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水 摇开
今天是先知举行葬礼的日子,愿底斯神宽慰他的灵魂。
我清楚地记得先知降临的场景。我的记忆就像左姆河水一样清澈。狩猎前三天,我们没有清理杂草,没有生火,我们把吃剩的头骨——来自伊塔部落的战利品,挂在棍子上,一排排地插在左姆河畔。晚上,我们匍匐在满月前祈祷,最具有智慧的巫师念着庇佑萨尔斯人的咒语,把一块股骨——同样来自伊塔部落,放进篝火中。骨头烤过后黑色裂纹分叉向上,神谕启示我们于中午影子最短的時刻出发。
第二天的天空蓝得像一块宝石,太阳神蒙斯把自己的发光利箭射向苍穹和大地。左姆河面上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森林里到处洒下树叶的阴影。
我们,萨尔斯族的二十位勇士,提着长矛,迈着整齐的步伐,于太阳蒙斯的光线最充足、生命的力量最旺盛的时候,向伊塔进发。我们是萨尔斯族的斗熊,是萨尔斯族的猎鹰,是萨尔斯族的雄狮。我们头戴雄鸡的翎羽,胸佩獠牙串成的项链,左右脸颊上各抹着三条蓝色的条纹,黝黑的身体涂成战斗的红色。
密密的树枝遮住了阳光,也挡住了风,森林潮湿、闷热。偶尔蒙斯漏下一道光柱,照射在铺满落叶的林地上,非常刺眼。
率领我们的是战无不胜的萨尔斯族之狮。他观察着树叶以及影子,判断着方位,并注意着身旁是否有折断的树枝,脚下有没有野猪或者熊的足迹。跟随他的勇士眼睛紧张地盯着两旁的树枝和地面,搜寻别的部落的标志或者动物留下的痕迹。我和另外一位萨尔斯族勇士负责守卫队伍的安全,留意身后可能隐匿的敌人或者动物。
我们竖起耳朵,侧身前行,一有声响就停下。森林中,有太多双眼睛在看不见的地方盯着我们。行进途中,时不时有飞鸟从枝头掠起,或者松鼠从地面跳跃到树枝。
突然,率领我们的萨尔斯之狮伸出左手,朝后连摆两下,我们立刻分成两队,弓起腰,长矛对外。我们头上树枝还在蹿动,远处树梢传来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树下是一小堆新鲜的绿色粪便,毛茸状,还留存着没有消化的果核——这是一只猕猴留下的,大概六个半月大。我们停留了一会儿,没有更多声音传来。我们继续前行。经过一株被藤蔓缠绕的枞树时,另一位萨尔斯勇士发出短促的“嘶嘶”警告,我们立刻在原地保持静止,一动也不敢动,因为附近有一条蝰蛇。我们需要快速通行这块区域。
刹那间,没有任何征兆,一道白光,又像是蓝光,从上空刺透密林。一切笼罩在强烈的闪光中。这道光线似乎射穿了我的头颅,即使闭上眼睛,周围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接着传来一阵轰隆轰隆的巨大响声,大地也跟着震动。响声越来越近,从我们头顶呼啸而过,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发生了巨大的撞击。大地在痛苦中颤抖,摇晃着树木,树枝和树叶纷纷从半空中落下。
我们用长矛支撑住身体,耳朵嗡嗡作响。
前方燃起了熊熊的大火。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一条暗灰色烟柱夹杂着红色火星盘旋着上升。天空中飞舞着燃烧的灰烬,弥漫着焦煳的味道。我们看到战无不胜的萨尔斯之狮朝我们大喊。他指着远处,火焰在树冠间跳动,我们明白,大火很快就会蔓延过来。我们抓起一把落叶,洒向天空,判断出风向,立刻逃到一片平坦的林间水洼。我们停在逆风处,没有来得及喘息,就引火点燃旁边的灌木。不一会儿,火焰从一个树梢跳到另一个树梢,点燃了下风的树木。这片空地就是我们的庇护所。在密林中,最快的动物也跑不过大火的步伐。不久,远处地面上的大火衔接了上来,把我们团团围住。我们用水洼的水把自己身体打湿,充满了恐惧,等待大火熄灭。
如果不是至高神皮尔宽宥我们,保佑我们,突然聚拢起乌云,不停地用分叉的雷电击打冒着火焰的树木,并降下磅礴的大雨,我们是没有办法移动一步的:地面到处是火红的炙热灰烬,朝空中吐出一阵又一阵的浓烟。我们念出庇护萨尔斯人的咒语,把长矛举向天空三次,然后又在地面顿了三次,向皮尔神表达感谢。
