人的减少是难以逆转的趋势……但不必悲观:由于不同族群的不断加入,这座城市的广义人口已经稳定在三十万左右,以现今的标准,她依然是一座超级大都市。可千万不要小看“三十万”这个数字——由于可支配资源极其有限,要满足三十万人的生活所需,这座城市的管理难度并不比历史上任何时期小……您已经见识到了与成都融为一体的永续农业,而这只是城市管理的一个侧面。事实上,在奇点以后,所有留存下来的城市都是“实体”与“数字”的一个接口。云端纵然强大,但它毕竟是搭建在线下世界之上的,它的服务器需要不停地维修和更换,而为了满足亿万自主意识对算力不知餍足的需求,它还必须实现硬件上的不断进化和迭代……这些系统外部的问题需要在线下世界中解决,而对云端而言,城市就意味着线下世界……

陈:那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现在的城市就是云端的支持系统?

【超级A.I.模拟出的人脸笑了笑】

我可不这么认为。自古以来,城市都是人类文明的根基,而云端只是它最晚近的衍生物。这不是妄自尊大。也许等您更深入地了解到我们在做什么,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阿尔法1010,涌现型A.I.技术主管

——我们在开拓人类文明的新疆域。

【阿尔法酷似许多年前的智能机器人玩具,陶俑般的造型,聚酯材料的白色外壳,以冷光线条勾勒出的二维五官,这样的“呆萌”组合会给你一种摸一摸他的冲动——直到学究式的、浑厚而压抑的男声从他咽喉处的扬声器流淌出来,你才会意识到,作为一个有着高超智慧的自主生命体,他绝对不会欢迎你的触摸】

……成都这座城市是与自然有机融合在一起的,这一特点是如此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你会情不自禁地将它简化为一个符号,一个浓缩了人类田园牧歌理想的符号——但事实并非如此简单。田园牧歌需要工业的支撑。毕竟,人类依然保留着一百年前的生活方式:舒适的庇护所,体面的衣着,丰富多彩的娱乐,这些事物对人类来说必不可少;而作为机械生命体,我和我的同类需要电能,需要保养和维护机体……以清洁能源和可再生资源为基础的工业体系围绕着这座城市,在你目力不及的地方,工业区以点状分布,双流、温江、郫都、眉山……这些地区借助盆地之便往来交通,支撑起成都的工业和科研——我们当然还有科研活動。宇宙的终极真相距离我们还很遥远,你肯定不能指望虚拟世界里的加速器能碰撞出标准模型以外的新粒子,对不对?诚然,比起前奇点时代,我们可以调动的各类资源和人才储备都少了很多,但我们同样也没有经费和短期应用的压力。对于某个感兴趣的领域,我们可以以极大的耐心开展研究……你大概已经听说,近三十年来,线下世界在纯数学、理论物理、材料科学等领域都有了重大突破……

A·H·艾华,自然人,管理中心科研人员

科学技术有金字塔形的整体结构,只不过它有两个塔尖,一个指向我们自身,一个指向星空。对于前者,就算我们没有了解全部,也至少以数字方式解构与重塑了它;而对于后者的探索,由于种种原因,我们已经裹足不前很久了……当人们一窝蜂地将自己数字化时,为什么就没有想过,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这两者其实是可以兼容的呢?路明哲,始祖意识,城市游览者

在上传后的许多个主观年里,我一直在想,是什么将我和谷雨投入到各自的命运之中……

陈:现在您想明白了吗?

谷雨是一个有着深刻好奇心的人。她的好奇心不是对新鲜事物的狂热追求,而是对万事万物的体察入微。当我重新行走在这座城市,重新聆听她的市井喧嚣,重新品尝她的辛辣美食后,我想我才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不愿离开:成都是广袤宇宙的一个小小缩影,在这里,她始终能够与这个世界的丰富性互动,能够去触摸人性与自然变化万端的纹理——云端所无法完全模拟的纹理。

是啊,这世界即使穷尽她的一生,也探索不完,她又怎么会舍得离开呢?【路明哲的喉结上下耸动】我尊重,并且敬佩她的选择。爱丽丝·D·德布罗意,仿生人,艺术家

探索世界,自然人是很好的感官媒介,唯一的缺点,就是寿命太短。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终于找到了使灵魂不朽的方法——哈,我又在谈论灵魂了。阿尔法1010,涌现型A.I.技术主管

近五十年来,所有的科技突破都指向了一条必然的道路:载人星际航行。这一想法曾被认为是不现实的:人类的身体极其脆弱,在前奇点时代,为了克服这种脆弱,人类将大量资源投入到几乎无法解决的工程问题上……而就算能够克服人体的诸般劣势,将飞船加速到第三宇宙速度逃出太阳系,在宏大到難以想象的时空尺度面前,人类宇航员也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蚍蜉,甚至没法领略宇宙的沧海一粟。意识的数字化为星际航行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可能性:设想一下,当我们的宇宙飞船不必搭载昂贵而低效的宇航员舱室和生命维持系统,不必去考虑有机身体的种种需求与极限,它的设计思路会发生怎样的转变,而设计思路的转变又将如何重新定义星际航行……在对经济和工业体系索取更少的前提下,我们可以去往更加遥远的彼方,这难道不是一种令人振奋的可能性吗?

——在成都,这种可能性正在慢慢实现。A·H·艾华,自然人,管理中心科研人员

总有一天,地球乃至整个太阳系都会走到生命的尽头,而人类文明不应该在虚幻的梦境中迎接它的末日。

——我们必须走向星海。

——我们终将走向星海。田田,超级A.I.城市管理者

“只送大脑”。这是一百多年前一部伟大科幻小说里提出的关于星际航行的疯狂设想——我想告诉您的是,在后奇点时代,现实比科幻更加疯狂。

我们只送“意识”,数字化的意识。

……路明哲先生?路明哲先生!

【全息壁纸里的人影呼唤路明哲,后者正陷在微机电表皮沙发里发呆,直到田田的音调升高到令人不悦,他才如梦初醒地看向这边】

刚才我对您说,谷雨女士已经去世了,其实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

【镜头转到路明哲脸上,可以看到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根据谷雨女士的意愿,在肉身死亡之前,我们将她的意识上传到了成都的数据中心……不,她当然不能去云端。【田田眨了眨眼】作为我们的宇航员,她要留在这里接受训练呀!告诉您一个好消息:谷雨女士刚刚结束了最后一次模拟航行,我想我可以安排你们见一面……

黑场淡入。

字幕:路明哲用了好几分钟来平复情绪,而田田则显得困惑不解。

黑场淡出。田田,超级A.I.城市管理者

我有点儿搞不明白了,这不就是你们人类一直在追求的戏剧性吗?为什么他那么生气?这也是戏剧性的一部分吗?

字幕:成都。锦里。谷雨的家。

【小桥,流水,幽静的院子,翠竹的浓荫,一只蹲踞在矮墙上的狸花猫,远处泛着绿影的楼群。石板路上支着麻将桌,桌边的老大爷正等着麻友的到来。镜头切换:古朴的房间,金色的夕阳洒在红木衣柜上。谷雨女士招呼着我们坐下,脸上的笑容很温暖。

镜头切换:路明哲和谷雨面对面坐着,他们中间是一个竹制的小茶几,茶几上的茶盏吐着渺渺的雾气。两个人的侧脸在画面中各据一边,良久才开始对话】

谷雨:这个仿生体和你本人一点儿都不像。

路明哲:……但你认出了我。

谷雨:不管你选择了什么样的物质载体,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路明哲:对,坐在我对面的也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谷雨了,但我知道这就是你。

谷雨【抬起双手端详了一番】:这个身体是从田田那里借的,过几天我……【欲言又止】

路明哲向前探身,紧绷得仿佛一圈钢丝。

谷雨:明哲,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路明哲:你知道我会来,但你还是要走。

谷雨叹了口气。

路明哲:雨,其实我一直,一直——

谷雨【将手指点在路明哲的嘴唇上】:我知道,我知道。

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

旁白淡入:氤氲在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是如此微妙,让我的情感分析模块力不从心,幸好我还有双眼,能把这一刻记录下来——它让我的影像志有了人的疼痛,人的温度。