我们朝向大火肇起的地点进发。虽然有皮尔神照佑的雨水,但树林随时都有复燃的可能。只有最先着火的地方,火最早熄灭,也最安全。
地面上一片焦黑。树木整齐地倒下了一排,半数树木被拦腰斩断,折在地上,冒着烟,倒向同一个方向。一个冲击坑,巨大、浅显,周围布满了各种深深的拳头或者头颅大小的洞,洞是黑色的,在洞的深处有些像烧熔的石块一样的东西,向外散发出灼热的气浪。在大坑里,我们第一次见到先知。先知奄奄一息,浑身苔藓一样的绿色,有一个像是盛水的罐子一样的大大的脑袋,没有头发,眼睛鼓了出来,长着一双细长可笑的腿和棍子一样的手臂,手指和脚掌上有鸭子一样的蹼,和五岁幼童一样矮。
这位来自天上的人,脑袋太大,身体太小,活像是一只剥了皮的青蛙。多亏了皮尔神的福庇,我们才没有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我们决定把这个看起来很奇怪的人带回部落,交给族长和巫师发落。
靠着萨尔斯之狮出色的方向识别力,我们找到一条已经被烤干的小溪,顺着溪流向下到左姆河,顺利地把先知护送回部落。
我们的族人远远地看到一颗星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出现在天边,越来越亮,直到变成我们茅屋一样大小,发出的光芒甚至掩盖住了蒙斯大神的光辉,在森林里像箭一样陨落。沉闷的响声和漫天的火光带来了很大的骚动。人们经常看到星星划破夜空,但是从来没有人见到星星在白天、在蒙斯大神的照耀下陨落。我们的巫师,头上戴着两根最雄伟的翎羽,额头绘着红圈,脸涂成蓝色,腰上系着艾草编织的长裙,挂满各色石头,双手举向天空,正在不停地为我们祷告。我们族人列成两排,正在等待我们归来。
我们把先知交给了巫师,并详细描述了我们的遭遇。巫师立刻予以妥善而周到的安置,派人对先知进行无微不至的照料。
我们从巫师那里得知,先知是神,先知拥有自己的星星。一切都是皮尔神的安排。
我们族人为先知举行最盛大的欢迎仪式,我们把他当成我们最尊敬的客人。对神慷慨是我们萨尔斯族最高尚的美德。我们点燃了篝火,围着熊熊的火焰跳起最热情的舞蹈。我们挽着手臂,面向篝火,用脚踩着地面打出节拍。我们也非常感谢先知带给我们的丰盛馈赠——森林中到处是烤到五至七成熟的各种动物。
我们悉心点缀安置先知的茅草房,放满了白色和黄色的花束。
先知依然虚弱。两个月和我们相伴的日子里,先知从来没有恢复行走的能力;然而先知很快就学会了我们的语言,先知否认了自己是神,他有衰老和病痛,他只是来自天上的人。他确实有自己的星星,那是他的家乡,是一个比我们的大地还要辽阔的地方。坠落在深林中的是一种工具,如同我們在左姆河乘的独木舟,为了保护先知,在碰撞时已经完全解体了。
和先知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们萨尔斯族最愉快的时光。
在夜空,先知指给我们看他的故乡。他告诉我们,天狼星有一颗人类肉眼看不到的伙伴。这颗伴星围绕可见的天狼星旋转,同时自己也在旋转。这颗最小而又最重的星,曾经一度爆炸并发生最强烈的光。先知的家乡围绕两颗恒星旋转,环境恶劣,气候多变。当两颗太阳处在同一侧时,大地相对的一面就会涌起海啸,生物会全部迁移到黑夜里。先知的族人从出生到成人要经历三个阶段,每个阶段变化巨大。他们出生时被水包裹,在水中呼吸,在水中生活。长大一些后,他们居住在岸边,暴露在空气中,用皮肤辅助呼吸,身体分泌黏液保持湿润。等到他们真正成长后,就会定居在陆地上,体温随着环境的变化而改变。在那颗伴星爆发之前,先知的族人已经离开了家乡,在星空游荡……
我们萨尔斯人听得入了迷,有些人甚至忘记了睡眠。