旁白淡出。谷雨,仿生人,宇航员

我没有对明哲说的是,几天以后,我就将去往地球同步轨道——在那里,巴萨德引擎飞船已经整装待发,我和飞船的主控模块将是最后到达的部件……宇航中心曾计划将我以电波形式传送到同步轨道,但考虑到电离层有可能会破坏数据完整性,我们还是选择了一种更笨拙、但也更稳妥的方式——用火箭把我发射上去。巴萨德引擎飞船的飞行原理是通过安装在前方的铲斗状集气系统,收集并压缩宇宙空间中的氢,使之达到发生聚变反应的条件,为飞船提供动力。根据计算,飞船的最大速度将达到光速的百分之十,所以飞往六光年外的巴纳德星依然是一场漫长的旅行。但现在我们已经拥有了近乎无限的时间,不是吗?

【谷雨用手指拢了拢头发】

这次飞行是全球几大航天中心通力合作的产物,成都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建造主控模块和编写宇航员在主控模块接口中的软件环境。这只是计划的第一步。除了巴萨德飞船,全球航天联合体还在论证别的旅行方式:光帆推进器、物质-反物质推进系统、曲率引擎……也许还没等我到达目的地,跑得更快的后来者就会追上来;也许人类最终收回了投向那颗红矮星的目光,而我会成为遥远星系里孤独的守望者;或者也许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我会永远迷失在漫漫旅途之中—— 一切都是未知的,而这才是旅行最好玩儿的部分,不是吗?

陈:您即将成为历史上走得最远的人类……冒昧地问一下,您会不会想念故乡,想念您生命中的那些人?

【沉默片刻】故乡和故人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无论我去到哪儿,他们都与我同在——我不是远离他们,而是带着他们飞向群星。

路明哲,始祖意识,城市游览者

【凝视镜头】在这样一个时代,所有的再见都不会是永别。——我希望如此。

字幕:转眼便已入夜,谷雨开始为我们张罗晚餐。

【镜头跟随谷雨进入她的菜园,因为有机器人雇工的定期打理,这一方小天地显得井井有条、生机盎然。谷雨在鸡窝里捡了鸡蛋,在玻璃温室里摘了茄子、西红柿和二荆条,又去邻居家要了一碟豆瓣酱、一壶烧酒、一块豆腐和一条五花肉。记忆完美地与临时的身体融合在一起,镜头里谷雨的刀法旖旎,在食材上切出了千山万水,掂勺的手艺也极其精妙,手腕的律动、油花爆裂的声音、热辣的烟气,这一切绘成了一幅徐徐展开的手卷,将观看者带入到古朴的时间与生活方式之中。

镜头切换:桌上摆满色泽诱人的菜肴,谷雨和路明哲依旧对坐着,面前的酒杯里漾着粼粼波光】

路明哲:回锅肉、鱼香茄子、麻婆豆腐、番茄蛋花汤……

谷雨:都是你爱吃的。

路明哲【吸了吸鼻子】:谢谢。

谷雨【笑了笑,接着看向镜头】:陈,你站在那儿干吗?怎么不来吃?

陈:不好意思,我没有安装食物处理模块……

谷雨【露出惋惜的表情,轉向路明哲】:那,咱俩先来一口?

两人举起酒杯。

谷雨:敬我们的重逢。

路明哲:敬我们的重逢。

【两人将酒一饮而尽,少顷,脸颊上齐齐泛起红潮。路明哲开始吃菜,几乎每一道菜,每一次咀嚼,都在他的脸上投出幸福而又深邃的光芒。谷雨弯着眉眼看他,嘴角始终凝着一抹笑意。】

路明哲【再次举起酒杯】:敬成都。

谷雨:敬成都。

路明哲:敬我们。

谷雨:……敬我们。

两人交换莫可名状的眼神。

旁白淡入:我想,是时候离开了。

镜头切换:夜色中的城市,楼宇黑沉沉的剪影,橙色的灯光与璀璨的银河交相辉映;半空中有流动的冷光在穿梭,伴随着细不可闻的蜂鸣声,仔细观察,你会发现那是悬浮式的运输车——这座城市的工业体系在以一种低调而隐秘的方式运转着,像一个沉默寡言的守护者。

旁白淡入:我走进夜色中的成都。我听见蝉鸣,听见水的流动,听见人们梦呓般的对话声;我闻见花草的气息,闻见饭菜香,闻见这方富饶盆地聚起的每一团水汽;我走过一扇扇窗子,一道道门,那温暖的光芒蛊惑着我,邀请着我,似乎想用故事来平复我对世界的饥渴。在那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还有人眷恋着城市,眷恋着那坚固、尖锐、粗糙、疼痛的生活:在云端中,我们创造自己的现实,这现实随我们的心意而变,如流淌的河水,永远奔腾不息却又居无定所;而在这座城市,现实却只在自然、历史和记忆的共同意志下缓慢前行,如地质运动。在这里,你总能找到某种沉甸甸的东西,它黏附在时间的河床之上,为你提供坐标,告诉你你从哪儿来,将要往哪儿去,告诉你即使沧海桑田,有些东西也是不会变的。

——我想,这个地方就叫家。

旁白淡出。

【这时画面中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路明哲和谷雨肩并着肩走了过来,在成都的街道上投下长长的阴影。他们似乎在说着什么,轻柔的话语尚未到达记录者,便飘散在微凉的晚风中】

字幕:中国。成都。2119年4月20日。路明哲,始祖意识,城市游览者

【一枚小小的亮点缓缓上升,刺破了浓云,点燃了夜空。在这场微型日出中,成都的天际线化作一片参差而又壮丽的剪影。直到光芒消逝,夜空重归宁静,路明哲才转过头来】

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逢……陈,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双手平伸,手掌向上】谷雨,二十四节气中的一个,“时雨乃降,五谷白果乃登”。老祖宗想要告诉我们,时间轮回不息,又到了播种的季节。

——你看,就要下雨了呢。爱丽丝·D·德布罗意,仿生人,艺术家

一边是对故土最深切的依恋,一边是有史以来最疯狂的冒险,好一曲宇宙大航海时代的《奥德赛》……啊,你能体会到这种美的极致张力吗?我必须为成都写一首史诗,我有种预感,这会是一首伟大的史诗……

现在我需要做的是,静静地等待,等待缪斯叩响我的灵魂之门……凯南·布鲁克,自然人,旅行者

城市恐惧疾病,恐惧污染,恐惧被从自然世界中永远剥离。城市的恐惧即是文明的恐惧。我们为这样的恐惧付出了太多的代价,而成都找到了一条克服恐惧的道路。我想,我永远都会是一个“纯洁人类”主义者,只不过在遇见成都之后,这个名词对我来说有了新的含义。

我相信,我也会找到自己的道路。

千叶醺·路易·加布里埃尔·2552IC,仿生人,酒馆食客

【面色酡红,看来他终于找到了关闭乙醛脱氢酶产生器的方法】

现在我能体会到那种,嗝,活着的感觉……答案什么的,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嗝,享受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这是这座城市教给我的。

【举起酒杯】我的朋友,你说呢?

黑场淡入。

【画面里,一张张人的面孔——自然人的、仿生人的、半机械人的一一快速闪过。接下来是城市的照片——斑驳的城墙,朝霞中的寺庙,滴水的屋檐。

镜头切换:豹子从灌木丛中纵身跃出,扑向惊慌失措的野猪一家。城市的废墟在默然注视着这一场杀戮】

黑场淡出。

字幕:感谢成都。

感谢所有植根于此的记忆。

感谢所有生活在这里的人。

黑场淡入。

路明哲,始祖意识,城市游览者

陈,你想吃点儿东西吗?……哎呀我忘了,你没有——

陈:尊敬的始祖意识,为了更深入地认识这座城市,我昨天去安装味觉模块了。

【路明哲愣了一下】很好,很好。那,我给你做一碗担担面如何?【他眨了眨眼睛】我想你会喜欢的。

黑场淡出。

【责任编辑:拉 兹】

※ 本文为“100年后的成都”全球科幻作品征集活动“文学组”一等奖获奖作品。左页插画为“美术组(成人)”参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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