先知教导我们萨尔斯人,世界并非起源于我们至高神的一次偶然的梦境,而是诞生在一次巨大的声响;能看得见的物体都是由比灰尘还要小的扭动的弦线编织而成的,这些弦线互相吸引,互相衔接;所有生物都有两股看不见的互相纠缠着的细丝,大地上所有具有生命的东西都是由这两股细细的丝决定的,包括死亡;大地女神倾斜着携带山峰、森林、河流围绕蒙斯大神旋转,带来白天和夜晚;大地女神并不平坦,如果我们一直朝一个方向前行,我们会回到出发点;另外,蒙斯大神是一团不会熄灭的火;活着的动物、植物和蒙斯大神一样都在燃烧;月亮并不会发光,根本没有圆缺的变化,也不接受我们的祭祀……
先知说的事是那么的荒诞不经,比我们部落最神奇的传说还要不可思议,我们却对他说的一切又是那么的深信不疑。然而,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如果他不是天上来的人,族长会把他扔进左姆河里,洗涤他对众神的亵渎;如果他没有淹死,我们一定会把他绑到篝火上,彻底净化他对神不敬的言辞。
先知告诉了我们看不见的星星围绕天狼星旋转的周期,我们牢牢地记了下来。先知给我们讲述了许多故事,然而,先知对自己以及自己的经历一直保持缄默,闭口不言。
先知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人世。呼吸加速了他的死亡。空气就像左姆河畔长着宽大的叶子的灌木的红色果实一样,是先知的慢性毒药。死亡很缓慢,就像长着宽大叶子的灌木长出红色的果实一样缓慢。先知并不畏惧死亡,只是感叹自己在漂泊中度完一生,然后孤零零地客死异乡。我们安慰先知,死亡对萨尔斯人来说并不是结束,而是全新的开始,就如同我们萨尔斯族的歌谣所吟唱的:“底斯带走一切,底斯带来一切。”我们对着底斯神发誓,一定会让先知回到天上。我们萨尔斯人不会随随便便起誓,更不会轻易拿神起誓,“萨尔斯”的意思就是不违背誓言……
先知用微笑表达了对我们的谢意。
在先知的教导下,我们萨尔斯人,比大地上的任何种族都要理解丰盈的大地和无垠的天空。我们萨尔斯人已经掌握了众神的神圣秘密。我们把先知的经历编成部落的歌谣;我们把天狼星画在最大的山洞里;每次月亮变圆的时候,在清澈的左姆河转弯处,我们将会把先知教导我们的东西讲给我们的孩子听。我们会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们的孩子,有一颗看不见的星星围绕着天狼星旋转。我们把先知的故事融进了我们萨尔斯人的长诗中,在各种仪式、各种场合引用:天狼星是神所创造的第一颗星,是整个宇宙的轴心;如果靠近天狼星的伴星,时间将会停止流逝;土星上有光环;木星有四个主要卫星。我们史诗中有三种历法,分别以太阳、月亮和天狼星为依据,我们将天狼星比太阳早升空的那天,定为新年……
茅屋边美丽的蛇树盛开的巨大白花枯萎时,先知终于和我们告别。底斯神收割先知灵魂的时候,我们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族长决定以我们萨尔斯人最隆重的葬礼对待这位来自天上的人。
我们希望和先知血肉相连,我们也希望先知能在底斯神的指引下回到自己的故乡。
我们所有萨尔斯人,唱着最庄重、最神圣的歌谣,手挽着手围绕着先知遗体认真地跳着送别的舞蹈,举行着我们萨尔斯人最神圣的仪式。仪式一直进行着,通宵达旦,直至第二天中午,直到蒙斯倦怠自己的火焰,准备回到西方云霞铺就的床铺。年纪最长的老人告诉我们,已经有五十个雨季旱季交替的时间没有举行过这种仪式了,这恰巧是天狼星的伴星围绕天狼星旋转的周期。
我们跳完舞蹈之后,排成长列,我们要回报先知萨尔斯人最崇高、最荣誉的待遇。
我们把先知的眼睛、脑髓和内脏挖出,和着灰烬和血液一起播撒在大地深处。我们再把先知的遗体分割成精确的小块,按照年龄,依次分给萨尔斯男人、女人和孩童。每个萨尔斯人眼里饱含着热泪,心中充满着敬畏,右手举过头顶接受,然后捧在胸口,低头为先知祈祷后,便用左手小心翼翼地拿起小块,放进嘴里。
我们再把篝火烧旺,巫师身着最盛大的服装,俘获的伊塔人在瑟瑟发抖,他们全身赤裸,涂满了油膏,被牢牢地绑在木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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